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事实不是这样的。事实是姜老爷觉得如果这么一个周正的孩子要是每天跟在他女儿身边,他女儿那上天下地东窜西逃的猴子样,说不定也能变得像个人一点儿。
简言之,姜老爷子也是为了这个小女儿操碎了心。
结果,白萤并没有受到什么诘问刁难,只是闲聊了几句就被放出去了。姜元倒是被留下叮嘱警告了很久。
原因是她再过几日就要及笄了。姜家这一代就她这个姑娘,仪式肯定得大办。虽然没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但是姜老爷子打心底希望她这几天可以安分一点,千万不要再惹出什么闻名长陵的丰功伟绩。
这回姜夫人也不帮她了,毕竟是成人大事,不可马虎。
姜元千万般保证自己一定安分守己,不会惹是生非,恨不得竖起三根手指通上天际来表决心。被放出来的时候也快到日暮了。
姜元他们是辟谷的,早就没有一日三餐,她在爹娘面前听了一下午经也不会觉得饿,不过她一看见守在门口的白萤,马上意识到自己害个还在长身体的孩子陪着自己饿了两餐。
于是临时决定,一定要用长陵最美味的食物做他成为自己手下人的第一顿饭。
他们先回了长川小筑,姜元顺手从厨房里顺了些糕点扔到白萤手上:“先拿去垫垫,马上带你去吃好吃的。”
然后她让白萤在院子里呆着,自己去换了一身衣服,出来的时候又恢复了一副男儿模样。她自己一身黑的,又拿了一件黑色外袍罩在白萤身上。
白萤一看她这架势就觉得不是要干什么好事。可是他也不能开口说个不字,于是默默把外袍穿好,终究是选择了妥协,跟着姜元走。
他们一路弯弯绕绕,绕过了后山,穿过了一道小门,然后就看到奔腾的江水近在咫尺之外。
浪花翻滚,涛声竟有震天之势。长陵地势起伏甚大,长川小筑后方小门出口正是此山间落差最大的一处,此处河水奔腾,颇似一处小瀑布。奔流之急,激起岸边寒意。白色浪花翻滚之时,带起无数水沫上陆。他们可走的地方不宽,都是泥土被冲刷干净了的岩石,湿意满溢。
“这便是长川?”白萤从前生活的地方从未见过如此激流,竟有些看呆了。
“什么川呐,”姜元笑笑,回首捏了一个诀到白萤身上,摒去了逼人的水汽,“这不过是条河罢了,头尾都不超过五里地,到了山脚下的镇子里就是平静河水了。长川就是个诨名。”
“再往前头走走你就能看到头了,就是个小谭。不过潭水很深,千万别失足掉下去了。”说话间,姜元把白萤往山那一侧拉了拉,侧身护着。这段路很滑,她怕他真滑下去。
“一方潭水,能流出如此汹涌的河水?”
“底下大概有暗泉罢。我倒是没见过那潭水水位有过太大变化。”
“哦。”白萤点点头,算是表示明白了。
果真没多久他们就走到了长川的尽头。那潭水映着山间森然老树,绿的近了黑色。宽度估计连十米都没有,一片幽深。
“别盯着谭水看。”姜元拉着驻足的白萤继续往前走,“我三哥以前和我说过,盯着谭水久了,就不自觉地想跳下去。你别看着它表面平静无波……”
“底下实际暗流汹涌。”白萤截断了姜元的话头淡淡地说,声音有些沉。
姜元点点头:“你倒是聪明。”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山壁之下,倒不是岩石裸露的那种,壁石之上杂草、矮树、藤蔓皆有,绿荫之下隐约还显几朵无名的花。
“到了。”姜元在一处藤蔓交缠的地方停下,拉开了蔓帘。里头居然别有洞天。“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整个姜家除了我,都只有我三哥知道,今天便宜你啦。毕竟你也我的随侍,以后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那儿吧。”
“是,”白萤顿了顿,“小姐。”他是在纠结,姜元现在一幅男子装扮,看上去实在不像个姑娘。
“咳咳,对了。给你立第一条规矩。”这时两人都走进了岩洞,姜元煞有其事的背着手,掩嘴咳嗽两声郑重道。
“以后,只要出了姜家,只要看见我穿的是男装,就唤我元公子。可记住了?”
