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寒扭了扭自己被绑得僵硬的四肢,满脸怒气,觉得裘家人甚是可恶。先是想把莫愁嫁给自己的儿子,未遂就又要把莫愁嫁出去。无论哪一种,都是广寒不能忍的。
可更可恨的是,莫愁竟然不让自己撒气,把他捆了起来。
广寒气鼓鼓地往莫愁卧房走去,远远地就望见孤窗倩影,一灯如豆。淡黄色的灯火忽明忽暗,映得莫愁娇俏的脸庞更为温暖了。
她目光不离书卷,眉头却微锁,广寒不知道她是在细心钻研书中精髓,还是有所忧心。
半晌,莫愁才抬头,挥手叫醒晃神的广寒,“愣着干嘛呢?进屋来说啊。”
“你看书的样子,和?美很像。”
“我是?美,也不是?美。不必执着。”
广寒掂量起案上书卷,“喜欢看的东西永远都是一样的。”
“你白天不该那么胡闹的。大夫人对我很好,你不能伤她。”
“我就卷起点风来,她是纸糊的是怎么着,就能伤了她?”
“我的意思是,告诫你,有一日我离开了,你也不许伤了她。”
沉默良久,广寒近乎哀求,“别走了,好不好?”
这几日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莫愁有些烦了。她不耐烦道,“一辈子不走是不现实的,但你若真想留我,想办法帮我拖延一阵子是正事。”
广寒眼睛里忽地燃起了光,“你可以装瘸,装病,裘氏夫妇不是很疼你么,你嫁不出去了就肯定会养你一辈子了。”
是个办法,莫愁赞许地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以裘家的财力和大夫人的宠爱,心一横给莫愁找个上门女婿也未可知。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还有一口气活着,肯定有人肯为了钱财娶莫愁的。
少则几年,多则十年,自己不能再生长的秘密就又会暴露,还平白搭上了一个无关的人的幸福。
想到这,莫愁小脸上又是愁云惨淡,长长地叹了口气。
“别皱眉啊,这虽然不是什么好办法,却是缓兵之计。咱们先试着,然后再骑驴找马呗,总有办法的。”
莫愁心一横,千百年了,再惨的处境也活过来了,还有过不去的坎么?她抬头望着那张极为俊俏的脸,“好吧,走一步算一步吧。”
正说着,一阵邪风吹过,油灯兀地熄灭了,唯有惨白的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星星点点照进屋内,比伸手不见五指更让人觉得恐怖。
莫愁赶紧催动符咒点燃一屋的灯火,这灯火有灵力加持,不至于一吹就灭,但伴随着一阵隐隐约约的窃窃私语声,明亮的橙色光晕开始一闪一闪,良久,突然变为鬼火般的绿色。
莫愁和广寒一个在窗外,一个在窗内,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要真有什么事,回你的真身里去,不必管我。”
“我得保护你啊!”
