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气氛霎时凝固。
公孙瓒停下步伐,回头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审视。
早有所料的公孙音佯装不觉,依旧是一副疑惑的神情:“鸡舍香乃是稀贵之物,本就不易得到。寻常医者根本不知道它能解酒,唯有对香道颇有研究的人才略知一二,可寻常人解酒多用甘蔗等物,几乎没人会用这般名贵的鸡舍香呀。”
说罢,她仰头好奇地望着公孙瓒:“阿音只在杂书上看到过它能解酒,难道兄长另有用处吗?”
“不,如你所言,仅为解酒而已。”公孙瓒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敛眸道,“阿音竟也知道这些。”
她这样的反应倒不像是故意为之,兴许是真的恰巧知道。
公孙音展颜一笑,微弯的眸子闪着些狡黠:“这是我在府内的书斋翻到的,寻常人找不到那里呢。”
公孙瓒抿唇,肃了面色:“谁的书斋?”
“就是族学里的那个大书斋呀。”公孙音疑惑问道,“兄长为什么要问这个?”
公孙瓒继续拉着她往外走,压低声音道:“此事于兄长极为重要,阿音可还有其他的印象?”
公孙音睁大眼睛:“难道是有人故意将鸡舍香给兄长服用?”
她瞧上去似是意识到了公孙瓒的不对劲,也肃了面色,望过去的目光满是担忧。
公孙瓒颔首:“鸡舍香本是一位酒友所赠。此香名贵,用得起的人多不屑涉猎医工之道,这天底下怕是没几个能知道它还能害人。”
这个时代医者被归为“工”一类,地位并不高,那些世家子弟避都来不及,哪还会特地去研究呢。
公孙音微微蹙眉作回忆状,忽而眼睛一亮:“我之前随管事去库房取香料的时候,在鸡舍香的边上闻到一股很好闻的香味!”
她对公孙瓒说的那些半真半假,可这句却是大实话,虽然库房里的香料很多,但多是原料,都没有配成香,辟寒香的香味对于嗅觉异于旁人的公孙音来说颇为特殊且浓郁,很明显那个人刚离开不久。
假话是公孙音上辈子就知道这些,杂书什么不过只是基于事实之上的托词而已。
公孙瓒出仕并没有多久,为人又爽快义气,外头的同僚很难与他结下这么大的仇怨,甚至不惜用名贵的鸡舍香害他,那么很有可能想害他的人就在公孙氏的宅邸之中。
公孙瓒也想到了这一点:“是什么香味,阿音可还记得?”
公孙音敛了笑容,点头道:“库房里那么多香料,味道太杂,只依稀闻到了一丝辟寒香的味道。”
公孙瓒叹气:“辟寒香本是三百年前的孝武皇帝所用,后来世家大族纷纷效仿,直至今日,入冬时燃熏辟寒香早已变成寻常之事。”
虽然用辟寒香的人很多,但也不是人人都用,好歹可以排除一些人。
早知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公孙瓒,还不忘对公孙音道谢:“今日之事,多谢阿音。”
公孙音抿开笑意,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我方才所说的不过是一些见闻而已,兄长莫要挂怀。”
院外的侍人见到公孙音,忙匆匆迎上前来唤道:“女公子。”
说话间,她抬眸瞄了一眼把自家女公子送回来的人,脸上惊讶的表情怎么都掩饰不住。
怎会是大公子?
公孙瓒在那些新进府侍人的概念中几乎是个传言般的存在,据说他从不与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来往,谁知今天居然主动把妹妹送回来,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
——去他的独来独往啊!
公孙音惊喜:“这里的路我认得了!”
