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丑瓜和聪明花

    
    华灯初上，城市里的车流川流不息。今晚B市下起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人们常说，在初雪时节，任何事情都值得被原谅。
    “我是你的父亲俞定玄，这是你的母亲，那是你的姐姐。”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向女孩介绍着坐在沙发上的两人。
    年长的女性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圆领毛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丝巾，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女人脸上虽然是在笑，但是任谁来看，那个笑容都显得不自然。
    俞星收回带着试探性的目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写满了慌张。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粉色棉袄已经穿得发黑，一只袖口也磨烂了大半。她有些局促不安，避开女人的眼神，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女孩。
    那女孩看起来和她差不多的年纪，身上穿得是鹅黄色的小袄子。一头黑发扎成高高的马尾，面容白净，鼻子高挺，两只眼睛像葡萄一样大大的，嘴巴像红红的樱桃。俞星发誓，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女孩子，比班上那个会跳舞的文艺委员还要漂亮。
    她呆呆地看了女孩许久，接着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和这个漂亮女孩相比，她就像是玫瑰旁边的杂草一样不起眼。而这样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姐姐！俞星心里开始涌现一股兴奋的情绪来。想着想着，笑意渐渐从她脸上展露。
    她抬起头，看见那女孩也在笑。很快，俞星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股笑意里带着的是明晃晃的嘲讽。她在乡下见过太多次这样的表情，第一时间能够猜测到这背后代表的含义。
    所以自己是不被接受的吗？那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俞星站在客厅中间，像颗蔫了的蘑菇。她的双手不自觉的交织在一起，一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她的鼻子开始发酸，眼眶慢慢地湿润了。
    房间里很暗，飘窗没有关紧，寒风夹带着雪渐渐往里灌。
    俞星躺在床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眼神空洞，额头上冒着汗。此时她心里憋得难受，像是要窒息一般。
    她挣扎着起身，摇晃了几步，赤足走向飘窗。
    “下雪了啊。”俞星望着窗外飘着的雪，不自觉地靠向墙壁。冰凉的瓷砖接触到皮肤，刺激得她大脑一阵发晕。
    刚才做了一个梦，梦里面她初次回到俞家。俞星嘴角一扬，露出一个无力的笑来。哪有人十二岁才回家？
    即使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俞星依然记得当时自己的不安和落寞。那里虽是她的家，却没有给过她关怀和庇佑。
    睡在俞家的第一晚，窗外下起了雪。她躺在柔软宽敞的大床上无声地哭泣。
    此时22岁的俞星独自站在市内最繁华的公寓里，面对着这场雪无力地笑着，她想自己大概不会原谅那些人吧。
    雪还在下着，俞星已经睡不着了。她从衣柜里拿了条厚毛毯裹着单薄的身体，整个人蜷成一团，窝在飘窗旁的沙发里，微微眯着眼看一片又一片的雪从天上掉落。雪花落在地上会融化，那么她呢？生在这个世上最终也会消失吧。
    冬日的天空亮得晚，等俞星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了。窝在沙发里的身体有些酸痛，她深陷在沙发里不能动弹，一挪动就不住地发麻。
    从客厅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急不忙沉稳有力。
