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一到门口,顾七便匆匆忙忙的喊起来。
他之前一夜没回来,虽然白天去面馆的时候已经抽空回来看了一趟。仍然对母亲颇为挂心。
顾微自生了他便伤了身体。早些年还好,后来去工厂做工,被工厂常年飘飞的棉絮粉尘伤了身,又时常郁郁寡欢,随着顾七逐渐大一些,便时常咳嗽。如今已经是一个月至少半个月就要卧床不起。
顾七头次带兄弟回家,心里说不出的紧张雀跃。拉着罗浮生往里走,却一下没有拉动。
“伯母在家,我不好就这样唐突吧?”罗浮生一下子紧张起来。说也奇怪,自见了顾七,他竟从没想过问他来历。也没想过他的家人,竟觉得对方好似石头缝里蹦出的人一样,自见了,两个人只知道瞎闹。如今要见到顾七的母亲,忽然紧张的不行。打打杀杀习惯了的人,一时都没敢迈步。
“哪儿有那么多虚礼?过来”顾七浑不在意,拉着罗浮生的手便往里走。
罗浮生无法,绷了绷神经便往里走。自我暗示道“有什么可怕的?这是兄弟的母亲,也当我的母亲就是了。”
顾微匆匆将手里的报纸藏在枕下,下了塌,便打开房门,绕过天井,迎头就撞上了顾七和罗浮生。
“娘,这是我认下的兄弟,罗浮生,浮生,这是我娘”顾七介绍道。
罗浮生心七上八下的,结果迎头就看到一个年轻的夫人。眉目如画,秀丽端庄,即使脸上带了些病气也未消减身上的雅致,发丝未束,但是一看就是个知书达礼的妥善人。
罗浮生连忙认认真真的作了个揖“伯母您好,我是罗浮生,打扰您了”
她先是一惊,待看到旁边站着的自己儿子眼睛里少见的与平时的锐利截然不同的光亮,倒立马反应过来,仔细端详了一番罗浮生的模样,看罗浮生有些拘谨的和她打招呼,一双眼睛却流露出点点孺慕之情,轻声笑道“你这是从哪儿找来的小兄弟,忒惹人喜欢”
顾七放下心来。“面馆认识的,性情投缘,便做了兄弟。只是我想应该有个正式的仪式,家里不是正供奉着关羽吗?便带他过来”
顾微点点头“那倒是应该的。先吃饭吧?菜都摆好了,吃完饭再上香。别饿肚子。”
“好”顾七答应一声,拉罗浮生去坐。罗浮生低声道“打扰伯母了”
吃饭的时候顾七本想拉罗浮生一起坐下首,顾微看到了便说“一共就三个人,哪儿那么多讲究,来,坐这边”便拉着罗浮生坐到她右手边,一边一个。
罗浮生这下更紧张了,心知顾夫人是要和他说话,好在洪家自小场面见得多,便也不慌。便沉住气,只和顾微说话时轻声细语,十分尊重。
果然顾微给两人布了几个菜,便对着罗浮生询问起来“浮生是哪儿人呀?家里父母尚在?”