公孙瓒心下微暖,第一回觉得萍水相逢的人如此亲切,没忍住抬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既如此,我也该回去了。”
公孙音回以甜笑:“兄长慢走。”
望着公孙瓒离开的背影,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公孙瓒的确如历史上记载的一样很讲义气,不过他的疑心也如史书上一样着实不小,方才险些就引起了他的怀疑。
她的目的不宜暴露太早,总归明日还有家宴,先制造机会混熟不迟。
公孙音一边添香一边想事情,渐渐出了神,直到被浓烈的熏香呛到才反应过来香加多了。
她抬手捂住口鼻,双目因生理反应而蓄泪,勉强呛咳着把香倒出一些。
——太丢人了,还好没人看到。
……
“你说刚才谁跟小妹在一块?”公孙晤盯着眼前的小厮,咬牙切齿道。
“禀三公子,是……是大公子。”小厮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声音越来越低。
公孙晤冷笑一声:“谁知他又打得甚么主意!公孙瓒此人素来工于心计,若非祖宗荫蔽,他怎会有资格与我一同出仕?如今竟得了太守的赏识,当真是老天无眼。”
他这番话直呼其名毫不客气,言语之间,连一声“大兄”都不肯唤得。
小厮不敢妄言府内的公子,只得保持沉默。
屋内,雕刻精致的香炉里牵出丝丝缕缕的香味,暖气翕然,赫然是方才公孙音提到的辟寒香!
翌日,家宴。
汉人讲究分案而食,公孙音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不动声色地观察边上的情况。
她的兄姊们依次坐在自己席位上,神情不一。公孙瓒距离她有些远,敏锐地发现了这道目光,对她举了举酒杯。
见他竟然主动打招呼,公孙音心下微喜。
平日里公孙瓒与他的兄弟姐妹都不怎么亲近,他肯这么做,说明公孙音上回的功夫没白费。
她端起杯子,也对他遥遥一敬。
公孙音很快发现这回的家宴与往常有些不同,因为公孙氏族长的边上多了一个人——幽州涿郡当地的太守,刘基。
公孙氏所在的涿郡靠近南边的冀州,算是幽州最靠南的地方。作为幽州涿郡的世家,公孙氏始终跟当地的官员保持着友好的关系。
刘基跟公孙氏关系好还有一个原因——公孙瓒是他女婿。
可即便是关系再好,刘基也不应该出现在家宴上。
公孙音悄悄竖起耳朵,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上首的状况。
酒过三巡,刘基终于道出了他的来意:“幽州异族肆虐,守军已是强弩之末,公孙氏与涿郡联系紧密,为免唇亡齿寒之事,还望家主借我三千精兵,待退敌后必有重酬。”
幽州是大汉最北边的州府,也是大汉所有州府里头最惨的一个,直接被鲜卑人占领了一半,还得承受年年被劫掠的损失。
隔壁的并州比幽州稍好一些,可也被鲜卑人占去了两个郡。
这年头哪个世家没点私兵?即便是朝廷也压根管不过来这些事,这便是刘其跟公孙氏借兵的原因。
不过,即使被允许养私兵,可若是人数多了,或是训练得比朝廷军队还要精良,怕是要被人怀疑有谋反之心,所以现在公孙氏的私兵仅仅能用作自保而已,论起跟鲜卑人干架还差得远。
幽、并两州铁骑的威力天下闻名,连这些正规的朝廷军队都干不过鲜卑人,更何况世家的私兵呢。
刘基可难受了,大汉守军跟鲜卑人干架就没几次打赢的,如果再这样下去,这比拱手把幽州送给鲜卑人还不如,至少还能减少些伤亡。
也不怪刘其这样想,就连朝廷对待鲜卑人的态度都令人憋屈。
皇帝听闻鲜卑人直接把半个幽州打了下来,竟想着送公主去和亲,最令朝廷脸上挂不住的是鲜卑首领还拒绝了和亲的请求。
——失了面子和土地的皇帝连屁都没放一个。
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朝廷里不乏想收复失地的大臣,奈何朝廷黑暗,奸臣当道,即便是有那个心也没那个力。
作为涿郡太守,刘基虽有收复失地的想法,但条件并不允许他这么做。
公孙音很清楚其中的缘由,现在是历史上的汉灵帝在位,黄巾起义还没爆发,而东汉末年那种地方官员执掌一地的军政大权的现象得等到黄巾起义之后。
那还是因为朝廷的中央军无力平定声势浩大的黄巾起义,这才放权给了地方官员。
从稳定天下局势的角度来看,灵帝的这个政令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昏招,因小失大,直接导致了大汉后期的军阀混战。
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刘基的话吸引了过去。
族长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听见刘基连唇亡齿寒这套说法都搬出来了,叹道:“刘太守所言甚是。”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了公孙瓒,意味深长。
边上的嫡弟公孙晤毫不客气地哂笑一声。
公孙瓒佯装没看到,大大咧咧地举杯喝酒。
族长默默无语,收回了试探的目光。
恰巧看到这一幕的公孙音动作微顿,心里咯噔一下。
族长莫不是以为这主意是公孙瓒给刘基出的罢?
