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六十一, 语文七十八。
还是办公室同事们聊起, 安景云才想到开学后第一次测验的成绩应该出来了。
她回家问徐蓁, 徐蓁说给爸爸看过签过名。
安景云一听就知道其中必有问题,再看徐蓁目光躲闪, 还能不明白, “考得不好?到底考了几分?”
她装作要去学校问老师。
徐蓁一头哭一头拉住她, “妈妈别去, 老师批评过我, 我知道错了。”
“到底几分?”安景云咬住不放。
徐蓁绝望地报分数。
好吧, 安景云也很绝望。徐蓁的成绩吧, 一直说不上多好, 但每次考试都保持在九十五左右,像这样的大幅跌落是头一次。
她扬起巴掌,但巴掌落不下去。徐蓁是个小少女了,这么大的孩子,再用打……不像样。
安景云久久不语,沉默得让徐蓁害怕。
“妈妈,我再也不了, 我一定好好学习……”
安景云腾地站起来,徐蓁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哭丧着脸跟在后面。然而没多久徐蓁就知道安景云要做的事。
她抓起徐蓁的书包往下一倒, 文具、课本、习题册、试卷纷纷落在地上, 还有本薄薄的小说。
《聚散两依依》。
徐蓁闭上双眼, 恨不得直接跳过此刻。
然而生活啊, 永远在你认为糟透了的时候再给予沉重的一击,黑还可以更黑,墨墨黑!
安景云沉默地走出房间,进来时拿着手电筒和扫帚。
徐蓁瞬间明白,她扑向安景云苦苦哀求,“妈妈啊-”
爸爸上夜班,爷爷去了乡下财政所,能拦住妈妈的人都不在。
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反复保证,“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徐蘅从一开始就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呆滞地看着她俩,这会突然意识到不对。她抱住安景云的腿,“妈妈,不要!”
安景云铁青着脸,“老二,你的卷子呢?”
徐蘅不明所以,拿出自己的试卷。
七十三,七十一。
也是徐正则签的名。
安景云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痛哭,完全没抱希望的竟考得不错,用足精力的却考成这样。
天意弄人?
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很好。”
不必问,一定是徐蓁怕她发现考试已经出成绩,串通妹妹一起把试卷给父亲签名,达到瞒过她的目的。
“很好……”她把大女儿当作贴心的小棉袄,无论大小事情都跟大女儿商量,家里所有的资源向大女儿倾斜。而不知在何时,这孩子却把她当成了需要对付的人。
安景云轻声对徐蘅说,“你乖乖的,先出去。”
徐蘅不明所以,一步三回头出了房。安景云在她身后锁上门,俯身看向床底。
不出所料,床底深处有只箱子。
平时的打扫她交给孩子自己做,然后孩子就有了机会藏东西。
安景云拖出箱子,《彩霞满天》、《一帘幽梦》、《几度夕阳红》……怕徐蓁营养不够,每天给她两毛钱买吃的,看来那些钱没进肚子,而是变成了面前的东西。
“爷爷给的钱,还剩多少?”她问。
徐蓁不敢哭,也不敢动,木木地答,“花光了。”
安景云眼前发黑,拿起书一本本撕。
徐蓁不敢吭声,看着纸页四飞。
过了很久,“对得起我吗?供你吃供你穿,样样都先尽着你。你呢!”话一旦出口,像出笼的猛兽,咻咻地寻找猎物,“养你不如养条狗!狗还知道感恩。你……”她咬着牙,四处寻找趁手的工具,抓起铁丝晾衣架,往徐蓁身上打去。
徐蓁护住头和脸,站在那里任由责打,哭喊憋在嘴里,偶尔漏出沉闷的几声。
安景云红了眼,打了会才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阿大,开门!”
安景云和徐蓁谁也没动,也不吭气。
她俩久久不开门,老太太更着急,幸好安歌找到钥匙打开了房门。
看到徐蓁没事,老太太才放心,把孩子拉到身后,“晚了,睡吧,明天再说。”
没想到老太太会出来护住自己,徐蓁垂头哭了。
“有脸哭?你自己说你干了什么。”安景云冷冷地说,“毛毛,你考了几分?”
