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熹平四年。在旭阳升起的方向,伫立着一座气势宏伟、规模极大的府邸。
此地位于大汉疆域中最北边的幽州,飞翘的檐角捎着一丝边境地带独有的磅礴大气。
高台层榭,连楼接阁。在这个建筑普遍建得不高的年代,这样架构华丽得近乎嚣张的府邸,毫无疑问地向过路的人彰显了其世家的身份。
府邸内一处僻静院落的门口,悄悄探进了个梳着双髻的小脑袋。
这是一个身穿水红色罗裙的女童,长裙曳地,朱色缘边。五官小巧而精致,眉眼间依稀可以窥见长开后的姝丽。
——公孙音这会儿急得想挠墙。
至多再过一个月,她的庶兄就要出门游学了。
所谓游学,就是离开家乡出门求学,拜名士为师,某种意义上算是历练,也是许多世家子弟巩固名声的手段,更重要的是能发展人脉。
庶兄公孙瓒即将拜访的是在幽州一带最富盛名的名士——卢植。
这样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的,公孙音自然不想错过。
她轻手轻脚地跨过门槛,仰起小脸观察着院子里的情况,微微叹了口气。
一个女童想要出门跟随兄长游学,在这个年代着实有些异想天开。
作为一个从后世穿过来的人,没人能比她更清楚——现在是熹平四年,距离开启乱世的黄巾起义还有9年,距离董卓进京、天下真正大乱还有14年。
历史上那些名垂青史的乱世英雄正值青春年少,在王朝的余晖中迅速成长着。朝廷倒行逆施,皇帝卖官鬻爵,百姓民不聊生,此时正是乱世的前夕。
乱世,代表着会覆灭无数的世家。
一旦所在的世家覆灭,昔日那些养尊处优的世家贵女们的结局好一点是被送去政治联姻,坏一点的干脆家破人亡。
万幸的是公孙音投生在世家,而且还是幽州颇为显赫的公孙氏,若是投生庶族或者平民,怕是连活下去都是奢望。
既然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公孙音就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于虚无缥缈的运气,必定会做些事情,但她的身份又注定只能另辟蹊径。
假使这回她能跟随庶兄一同出去游学,好歹能增添一些在乱世中活下来的筹码。
可现在她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公孙音跟这个庶兄压根就不熟!
若是她与庶兄公孙瓒相熟也就罢了,公孙音自然有千百种办法说服他带自己一起去,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公孙音是正室所出,庶兄与她并非同母,而且兄妹间年岁相差很大,平日里她与这个庶兄几乎从来没有接触过,他俩碰面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公孙音轻轻推开院门,手搭在门框上,探出脑袋观察里面的情况。
这个院子是庶兄公孙瓒出仕前住的地方,她抓瞎似地摸了好久才找到。
公孙音昨日无意中听见府内几个女侍提到庶兄是个念旧的人,每月都会回这个院子里住几天。这才抱了试试的心思,趁随从不注意溜了过来。
即使她这回碰上公孙瓒的概率几近渺茫。
若今天碰不上他,好歹还有明日的家宴可以寻找机会。
……
公孙瓒将手中牵着的马交给府内侍从,孤身一人熟门熟路地寻到曾经住过的院子,意外地发现正堂的大门是开着的。
他微微蹙眉,怀着满腔疑惑和警惕走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生得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从衣着上看,应当是府内的女公子,瞧上去有些面熟,似乎在之前的家宴上见过。
公孙音见他推门进来,下意识仰起脸望他,眸中盛满好奇,全然没有见到陌生人的戒备。
公孙瓒脸上登时划过一丝讶异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些警惕。
在他的概念里,这个年纪的孩子再厉害也没法给他带来什么威胁。
公孙音睁大眼睛,偏头看了他半晌,这才状似恍然大悟道:“阿音见过兄长!”
看上去竟认出了他的身份一般。
公孙瓒心下讶异,奇道:“都说年岁越小忘性越大,你的兄长那么多,怎么偏偏就认得我?”
毕竟公孙音和他一年到头都碰不到几次面,就算在平时的家宴上也只是远远地望过一眼而已。
公孙音望过去的眼神十足的澄澈,声音软糯:“因为兄长好认呀,即便是站在人群中也能一眼就认出来。”
正当公孙瓒心生疑惑想要继续询问的时候,她眉眼一弯,主动解释道:“我的兄长虽不少,可只有你看上去最像战场上的将军!”
公孙瓒闻言顿时一怔,半晌才道:“小妹何出此言?”
他的确向往战场,即便他现在还做不到,或者说以公孙瓒的出身很难走到那一步,但这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和目标。
公孙音佯作努力思考:“我也不知,许是冥冥之中的感觉罢。”
反正这个年代挺信这些东西的,她这么说至少不会引起公孙瓒的深究。
公孙瓒顿了片刻,忽然神情大悦,抚掌而笑:“好一个冥冥之中!那便借你吉言了!”