也不怪他会这样怀疑,公孙瓒素来跟本家不太亲近,反倒是跟岳丈刘基来往频繁。不过这只是族长的一点点怀疑而已,身为族长,他还不至于因为自己虚无缥缈的猜测而冤枉人。
家宴很快结束,公孙瓒起身与刘基一起离开。
公孙音见状,装作不慎在自个衣服上撒了些酒,借着换衣服的理由撇开侍人,跟上公孙瓒:“兄长!”
听到熟悉的稚嫩嗓音,公孙瓒回头笑道:“阿音怎么不回去?”
公孙音瞧了边上刘基一眼,见他点头,便踮起脚想要说话。
公孙瓒配合着微微俯身,使得她能附上自己的耳畔。
公孙音小声问道:“不食鸡舌香之后,兄长的身子可好些了?”
没想到第一句就是关心他的话,公孙瓒一怔:“多谢阿音关怀,已经无恙。”
公孙音笑容灿烂:“兄长既无恙,阿音便放心了。”
她忽然抬眸:“对了,那个想害兄长的人查出来了吗?”
公孙瓒点头:“查出来了。”
是他的三弟,公孙晤。
公孙晤是嫡出,素来看不起生母卑贱的公孙瓒,而且他与公孙瓒年龄相仿,出仕时本来官位高于公孙瓒,谁知公孙瓒能力颇为出众,还得了太守刘基的赏识,步步高升,被压了一头的公孙晤自然心怀怨恨。
可即便是查出了这些,以公孙瓒现在的实力压根没法报复回去。
公孙瓒冷笑:“狭隘至此,他不会罢休,必有后招。”
公孙音轻轻扯住他的袖子,叹道:“万事小心。”
公孙瓒闻言不自觉地扬起笑容,就连跟刘基说话的时候都没那么沉重了:“朝廷守军兵粮足备,妇公何至于向世家借私兵?”
刘基叹气,摇头道:“贤婿有所不知啊……”
由于地域限制,鲜卑出产的甲胄很少,如今鲜卑士卒披的甲胄多是从幽州抢来的。
光论士卒的披甲数量和装备的精良程度,鲜卑人并不比他们优越,问题出在将领的身上。
每次作战,鲜卑军队都是由首领檀石槐率领的,鲜卑人的战斗力比以前强上不少就是因为他。
檀石槐已经不满足于蜗居北方了,他甚至想要南下。以往鲜卑人南下都是为了劫掠物资,檀石槐却是想要控制土地。
都说彼竭我盈,反过来就是彼盈我竭。连皇宫里那位正在享乐的皇帝也不得不承认,檀石槐的确是难得一见的雄主。
公孙瓒听着刘基的解释,掰着案沿的指节微微发白,双唇抿紧成一条直线,努力维持着最后的涵养。
——荒唐!
鲜卑首领檀石槐并不比贪婪有余的豺狼好上多少,岂是区区一个王爵与一位和亲的公主就能由穷凶极恶的豺狼变作温驯家犬的?
就在三人皆为沉默的时候,太守府的小吏匆匆跑来,惊惧禀报道:“鲜卑人来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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