安歌是双百加十分,数学有附加题。五年级的卷子,谢老师拿给她也做了,同样满分。
“妈妈,我的成绩是我的事,不该拿来跟姐姐比。”
用一个孩子刺激另一个孩子,是安景云一贯的手法。在安歌不懂事的时候,会在徐蓁背书时抢在前面背给安景云听,让安景云知道自己比姐姐强,听两遍就能熟练背诵。
但现在她不是真正的孩子,不想成为母亲对女儿精神施压的工具,也不想凭此争夺宠爱。
“好好……你翅膀硬……”安景云喃喃道,无力跌坐在沙发上。
老太太怕她气愤之下冲动,仍然把徐蓁和安歌挡在身后,倒是徐蘅走过去拉着安景云的衣角,怯怯地说,“妈妈不要哭……”
她不说还好,说穿后安景云无声地哭得更凶。
老太太叹了口气,正要说什么,安歌开了口,“妈妈,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注定会失望,你喜欢上大学你自己去努力。”
徐蓁瞪大眼睛。
果然安景云抓起手边的东西扔向安歌,“滚!有本事滚出去别回来。”
她气恼之下准头偏得厉害,那本书掉在地上。
老太太拉着两个孩子又退后几步,“阿大,虽然是孩子话,但也是真话。”
安景云苦涩地想,你们懂什么!我已经错过最好的年纪,没希望了!
不止是她,几十年后仍然有不少人叹息青春不再,把未来寄托在孩子身上。
“妈妈,你可以去参加自学考试。如果你做不到自学,可以去电大夜大,成人高考函授教育。”这时代充满希望,复苏的最初,只要肯学肯做都有收获。“你们厂里也有人考取名牌大学。别人行,为什么你不行?”
那是男的,虽然年近三十,但没结婚没生孩子,插队时没放弃过自学。恢复高考后连考三次,连最普通的专科都没录取,差不多成了笑话后才突然一个跃升,以高分进入全国top2大学。
我怎么行……安景云痛苦地想,从小学起就面临强制休学的风险,断断续续读完初中,还不及以前的小学生。虽然也看了不少教科书,但题目有一大半不会做。
她没有那么强的心理素质,可以承受别人的嘲笑。女人,有家庭有孩子有工作,还要怎样。
“一百分跟零分之间还有六十分、八十分、九十分。做不到一百分,也可以先拿一分,总比零分强。”
也是看到安景云始终还抱着求知的渴望,没完全放弃自我,安歌才跟她说这些,“你不能逼别人完成你的梦想。”徐蓁眨巴着眼,简直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大姐喜欢看电影,可以考电影学院,做演员、导演、编剧……哪怕做场工,也能养活自己。”
安景云断然否定,“你懂什么,还来教训我,拍电影的没几个有好下场。”阮玲玉、上官云珠……女的薄命男的薄幸。
她抹了把泪,支撑着对老太太说,“外婆快去休息,是我不好,晚上训孩子吵到你。”想了想又对安歌说,“你成绩好,帮姐姐补一补。”
改变一个人的固定思维是难事,安歌没抱无谓的期望,只是点点头。夜了,也是老太太和她听到动静觉得不对才过来敲门。
安景云,需要做愤怒控制的练习。
但在连方爸、方妈都是“沟通主要靠吼”、“教育主要靠打”的年代,有多少人能意识到自己有心理问题,又有多少人能正视呢。
安景云好几天沉默寡言,好在国庆假期到了,老太太带安歌回海市探亲。
舅舅生了个小表妹。
尽管才离开几个月,但走在狭窄的弄堂里感觉像过了很久。
邻居从窗口探头出来打招呼,“卫家阿太,回来长住?”
“毛毛,乡下怎么样?”
又有人朝楼上喊,“卫家姆妈,你姆妈同小毛毛回来了。”
刚进楼,腾腾腾奔下个卫庆云,踩得木梯通通响。
看到安歌,她吃惊地停在最后一级上,然后爆发一阵狂笑。
“铁臂阿童木!”
小卷毛处在一个尴尬的长度,加上安景云糟糕的理发手艺,以至于头顶翘一撮、脑后翘一撮,活像铁臂阿童木的造型。
对卫庆云,安歌有杀手锏,“还钱!”
卫庆云跟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只欠五块!”
她容易吗,为还钱给小“黄世仁”拆纱头、收旧货,还给四姐当了三个月看孩子的小保姆,花钱都要算着来,总算还上了债。
“我再也不敢借钱了!”
安歌竖竖大拇指。
舅妈产后住回了娘家,没让婆婆帮忙带孩子。只有娘仨住的房间换了样,桌上摆着一大束桂花,崭新的窗纱被风拂动,带起阵阵清香。
“隔三岔五送吃的,姆妈也不能总拿冷面孔给他看,前两天还同他开玩笑说干脆在这结婚,反正现在就五阿姐一个人住里间。”
说的是卫采云和小王。
小王没固定职业,始终是卫淑真一块心病,但卫采云拿定主意。还好小打小闹做买卖的人越来越多,卫淑真想想也是,自古以来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随他们去吧。
不过现在她还不知道,卫采云辞职了。
安歌有小小的压力,按照原来的曲线卫采云工作稳定,跟上司同事关系和睦,更为了帮人误打误着发了认购证的大财,要是变了,还有没有同样的财气?
不过再想想,这下五阿姨算得上头批踏进外资企业的白领,新的机遇新的人生。
得失岂在一朝一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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