俞月三有每日早起练功的习惯,故而天还没亮,他的觉也就没了。照顾着许弋良吃了早饭出了门,又开始了一天漫长而无聊的等待,像一个等待丈夫外出做工归来的妇人。
许弋良四合院的西厢是一间雅致的书房,其间藏有上至秦皇汉武,下至西洋万邦上千本书。许弋良怕俞月三在家闲的无聊,便将他领到书房内,教他随意使用。俞月三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便没再说话。
俞月三唱了这些年的戏,扮的是千金闺秀,演的是大家小姐,念的是缠绵诗句,唱的是锦绣文章,折扇一抖,便是满纸馥郁,兰花一捏,便是具室芬芳。
差一点也以为自己便是那知书识礼的杜丽娘,诗文俊雅的陈妙常,秀外慧中的李香君,才貌俱全的杨玉环。
俞月三用抹布仔细将书房的家具擦拭了,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在手里摸索着扉页几个大字,努力辨认了半天也无法从他有限的汉字库里搜索到相似的几个来,便叹了口气,将书仔细放了回去。
郁结在胸口的一股闷气连带着些许自伤自叹在身体里盘桓着,直堵在喉咙里,弄得俞月三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自从来了许宅,他便再没有练过嗓,此时他觉得急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便从书房里出来,站在院子里的大缸前,深吸一口气。
“咿~”
“诶哟我的祖宗!”俞月三一口气还没吐顺畅,便被奔跑而出的梅姨吓断了音,只见她手上还拿着个纳了一半的鞋底,站在檐下台阶上跳着脚道,“这大清早的你鬼喊鬼叫的做什么!”她压低了声音用手往东边指了一指,“那边还睡着呢,仔细被你吵醒了!”
俞月三方才后知后觉地将手背到身后握在一起道,“我一时兴起,就忘了……”
梅姨往前走了几步推着俞月三道,“你往外面走,两条巷子胡同外面有个湖,那里都是些胡喊乱叫的人,你往那里喊去,那里没人管你!”
俞月三被他推着往外走着两步,正犹疑着要不要回去穿件褂子,便看到白家的听差进门传话,说隔壁白老板有请。
梅姨责怪地用眼睛刮了他一眼道,“看,把人吵醒了吧,你自个儿上门赔罪去吧!”
俞月三对隔壁那位无人不知的大人物心中总有些说不清的情愫。从戏上说,那人名噪一时,在技艺上想必也登峰造极,俞月三对他是不无艳羡的,甚至还有几分亲近的意思。但因着那日两人算不上亲热的对话,俞月三对白怜生心里又多少有些芥蒂。
他挪着步子进了白怜生的屋子,心里盘算着白怜生唤他为的是什么事,脚下就慢了起来。他仔细打量着白怜生的屋子,却见跟许弋良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格局,屋内布置古朴典雅,家具陈设看似平常实则价值不菲,俞月三在许弋良家住了这些时日,再不识货也认得一二了。
这两座挨在一起的院子,就像一母双生的一样,从外到内都散发着相似的味道。
俞月三被人领着走进了白怜生的卧房,却见那人还没起,穿着丝绸的小衣,只歪在黄花梨的架子床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看。
白怜生翻了一页过去,抬手捂住口轻轻打了一个哈欠,一转眼才看到屋内站了一个人,正是刚刚在那边院子里喊嗓的俞月三。
白怜生起身坐靠在床上,却也没有起床的意思。招呼俞月三坐下喝茶,女佣便端着水盆毛巾进来伺候他在床上梳洗。俞月三坐在不远处怔怔看着,只见白怜生好似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小姐,连一个手指都懒惰动。明明是一副怪异的画面,配上白怜生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却充满了天衣无缝的和谐。
“弋良说,你是唱昆戏的?”白怜生洗漱完了,端了盏茶在手中轻轻吹着道。
“是!”俞月三坐正了身子认真答了。
白怜生慢悠悠说道,“昆戏好啊,百戏之祖,雅部正音,听着有古意,唱着有幽韵,又是打文人士绅中流传开的,天生便透着几许清高。而这皮黄虽说是后起之秀,总不免走了下流,如今虽然昆戏式微,京戏大盛,你们这些唱昆戏的,多少是看不起我们的吧。”
白怜生虽然是京戏名伶,说的这番话,大概四分真,四分让,剩余二分掺进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进去,俞月三心里虽明镜似的,却也觉得说道自己心坎里去了,仍也客气笑道,“白老板说的哪里话,百人百戏,各有千秋。花部雅部,不过凭人们喜好罢了。正如有人喜欢吃萝卜,有人喜欢吃青菜,哪里有人真就去比较青菜萝卜的高低去了。况且像白老板这样在工夫上登峰造极的人物,我佩服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白怜生也不将他的话放在心里,自顾自道,“说起来呢,我是顶喜欢昆戏的,我们这些唱青衣的,多少要学些昆戏,学了你们五旦的娇柔妩媚,才算知道什么是真女子。”
说到这里,白怜生举起茶盏小啜一口道,“前几日我就有这样的心思了,只是我刚回来不得空,今儿又恰好听你在家里调嗓,咱们择日不如撞日,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福气,让俞老板也教授我一二?”