这个志向他从没跟旁人提起过。更何况,在公孙瓒的眼里,对他说这句话的公孙音只是一个天真稚童,就更不存在刻意所言的可能性了。
公孙音耐心等待他思考完毕,适时问道:“兄长,这……是什么地方呀?”
公孙瓒回过神,这才眯眼怀疑道:“这是我先前住的院子,阿音怎么会在此处?”
公孙音绞着袖口,心下飞速思考应对的方法。
若是等公孙瓒反应过来主动问她为什么在这里就晚了,还不如现在她主动提起,至少能避免留下刻意的痕迹。
可她现在总不能说自个儿就是冲着他来的吧。
过了片刻,公孙音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甜笑,抬手指向屋檐上的鸟,复而蹙眉略带委屈:“我原本溜出来跟它一起玩,谁知它带我来了这儿,还待在屋檐上不肯走。这地方我不认识,不知道怎么回去。”
说到最后,她小心翼翼地抬眸看了公孙瓒一眼,又惶然似的匆匆敛下,语气中暗含着一丝微的祈求,看上去像是生怕他把这件事说出去。
公孙瓒颇觉这个理由有趣,眉梢眼角浮现笑意:“我唤侍人来将你送回去,如何?”
公孙音有些犹豫,偷偷拉住他的袖子,小声道:“我是偷溜出来的,不能给他们知道。”
公孙瓒乐了:“你倒还挺明白。罢了,我送你回去便是。”
“多谢兄长。”
公孙音主动退到他身后,明眸中满是乖巧。
公孙瓒微微挑眉,转过身好奇地瞅了她一眼:“怪哉,平日里那些个嫡公子皆未曾视我这个庶兄为兄长,而你却全无避讳,倒是难得。”
他眯起眼睛,自言自语道:“也对,小小年纪如何懂得这些。”
说起这些事情时,他的言语之中全无顾忌,神情很是坦然,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倒不是嫡夫人对庶出的子嗣有意见,实在是公孙瓒生母的出身已经低到一个难以想象的程度了,若不是公孙瓒本人比较争气,只怕出仕的时候连个小官都混不上。
公孙音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面上带着不解的神色,瞧上去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公孙瓒笑了笑,在跨过门槛时顺手扶了她一把:“当心着些。”
此地虽偏僻,装潢却与府内其余地方无二。错缝直排的青砖上刻着卷云纹,砖的表面覆了一层显眼的黑墀。
所谓墀,就是在地上涂一层漆,以作装饰之用。朱漆只有天子才能用,而公孙氏的宅邸抹的是相对低调的黑漆。这样的颜色虽不鲜艳,却沉淀着世家独有的雍容贵气。
跨过门槛又走了一段路,公孙音忽然问道:“兄长可是服了鸡舍香?”
公孙瓒一愣,继而坦然道:“是,你如何得知此事?”
公孙音展颜一笑:“刚刚兄长说话的时候我闻到了呀。”
公孙瓒颇觉奇怪:“旁人闻不到,我自己也闻不到,为何唯独你能闻到此香气息?”
若不是确定公孙音没那个机会,公孙瓒都要怀疑她之前跟踪过他了。
公孙音眼珠子滴溜一转,活脱脱一副稚童献宝似的模样:“我生来就是这样,嗅觉格外灵敏些。兄长若是不信,大可以问。”
公孙瓒试探道:“我回府前可曾去过正堂?”
“未曾。”公孙音毫不犹豫道,“兄长的身上没有正堂燃的沉香味。”
公孙瓒低头看她,却发现她的眼中满是对自己的信任之色,终于打消了心中藏着的最后一丝怀疑。
在大为惊异的同时,他忍不住开始担忧起来。
这么容易就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一个才相谈几句的庶兄,也太好骗了些。今天碰到他还好,若是碰到心怀不轨的人就危险了。
公孙瓒叹了一口气,叮嘱道:“此事,阿音可莫要说与旁人听。”
——公孙音当然是故意这么说的。
她刚才的行为虽然没有露出破绽,但串连起来却难免给人一种“太巧了”的感觉,她这么说就是为了打消公孙瓒心里的怀疑,使他对天真稚童的印象更深刻。
更何况公孙瓒的人品在历史上早已得到过证实。就算历史记载有误,公孙音只要咬死不认,也没人会相信公孙瓒说的话。
公孙音乖巧地点点头,似乎想起了什么,小脸上神情一肃:“我昨日翻阅杂书,瞧见上面说鸡舍香可解酒,兄长身上有一丝酒香,应当是饮酒的缘故,然后服用鸡舌香解酒,我说的可对?”
公孙瓒颔首:“阿音所言无错,可是有什么不妥?”
公孙音犹豫片刻,直言不讳道:“鸡舌香本是好物,散寒助阳。只是兄长习武,又是男子,阳气本就极盛,若过量服用此物,长此以往,怕是会伤到身子。”
这等于隐晦地提醒了公孙瓒,让他服用鸡舍香的人怕是有些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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