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高美是东江城里最纸醉金迷的地方,夜夜笙歌,彻夜不息。罗浮生从隆福戏院回来的时候正是美高美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
美高美霓虹闪烁的大门前迎宾小姐站得风情万种,远远地见到罗浮生带着一个没见过的黑袍男人,一个个花蝴蝶一样迎上来,一边一个围着罗浮生和金藩,也不太敢往身上靠。罗浮生牵着两个姑娘的手,挑着那个圆脸的女孩儿问:“桃桃啊,爷走了没几天你怎么又长胖了?”这些女孩儿生得千娇百媚的,哪里受得了人家说她胖,娇嗔着一跺脚笑骂一句“二当家真是坏!”紧跟着就往罗浮生怀里钻。罗浮生眉头一皱,腾出一只手来抵着这女孩儿肩膀,半真半假地虎着脸说:“爷一身乌七八糟的东西,别往上靠。去,叫霜姐给我房里准备点好酒好菜,爷有贵客,你们都不许来打扰。”
说话间,人都已经走进了美高美。
一进大厅,这里纸醉金迷的气息扑面而来。绚烂的灯光,靡靡的音乐,舞台上妖艳明媚的舞娘,酒池里衣香鬓影穿梭,跟外面的平凡嘈杂形成鲜明的对比。
罗浮生朝着东南角走去,期间几个在东江城颇叫得上名号的人物见到他,端着酒杯来跟他寒暄几句,应付好这些人,罗浮生才抽身出来带着金藩进了房间。
这是一个两进的套房,外间很大,家具都是时下最流行的。茶几,沙发,书架,餐桌一应俱全,因欧式家具体量大,曲线圆润饱满,整个外间看起来温馨明朗,很有家的味道。金藩都不禁挑了挑眉毛看了一眼罗浮生,实在没想到他的家会是这个样子。
罗浮生这时候才露了怯,挠着后脑勺嘿嘿地笑:“大哥,我这,还行吧。”
金藩心里倒是一千个满意,只是嘴里没说话,露出个意味不明的表情,径直走到餐桌旁坐下,对着一桌子好酒好菜大快朵颐。罗浮生这才感觉出饿了,坐到金藩对面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你留着胡奇是想跟钱罗海谈条件吧。”罗浮生喝了一口汤,咽下嘴里太多的食物,囫囵着问。金藩点点头,直到吞下最后一口食物,放下碗筷擦了嘴才说话:“留着吧,那个钱罗海应该能来赎人。”
罗浮生留意到金藩从头到尾没有沾一滴酒,心里还是觉得这小子有毛病,堂堂青龙帮大当家的,在上海滩可以横着走的人物,愣是把日子过得跟苦行僧一样。不过,罗浮生对这位大哥是真心佩服敬重,听明白金藩的意思,他才说出自己的考量:“大哥,胡奇这人吧在钱阔海眼里也就不上不下的位置,真谈起条件也不见得能得多少好处,反而直接落了钱阔海的脸面。依着我把胡奇扔东江水里,钱阔海转身就能把人捞起来,顶多觉得我不上道。”
金藩点点头,再一次对这小弟刮目相看:“也对,听说这钱阔海要面子得很。胡奇围攻你被你给收拾了他顶多觉得丢人,咱们真拿胡奇要挟他恐怕把他惹急了不好收场。国家危难啊,咱们内斗能少一分就是一分吧。”
“听听,我就说没事吧,就金大哥对咱哥那个纵容,别说把胡奇扔了,就是咱哥亲自把胡奇送给钱阔海,金大哥都不带皱眉的。”罗诚和阿德一前一后走进来,听他们话里的意思,竟然未经通报直接就把胡奇给扔了。
罗浮生看看金藩,笑得人畜无害,给罗诚递过去一个眼色,假模假式地骂人:“真是没规矩,大哥的吩咐你也敢阳奉阴违了。”罗诚在罗浮生面前张牙舞爪惯了,对金藩倒是有几分惧怕,见罗浮生护着自己,赶忙就缩着脖子在金藩面前站好,一个劲摇手:“不是我不是我,是阿德说揪着个人回来太麻烦,让我直接扔江里了。”
阿德瞪罗诚一眼,对着金藩和罗浮生一脸坦然:“扔了,没过一会儿钱阔海那小子就来捞人。”
金藩这回终于抢在罗浮生前头说了句话:“扔就扔了吧,你哥明天亲自带着你们俩去把青帮占了的地盘收回来。”
这句话听得罗浮生有点没对劲,直到金藩走到楼梯口了他才回过味来:“哥,哥你不帮我啊,打架没你在我不痛快啊!”可金藩理都没理他,自己找浴室去洗澡,罗浮生在后边吼着指路:“左转琉璃门那间,换洗衣服我等会儿让人给你拿过来。”
金藩这一走,也是留空间给罗浮生三人说话。虽说兄弟相称,过命的交情,到底青龙帮和洪帮不是一家,洪帮家事,金藩要避嫌。
果然,金藩才走进浴室,阿德正了脸色道:“大哥,钱阔海撂下话了,说跟咱们势不两立,非要把这场子找回来。”
罗诚撇撇嘴:“说得好像他一开始就能跟咱们坐下来喝茶似的。”
“哈哈哈……”罗浮生高兴得大声笑出来,“那老小子,他拉起大旗立起门户的时候就不老实,这次趁着我不在欺负我义父,我这场子还没找回来呢。看明天咱们兄弟怎么收拾他。”
罗诚看看浴室的方向,想起今天金藩杀人时候的心狠手辣,不禁打了个寒噤,低声问道:“哥,金少爷真不出手?”