白萤不知道这算哪门子的规矩,但是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下了。
“是,元公子。”
“嗯,很好。”姜元满意的转身继续走。
白萤一路上都默默地观察着,姜元说要带他吃好的,他本以为回去山下的镇子里。却没想到竟然会走到这种山洞之中。
这两天刚到八月,正是热的时候。只是山中本就比其他地方凉一些,这岩洞之中更是积累着长年的寒意。他算是知道姜元在出来为什么要给他再罩件袍子了,着实有几分冷。
这么想着,他眸里的光暗了暗,明明已经20年不知凉寒为何物了。
稍微往前走了一小段,就看见了光亮,原本有些幽暗的通道,豁然开朗。一处似小院一般大的洞室,往上渐渐缩小,天光从顶上的洞口倾泻下来。不过此时已经日暮,虽有光也只是一片昏黄。
白萤看着姜元轻车熟路地捏了一个诀,四周的岩壁上立马亮起了光。是几个阵法做出的“长明灯”,只要施阵者在这洞室之中,就会一直亮着。
“你在那边的石椅上坐着休息一会儿吧,马上就好了。”姜元说着,又往洞室深处走去,那里无见天日,一片死寂的黑。
白萤依言坐在石椅上,看着姜元的身影融入黑暗,除了几不可闻的声响,他再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这便是凡人。”他垂首淡漠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现在的他连最简单的诀也捏不了了。
他不过走神了须臾,姜元便已经准备好了一场“盛宴”,空中飘来的香味儿里透着一股鲜劲儿。
没有明火,没有烟气,也没有油星。那里是个石磊的圆台,中间都是炭火,上头驾着铁丝网。姜元拿了把小蒲扇,时不时地扇扇,炭火红彤彤的,不过带出来的光很弱,浅浅的映在姜元脸上,微红。
“这是什么?”白萤问。
姜元抬起头冲他露出一个笑脸,嘴角微翘。
“这是你家公子我最喜欢的下酒菜!”
“……”白萤。
“哈哈,都是山里长的菇子。长陵山多水好,还多雨多雷。这些东西种类特别多,好吃的不在少数。”
白萤自从杏子林醒来之后,目力大不如从前。姜元先前进去的那间洞室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现在却猜得出那是干什么的了——一间种蘑菇的暗室。
也算是奇葩的爱好了,他在心里默默说。
不过,当姜元把一块儿刚刚出炉的菇子塞进他嘴里的时候,他立马就觉得这个爱好相当有意义了。
口腹之欲人皆有之,即使仙人辟谷也会好两口好酒。
白萤,或者说玄七郎,辟谷极早。对于吃食没什么感受,有饮食的时间不如练功静气。
变成个凡人之后,吃的第一口是姜元给的泡发了的干粮饼子。后来两天吃的就是干粮,他以为那就是食物的味道。有水的黏腻,没水的干涩。
却不知道,食物竟能让他唇舌上的每个细胞都鲜活起来。
碳火烤的鲜菇,汁水饱满,口感温柔,加以料辅,味道那是极甜极鲜的。
姜元看白萤的表情就知道他被美味震撼到了。
“好吃吧?”姜元问她。
白萤点点头,接过姜元递给他筷子。铁架子上已经堆了很多,姜元把到了火候的都堆到了旁边。白萤也认不出来里头有哪些不同,一口口吃着,只觉得口感确实有微妙的变化,但他只能说出“好吃”这唯一一个形容词。因为他本身脑子里就没有储存关于美味的词汇。
论料理吃食,姜元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才了。她可以在寒冬去挖山笋,可以盛夏时兢兢业业每日晒豆,自己酿调味品。春雷之后,早早就上山,去找雨后发出来的各种菇子,然后费几年时间挑出能吃的好吃的,然后搬进这间暗室里,方便她随时能吃到。