“父母是江城人,后来来了上海,没过几年便双双过世了...我从小从上海长大。”
“...那还是苦命的孩子”顾微微微一惊,低头轻咳几声,再看罗浮生时眼睛里更多了几分怜惜。
“不过我有一个义父,将我养育长大,便没什么苦不苦的”罗浮生嘴角弯了弯,又补充道。他刻意隐去了自己的家世细节,总觉得在这样文质彬彬的人面前透露自己的身份,怕是惊吓了对方。
“娘今儿怎么和审犯人似的?蓦地问这么多。”顾七笑眯眯的插口道。
顾微看了顾七一眼“不过随便问问,看你担心的”她说完又转身看罗浮生“只是原想着,你们既然做了兄弟,索性收浮生作干儿子,却不想他已经有了义父,倒是不方便了”
罗浮生闻言微微惊愕,即使是客气话也觉得心里涌上阵阵暖流,一时想起幼时被母亲照料的时光,心神动摇,竟没能立刻回话。
顾七看他一眼,不在意的笑了笑“便是这样也无伤大雅,情谊到了不必讲究那些。”转而又说“不过看娘这么喜欢浮生,光忙着问他,我倒是有些吃醋了。”
他有意替罗浮生解围,这个年纪的人,谁愿意被长辈拉着嘘寒问暖,不想顾微和他一般聪明,完全不上当。
顾微轻笑着瞥他一眼“这儿有醋给你吃吗?吃你的饭吧,又转头对罗浮生道“浮生,我们聊”便又拉着罗浮生细细聊起来。
罗浮生只得在一旁陪着聊天。
从平时喜欢做什么到两个人怎么认识的,到现在住哪儿。
罗浮生勉强回应了几句,洪帮的身份却让他左右支绌,尴尬的朝顾七使眼色。
顾七也不知道娘今儿是怎么了。看罗浮生为难的脸色,索性也不遮遮掩掩。直说道“娘,何必多问,我是干什么的,浮生就是干什么的,志趣相投罢了”
罗浮生一听这话,紧张的住了口。客厅里一下子沉默下来。
顾微听到这话还有什么不明白。她微微沉默了会儿,轻叹口气“是娘多嘴了。这世道...原就是如此。都是好孩子...”她心里虽然明白,却终究看到孩子在野路子上越走越远,眉宇间便又染上了忧色。刚刚打起精神显出的几分生气又黯淡了几分。便只道“你们既然吃完了,便自去忙结拜礼吧。我收拾碗筷就行”
顾七看她的反应,情绪也下来了。他看罗浮生尴尬的站起身也不说话,起身拉过罗浮生,刚要说什么,看到母亲忧心忡忡的脸,又咽下了,淡淡道“娘累了去休息吧,碗筷我们收拾就行”
顾微去休息了。顾七在天井打水准备洗碗,罗浮生准备过来帮他,被他出声拦住“你坐在那儿就行,刚受了伤,别碰水。”
罗浮生坐在台阶上,看他手里动作不停,说话间仍然沉着脸,轻声道“伯母文化人,不喜欢打打杀杀的很正常”
顾七停下动作,看他一眼“她儿子也是这样的人”
罗浮生便不好再劝。反倒是顾七,看了看罗浮生,把洗干净的碗碟收起来,低声道“是我对你不住,每次拉着你做什么,到最后反倒害了你。”
“哪有这么严重。伯母其实挺喜欢我的,最后还说我是好孩子呢。”罗浮生轻声宽慰他。他还没说的是,其实顾夫人的态度完全就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亲切关怀,他看了只有羡慕的份儿,哪会因为这个生气。更不想刚认的兄弟因为这点事不开心,便转开话题“比起这个,关公在哪儿?我们现在就去结拜吧!”
顾七仔细瞧瞧罗浮生的神色,看他笑得眉眼弯弯,并不怎么介怀的样子,眉眼便也舒展几分“走吧!就在左边的厢房!”
顾七推开门,房间东侧摆着关羽的神台,棕红的神像下有两个蒲团。逢年过节时他们总要在这里拜一拜。
按礼节,要先写一下生辰八字之类。顾七写完了,将红纸条拿在手里,俯身看罗浮生写。待看了罗浮生的出生年月,神色蓦地有些古怪。“没有写错吗?这年月?”
“嗯?没写错呀,丁未年生人(1907),怎么啦?”罗浮生本伏在案前仔细写,闻言便抬起头来,把笔暂时放在砚台上,有些疑惑。
顾七脸色古怪,只静静的把自己那张递给罗浮生,上面赫然写着“戊申年生人(1908)”。罗浮生看到字,清澈透明的眸子里写满了惊讶,呆呆的看着他,顾七与他对视,嘴角没忍住,略微提了提。罗浮生那张美丽的脸便忽而全变成了恼羞成怒,“你这个混蛋!”他把纸一扔,便一下冲上去,把顾七压倒在床上,掐顾七的脖子。
“害我叫了你多少声哥哥了?!!真是可恶!!!!太坏了!”
“哎松手松手”顾七连忙抱住他的腰,按住他的手臂,挣扎着把脖子拯救出来,低头看罗浮生“不怨我呀,我怎么知道你这么小小的,比我还大一岁呀,我以为你才十三四呢。你看我们不都误会了嘛!!”