罗浮生对这个小兄弟不在线的智商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举起手来就要狠拍他后脑勺,可毕竟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跟班,一时没忍心,手指尖划拉了一下罗诚的头发:“我们抢地盘还找帮手,不嫌给你哥丢人?”“再说,青龙帮老大来搅这趟浑水,说出去不是个事儿。”阿德接着说。
罗浮生撩一眼罗诚没说话,那意思是“小子,跟阿德好好学学”。
阿德又道:“哥,那个隆福戏院查过了,从省城躲避战祸过来的,一班子人没一个在东江有亲旧,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罗浮生半眯着眼睛思索着,脑子里回味起方才在隆福戏院的情景,他竟记得起那个女娃娃在戏台上横眉怒瞪的样子,很是摄人心魄:“确实,暂时没什么问题,人倒是有意思得很。”
这个有意思的人这会儿正和戏班里几个女孩子一起卷起裤脚,一排排坐在院子里,就着那晦暗的月光洗衣服。
戏班很多行头多年不曾更换,许多都已陈旧,这些衣服任洗得再干净,也比不上新衣那样笔挺光鲜,在戏台上是有些影响的。可这时候一番战乱,能全须全尾地逃到东江这个地方,还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几个姑娘再这样的宁静秋夜也是分外满足,干起活来一个比一个有劲。
“二师姐,你今天好威风,我都看傻了。”小师妹阿木才十岁,看不到台下血腥气里的危机重重,只看到天婴凛然站在戏台上的英姿。天婴看一眼阿木晶亮的眼睛,苦笑一下:“好阿木,你以后可莫学师姐,遇到坏人赶紧跑,什么戏一开锣就不能停,保命要紧。”
身旁矮胖的大师姐程心最是牙尖嘴利,听着段天婴对小师妹的告诫,反而笑起来:“天婴啊,你当时咋不逃命去呢。我看着那个刀子斧头的,你也不怕飞到你身上。”
天婴清了清嗓子,低声告诫:“别说了,咱们好好唱戏,多挣点钱吃饱饭,眼看天要凉了,还要过冬呢。”
几个姑娘都偷偷看一眼九岁红的窗口,那儿还亮着灯,恐怕是老爷子还没睡下,也就都乖乖闭了嘴,不多时又悄摸说起近日在东江看到的时兴衣裳和胭脂,这么嘻嘻哈哈着洗完了衣裳回去睡觉。
可这一夜,直到后半夜段天婴也没睡着。
医院开的病历,九岁红那身子几乎是油尽灯枯了,现在看起来还好,一来是老人家苦日子过惯了能熬,另一个,恐怕是老人家有什么心事,撑着想要办成了。这事不说天婴也能猜个七八分。
大哥段天赐今年都快二十四了,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大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可段天赐连个媳妇都没有。
那一年,天婴晚上偷偷溜出去玩儿,回来时在九岁红窗下听到一些事。她是捡来的,捡来的时候满身是血,大约八九岁的样子,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后来索性跟着九岁红当了九岁红的女儿。戏子身份卑下,何况他们还是外乡到省城开锣的,那时候天赐就已经十四岁该说媳妇了,九岁红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还管着这么一大帮子半大小子姑娘,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可是那晚,天婴听到了九岁红和段天赐说的话。九岁红自从收养了天婴之后就打算着要把天婴嫁给自己儿子。
这件事在天婴听来直如天方夜谭,明明是兄妹,哪能做夫妻?何况,她还真是看不上自己这个哥哥。当哥哥敬着还行,做丈夫……
天婴心气确实很高,尤其她自小见惯了名利场,见多了真真假假的你来我往,心头立誓是要找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作丈夫的,就像……就像前日里旧报纸上说的那位什么什么匪,姓宋的先生,听说是带了好些人一举捣了日本人建在省城的几个据点。据点是什么,不就跟戏文里说的一样吗,那是敌军扎营的大帐!
想到这些,天婴心里更乱了,一面担心九岁红的身子,毕竟是养育自己十年的父亲,还教了自己一身吃饭的本事,那深深的孺慕之情不是假的,而另一方面,天婴还是担心,九岁红会不会近日里提起这件事,他老人家在医院好像就有这个意图,可碍着医院人多口杂,这种事情不好说出来,才一直拖着。
这么乱七八糟想了一夜,直到天边现了鱼肚白,天婴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没过多久后面院子里师兄弟姐妹们又都起了床,一个个开始练功,热闹起来。
索性也没法睡了,天婴原本也是要跟着练功的,可今天心里实在烦闷,忍不住就想出去看看,来了江东这么久,除了头一两天在外头找戏院落脚,剩下这几天全窝在隆福戏院里,张罗着落脚唱戏。昨晚戏院被人那么大闹一场,今晚原本也开不了锣,天婴收拾收拾洗漱了干净,就去向九岁红告个假,背着自己的小包袱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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