    门被推开了，傅祁面色冷毅，穿着一身黑色大衣，肩上沾着点点雪花，像是刚从外面进来。
    “快来扶我一把。”俞星皱着眉毛向他喊道。
    傅祁习以为常，他快步走向沙发，朝俞星伸出手来。
    半小时后，两人坐在客厅里。
    俞星换了一件白色的毛衣，“你怎么一大早过来了？”她问。
    “上午十一点有个活动，你忘了？”傅祁眉毛一挑，质疑道。
    俞星开始迅速翻转记忆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俞星，我说过很多次让你睡觉开着手机。”傅祁的语气隐隐有些不悦。今早Lisa打电话过来，说给她打了二十多通电话都没人接，所以他才一大早驱车来到这里。
    俞星拿起手机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屏幕上全是Lisa的未接来电。“我给忘了。”她有些讪讪地笑。虽然她和傅祁私下关系不错，但是在工作方面，傅祁是个极其认真的人，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错来。
    “收拾收拾，等会我直接送你去现场。”傅祁起身走向厨房，轻车熟路地打开冰箱，从里面拿了一包面、一把小青菜和一颗鸡蛋。
    “吃面吧。”不是提议而是命令。
    俞星翻了个白眼，这已经是她这周吃到的第三碗面了。她一度怀疑，傅祁真的只会做面。算了算了，有得吃就已经不错了。趁着傅祁在厨房忙活，俞星抓紧时间去浴室洗漱一番。
    十点钟的时候，两人出了门。
    这次的活动是出席新电影的发布会，俞星的新作品。
    22岁的她现在是娱乐圈的当红小花。俞星18岁出道，当年拿下所有颁奖礼的最佳新人奖，被媒体誉为新人王。这几年来人气一直高涨，成为圈内最炙手可热的女星。而傅祁就是她的老板，也是她的引路人。
    俞星刚下车，Lisa“嗖”地一声，从椅子上窜到身边紧紧搂着她的胳膊说：“我的乖乖，你可算来了。还有半小时就要开始了，快点化妆！”Lisa转过头收起一脸笑意，严肃大声地喊着：“造型师和化妆师赶快就位！”
    俞星被三人推进休息室，坐在椅子上任由她们摆弄。
    “发布会在下午三点结束，五点钟我们有个采访。”Lisa坐在一旁，手上拿着今天的通告单。每个艺人行程的多少和她当红的程度成正比，越红才越忙。一直维持高的曝光率才能保障自己的人气。
    “哦。”俞星淡淡地应了一句，她早已经习惯了这样忙碌的生活。
    十一点，发布会正式开始。这部电影的男主角是圈内公认的演技派，两届电影节的影帝。俞星在里面饰演的是他的独女，对于她来说，这是个学习的好机会。
    “这应该是您最本色出演的一个角色吧，平时在家您是不是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儿呢？”一名男记者向她提问。
    俞星愣了愣，笑容就这么僵在脸上。善解人意吗？那是她姐姐才配得上的形容。
    “这个角色和我本身出入很大，我在家里……”俞星顿了顿，低下头忽然笑了，“我在家里很沉默。”
    四周哗然，记者们大概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俞星成了全场的焦点。“当红小花的悲惨童年”，头条预定。
    结束完活动，俞星坐上保姆车，赶往下个场地。她一上车就听到Lisa兴奋地笑着：“明天的头条肯定又是你了！”
    没有回应，Lisa从副驾驶上转过身一看，俞星已经歪在座位上睡着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让司机往下个地点赶去。
    坐在车上睡觉，实在是个考验人的功夫。车子刚驶过一个交叉路口，俞星就醒了。
    “哪个报社的采访？”俞星想揉揉眼睛，可手伸到一半又放了下来，她想起自己现在处于化妆的状态，不能随意乱揉。
    “《新娱乐》，就是这段时间很红的那家报社。”Lisa从包里拿出几张装订好的册子给她看，“你好好看看这些，等会按照上面的来回答。”
    事先背好采访的内容，这种事在娱乐圈已经是家常便饭。观众只想看到他们眼中的演艺明星，而采访又是最容易出纰漏的地方。说错一句话，就会被人抓着这个小辫子天天议论。
    “好。”俞星接过来一看，上面列着二十个左右的问题，其中有几个问题比较犀利。看来，这当红媒体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俞星一干人到达“新娱乐”采访室时，记者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Lisa赔着笑，对屋里的记者说道。俞星跟在后面，刚好被她挡着。
    “没事，我也刚进来一会儿。”女记者笑着说。
    “您贵姓啊？”Lisa接着问。