“你慢点吃。”姜元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白萤吃的已经想当慢条斯理了,极尽涵养。姜元本人是根本比不上的。“好酒需好菜,好菜也要有好酒来相配啊。”
她说着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两只硬陶瓶,一只黝黑,一只牙白,浑圆的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她排好两只小盏,口沿很宽且平,然后打开两只硬陶瓶,各倒了一盏。
香气悠悠地就出来了,清甜混着醇香。
“这只是你的,我这儿只有酒盏将就下吧。”姜元把那只白陶瓶一并给了白萤,“喝完了自己倒,这个叫医露,我娘亲手做的。我就偷出来两瓶,你可珍惜点喝。”
“是。”白萤答着,然后放下筷子,托起酒盏轻抿了一口。口感很薄清甜不腻。甜味总能让人心情愉快。
姜元将她那?里的酒一饮而尽,快意地喟叹了一声“啧。”她尾音悠长,眼角微弯,像只餍足的动物。
“你那是酒?”
“嘿嘿,”姜元挑挑眉,将自己的盏放到白萤鼻子底下过了一道。
幽香窜进了他的鼻腔,同他喝的那瓶温柔的甜饮不同,这香味里吊着一味十分清冽的辣气,混着酒精特有的味道。让从未受过这种刺激的他微微皱眉。
“你还小,可不是喝这个的时候。”
白萤不觉得那酒气辣气让人好受,可是姜元一小盏一小盏地喝着,表情更是无比满足,脸颊上也慢慢染上好看的绯红。
那酒真的那么好喝吗?
他喝着自己的这份,默默地想。这么一想便对这酒的味道记挂了三百年。因为他在长陵的这几年,姜元始终觉得他还没到喝这个的时候,终究没能尝上一口。
“这是你自己酿的吗?”
“算吧。”姜元其实没什么酒量,喝了几小杯就有些晕晕乎乎,不过她是雅醉。晕的是身体,只要不睡着脑袋就还是清醒的。她左手托着酒盏,右手支着自己的脑袋,目光落在炭火里,似乎在看那极偶尔才会跳跃起来“噼啪”一下的火星。“两年前我缠着姜夫人教我做的,自己偷偷留了几小坛。”
“你可别去我娘那儿告小状啊。”她忽然转过头,直视着白萤。
“我不会的。”白萤错开目光,又夹了一块菇子放进嘴里。
“哈哈,不愧是我带回来的。”姜元笑得很开心,又把目光挪回了炭火上,拨弄着铁架上的吃食。
白萤这时候才默默移回了视线,他也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会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这时确定姜元没在看他,他才敢去窥伺她的眼睛。他发现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细碎的光,篝火的光,萤火的光,如今是炭火的光。忽明忽暗,生生不息。
“这酒好像很辣。”白萤转过头,打破了短暂的沉默。
“唔。”
“是辣,生姜酿的。”
“生姜?”
“就是我那个姜姓的姜。”姜元喝的很快,也可能是坛子实在太小。几句话的功夫已经去了大半坛。“生姜的辣气,不是酒的辣气。”
听姜元解释了一下,然而白萤有听没懂,他压根儿不知道酒的辣气应该是怎样的。
姜元还维持着那个姿势,眼皮子有些耷拉下来了,眼睛要闭不闭地纠结了一会儿,她又猛然睁开了眼睛。
“阿萤。”她顿了顿,难得摆出一副稍显正经的表情说道:“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在她坐直了唤他名字的那一刻,他没来由地震了一下。这是她第三次这样唤他,他大概是认了这个名字了。
这让他一下子想起来了他真正的打算——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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