俞月三一听到白怜生要跟他学戏,当下也顾不得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觉得心里欢喜无比,几日不唱,早已技痒难耐,更何况对面是在梨园届首屈一指的名伶大角,俞月三心里没有半分怯场的意思,反而被激出几分斗志来。
俞月三兴奋道,“白老板想听什么?”
白怜生视线转了转,落在俞月三身上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不然就思凡罢!我家里虽简陋,琴师切末倒还有的,”说着又唤女佣拿云帚给他,道,“这里不比戏台子,就委屈俞老板了!”
谁知俞月三忽然道,“请白老板略等一等!”
还未等白怜生回过神来,便见那俞月三一阵风般又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个雪白的云帚,只见俞月三拿云帚在空中轻轻一扫,落在肘间道,“刚买的云帚,原还为它可惜,以为没了用武之地,谁知今儿个还能让它出来见见世面!”
白怜生看那云帚做工精细,雪白柔顺,一看便知价格不俗。俞月三这样的人哪里用得起这样好的东西,只怕又是许弋良买给他的。
白怜生心里想着,眼中便露出三分不屑来。可俞月三一心赤诚,只觉得白怜生要同他学戏,便放了十分的真心去对待,他缓步走到房内一角,待琴师落了座,与他递了个眼神。
只见俞月三一手抱着云帚在臂间,一手背在身后,踩着笛音,娉娉婷婷地从角落里移步出来。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他双手合十,双目垂视,“南无佛,阿弥陀佛!”
白怜生用手指轻轻点着茶盏,心道原来这俞月三还是学了些的。
小尼姑视线一抬,原本虔诚迷茫的神色中又多了几分嗔怨与无可奈何,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俞月三步伐时快时慢,水袖时翻时抖,云帚扬起落下,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终日烧香念佛。”
眼神哀伤,似叹似怜,“到晚来,孤枕难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赵色空花样年华,不甘空门寂苦,满面都是怨恨苦闷之色。
“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下,”
俞月三身段柔美,唱腔绵丽,时而高相,时而矮相,一只简单的云帚在他手中变幻随行,原本愁闷的空气突然间变得灵动起来。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哎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眼风灵动,神色娇俏。
“冤家!”春思懵懂悉堆眼角,烂漫天真全在眉梢。
“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
白怜生叫他来唱一折原本不过是一时兴起,在他眼里,这般形容相貌的一个人,又肩不能提,手不能拿的,被许弋良赎回来养在家里,八成是堂子里的相公无疑了。无非是学过两句戏,场面上给老爷们祝个兴,说起来也算是个梨园中人。尤其此人看起来斯文隽秀,想必另有一番魅人的手段,必然是个心内藏奸的,故而看他带了九分轻视,只想叫他在自己面前唱上一出,好露出点端倪来。
原本并未将此人放在眼里,也不屑去与他为敌。
白怜生将手中的茶盏放在床案上,他怔怔地看着在眼前歌舞并重的人,只听他演唱时启口轻圆,收音纯细,一字之长,延之数息,分明怀有十分的功力。而又见他头未梳,妆未扮,道袍也未穿,只手上拿了孤零零一个云帚。可他一颦一眼,一举一动,分明就是那个不甘佛门冷清,情窦初开的赵色空。
白怜生正想着,冷汗便下来了。
俞月三一折唱完,也过了近半个小时,他轻出一口气,方觉得额上渗出几滴汗珠来。正用袖口轻拭着,便听得有人走进院来,嘴里笑道,
“唱的好,只是不知道谁是冤家!”
俞月三见许弋良进了门来,心内一阵喜悦,“你怎么倒回来了?”
白怜生从床上坐起身踩了鞋走过来,周身打量了半天许弋良,在一旁凉凉说道,“怎么就回来了,不用上班吗?”
许弋良接过女佣端来的茶喝了一口道,“?悖?穸?霾幻Γ?蚁肫鸺依镉屑??羰拢?愕懔嗣?突乩戳恕!
“什么要紧事?”白怜生在一旁问道。
许弋良把俞月三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有些惊喜地道,“那日便知道你于戏文上是一绝,今日一看,这唱念做打你是无一不精啊!”
俞月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浅笑一下,“你原来一直在外面偷看,何不进来?”
许弋良笑道,“中间进来个人不就把你打断了,”许弋良拿起俞月三手中的云帚在空中甩了一甩道,“这倒用上了,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俞月三噗嗤一笑,“云帚有什么好不好使的,谁还指望他扫苍蝇撵蚊子呢,横竖没有掉毛就是了。”
许弋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且跟我回去,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说着便拉着俞月三往门外走去。
“怜生,我们先回去了!”许弋良跟不知什么时候坐去椅子上的白怜生打招呼道。
白怜生垂着头用茶盖拨着茶叶,连头也未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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