    “免贵姓周。”周记者脸上似乎有些紧张。看着她那副稚嫩的面孔，Lisa心想：这不会是个才毕业的大学生吧？如果她知道，此刻坐在这里的还只是一个实习生的话，恐怕她连笑都不会给一个。
    “可以了吗？”俞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最烦的就是这些虚伪的客套了。大家明明都是第一次见面，还要装作一副热情熟络的模样来。
    俞星从Lisa身后走出来，径直走向沙发，自顾自地坐下也不看对面的人一眼。
    “你注意点。”Lisa附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媒体对俞星的印象一向不太好，觉得她太傲气，几次采访都做不下去。这次要是能把专访做好了，那又可以挽回一些路人好感度。这也是Lisa给她接下这个采访的最大原因。
    “你们聊吧。”Lisa走了出去，此时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
    片刻，俞星抬起头。
    当她的眼光触及到周记者脸上的时候，俞星呆住了，刚才的一张冷漠脸被震惊所取代。
    “周离离？”俞星有些不敢相信，但是眼前的人却真真实实的是她——她的旧时好友，在十六岁那年失去联系的周离离。
    “是我，小星。”周离离心里的紧张在这一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她早就知道这次采访的是俞星，为此她整晚没有睡好。
    她们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面了。
    俞星眯起眼睛，身子向后面靠了靠，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得远了些。她这副戒备的样子一如从前，只不过对象从其他人换成了周离离。
    周离离内心有些苦涩，虽然已经想到了这样的结果，但一时间她有些难以接受。曾经她们是形影不离的知己好友，再相见时却形同陌路。周离离叹了口气，一时间走了神。
    “开始吧。”俞星打破沉默，言语间有些不耐烦。
    周离离回过神来，轻轻应了一句，声音有些颤抖，“好。”
    一个小时后采访结束。
    周离离松了口气，采访过程比她想象得顺利的多。她一边收拾采访稿，一边用余光偷偷瞧着俞星的一举一动。俞星似乎有点累了，整个人陷在沙发里也不急着出去。
    忽然她说话了，“这几年，你一直在B市吗？”
    “不，我今年年初才回来的。”周离离说。
    听到她的回答，俞星没有再问下去。许久，在她起身准备离开时才说：“你见过林源了吗？”
    周离离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林源吗？自己有多久没见他了？
    俞星见她一脸尴尬，倒是很满意这个局面，轻笑一声转身离开房间。
    这天之后，俞星和周离离没有再见面。两人都没有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似乎那是一场不存在的久别重逢。
    半个月后，周离离将这份专访放在“新娱乐”三周年的杂志上，还给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
    “《爆红过后的平凡人生》，这标题取得还真接地气。”Lisa将杂志递给俞星，问她，“要不要看看？”
    “采访的是我本人。”她的意思就是“当事人还要再看一遍做什么？。”俞星躺在沙发上敷面膜，手上拿着剧本。
    Lisa凑了过去说：“这部戏你觉得怎么样？”
    “中规中矩吧，剧情有点老套，一个灰姑娘遇上王子的故事。”俞星放下剧本，揭下面膜用手在脸上轻轻地拍着。
    “那还是别接了，等会我看看邮箱里还有没有本子。”Lisa拿走她手上的剧本，随手丢在一边。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拿个重量级的奖项，别让人说你靠吃老本过活。”Lisa说得是实话，她这两年虽然一直在拍戏，但是大多反响平平，奖项颗粒无收。媒体对她的评价已经从“新人王”变成了“老本王。”
    “哎，你这次的专访不错啊，路人评价很好啊。”Lisa拿着手机，将微博上好的评论一条条的念出来给她听。
    “你看这条，说想不到俞星平常说话这么有趣。”Lisa笑意盈盈，平日潇洒利落的女强人形象也丢掉了大半。
    俞星仔细回想那天说的话，她好像并没有用什么好语气吧。想来周离离在文字上面帮她润色了不少。她的心里顿时渗出一丝暖意来，只是自己没有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