“谁小了你才小呢!!!!怎么说话呢!!!”罗浮生一听这话更加冒火,本来不挣扎的身体又开始挣扎起来。
“好了好了,是我不对。”顾七看罗浮生挣扎的更加厉害,怕他一身伤的再哪儿磕到碰到,一把翻过身,把他压在身下,压制住四处乱动的手脚“是我长的老,生哥又长的年轻,才有了误会。生哥大人有大量,别和小弟生气。”
罗浮生被他的体重压着,一时也动不了。气的愤愤吹了吹这一番打闹弄乱的额发。“哼,七弟知道就好”还刻意加重了七弟的读音。
顾七强自忍住笑意,“哎生哥我们还拜不拜呀?”他从罗浮生软乎乎的身上下来,拉他起身,饶有兴趣的问。其实也是奇怪,他和罗浮生见面,该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一大串,唯独没想到问问年龄。也不知道怎么会晕头成这样,搞了这个乌龙。想到罗浮生仰着脸乖乖叫他七哥的样子,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听到。
“拜,当然拜。”都当哥哥了怎么能不拜。罗浮生脸上还是气哼哼的。
他从床上爬下去,看那张纸被他一气之下扔了,染了灰尘。眼看是不能用了,便又裁下张红纸,递给顾七,冷冰冰道“快写!”
“哎,遵命”顾七笑得不行。
顾七找出家里存的酒,倒了两杯,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就着打火机烧了,纸灰洒到酒杯里。拿出匕首,割破手指,血滴在杯子中,转头向罗浮生说道“来”罗浮生接过匕首,依样画葫芦。等酒准备好了,两人来到关公面前,双双在蒲团上跪下。
“浮生,既然你年长,你先说吧”
罗浮生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
“我罗浮生...”“我顾七...”
“今日结成兄弟”“今日结成兄弟”
“同心同德,患难与共。乐必同乐,忧亦同忧”
“同心同德,患难与共。乐必同乐,忧亦同忧”
“天地作证,山河为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天地作证,山河为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
两人共饮兄弟酒。随后先拜天地,再拜关公,而后面对面,顾七看着罗浮生的眼睛,对方的眼睛依然那般清澈,闪着明净的波光,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越发动人。便低声说道,“最后一拜了”
罗浮生看着他笑了笑。两个人面对面深深俯首。先是手,再是额头。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渐渐和对方的重合在一起。这是他的结拜兄弟,感觉和许星程,和林大哥,甚至罗成,都不同,没有那几大家子错综复杂的关系,是他罗浮生自己的兄弟。复杂的感情在这样昏黄的环境里冲击着他的心,几乎让他染上几分醉意。
顾七坐起身,手撑在膝盖上,扬眉笑起来。
“从此我们就是过命的兄弟了”
罗浮生也坐起身,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有些很柔软的东西,这让他整个人褪去了些许身上常挂着的或真或假的戾气,安静而美丽。
顾七忽然想起那晚上那个在他怀里的罗浮生,美丽,纤细,而脆弱。这让他忽然很想抱抱他。
他也这么做了。
他拉过罗浮生的手,来了一个狠狠的拥抱。
罗浮生吃了一惊,手下意识推拒了一下,见挣不开,又低声道“你怎么啦?”
“忽然有点感动。”
“...哈哈哈哈你好娘”这是不知所措后努力活跃气氛的罗浮生。
“哪儿比得上生哥爷们儿”这是夸人也像逗人的顾七。
“总觉得好像被你看扁了”罗浮生被松开,边抬手揉着肩膀,边有些丧气的鼓了鼓脸。
顾七挑了挑嘴角“我可是再真诚没有了”
罗浮生翻了个生动的白眼,充分表达对他的质疑。
两人边闹边笑,一路打闹着去洗漱,又一起上了床。
“要我搂着吗?”安静了一会儿,顾七笑着发言。
“滚!”
西厢房的顾微,听到几米外传过来的打闹声,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到那张被她仔细收起来的报纸上。上面几个黑色的大字“滇系军阀唐若尧组织建国联军”大字下面是一张合照,站在唐若尧左侧被墨笔圈起来的一位,五官深刻英俊,瘦高的个子,鹰隼似的目光像是能看到人心里。他胸前的佩章上有几行小字写着:第五军军长,霍逊。
她拿起笔,展开张纸,目光坚定起来。提笔写到,“霍逊亲鉴:敬启者。一别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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