莫愁没理他,方才还很细碎的细语声已经开始渐渐嘈杂起来,逐渐变成了一片混乱的嬉笑声,怒骂声,哭泣声,哀嚎声……尖利,刺耳,聒噪,莫愁觉得脑仁生疼,渐渐地双眼开始模糊,呼吸也开始困难起来。
在隐约听见广寒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她的名字之后,莫愁彻底丧失了五感。
无声,无光,无触觉,甚至感受不到自己是站着还是飘着。
出奇地,莫愁没有了方才的恐惧与紧张,内心竟然格外平和,她也不着急,没有了五感,心底却好似有一块暖玉,明澈而温和。
良久,脚底浮起一片湛蓝的湖面,莫愁赤脚踩在水面上,莫愁依然闭着眼,却可以看到水面微微泛起一丝几乎不可见的涟漪。
莫愁抬脚,轻盈地行走在水面上。水底时而游过几只周身灰色的鹏鸟,天空中时而划过如鲸般巨鱼。
凤鸣啾啾,凰随其后。群蛇乱舞,走兽嘶吼。风声,鸟鸣,虫聒,并不入耳,却真实的感受得到。
莫愁依然闭目而行,天地苍茫人如一粟,可超越五感之外,莫愁不仅能感受万物,也能感受自己的内心,仿佛悠悠众生,“我”才是洪荒的中心。
良久,海面终于有了尽头。像被利斧劈断一般,海面之下,唯有万丈深渊。
“你回来了……”声音犹如穿透万古洪荒,劈开千年黑暗一般在莫愁心底响起。
这富有磁性的男声,不疾不徐地震撼着莫愁的五脏,温柔却不失庄重。莫愁自知没有五感,断然不是听到的声音。明知蹊跷,却还贪恋似的字字琢磨,回味着这悠远的声音。
甚至一瞬间觉得溺毙在这声音里也无妨,千秋万世的轮转过了,这一声不轻不重的呼唤,终于成了她形单影只的悲苦人生里,求而不得的温柔乡。
透过眼前漆黑的深渊,遥远到不知几万里的前方,似有微弱的火光,影影绰绰可见一席长衣曳地,颀长的身形似是有人伫立。
然而那人周身环绕着袅袅薄雾,衣袂随风而动,看不清五官长相,令人霎时间心生恍惚。
我见过他么?莫愁暗自琢磨。
“当然见过。”男声绵长而悠然,依旧是安抚灵魂一般的悦耳。
不知为何,千百次轮回让莫愁训练出的机警与好疑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甚至觉得愿意为这声音生,为之死,为之上穷碧落下黄泉,为之燃烧,为之毁灭。
“别怕,走过来。”
莫愁毫不犹豫地按照声音的指引迈出脚步,迈向万丈深渊。在落脚之时,一朵娇艳可人的莲花霎时凌空开放,稳稳托住莫愁的玉足。
转眼间,黢黑的绝境里,莫愁一席倩影一步一生莲,宁静而安稳地向火光迈进。
不知莫愁走了多久,不知她身后已形成几万顷荷塘,只觉得火光越来越近,那温暖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浑身上下都活跃着一股莫名的愉悦,一种凌驾于爱恨情仇的愉悦,一种千年都不曾感受到的愉悦。
终于,那修长的身影就矗立在眼前,青衫薄衣,长发微动。
那人在氤氲雾气后,辩不得全貌,却隐隐约约可见那双深邃的眼,像万年冰川融化形成的湖水,澄澈地望着莫愁,眼底尽是莫名的宠溺。
一股无端的悲怆与不舍闯进莫愁的心里。一刹那间,天地洪荒逆流而行,苍风骤起云海浩荡,可莫愁不关心,她只是想走得近一点,再近一点,看清那朦胧的眉眼。
莫愁伸手去抚摸那薄雾后的脸庞,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肌肤的时候,那身影却远离了一寸,咫尺之间,错了过去。
莫愁进一步,身影退一步,莫愁看不清那张脸上是悲是喜,只觉得自己心底升起一股无名的急火,像苛求空气一般苛求见到这张脸。
可越是惶急,却越是得不到。
那薄雾化作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莫愁的头顶,盘踞在莫愁心里的焦躁情绪又一次被安抚了。
莫愁在心底想,“你为什么引我来,又不见我?”
“时机未到,怕你伤心……”那双如丹青妙手勾勒出来的温柔双眸里闪过一丝黯然。
莫愁马上就如失了魂魄一般想要跑上前去抱住他,这么好看的眉眼,不该有愁容。
突然,良久没有五感的莫愁突然感觉大腿间一阵剧痛传来,眼前人影开始破碎,唯有眼底带着一丝留恋。
莲花开始一朵一朵衰败,凤凰的歌声开始转为哀嚎,身后海面卷起万丈高的波浪,如千军万马之势向莫愁席卷而来。
薄雾后的男人身形一闪,两肋忽生双翼,快到近乎不可见地以肉身撞向惊涛骇浪。
生生形成了一道肉墙,把莫愁护在了身后。
可从始至终,莫愁依然没看清男人的眉眼。
这如同梦幻一般的世界开始崩塌,大腿处的疼痛开始越来越强烈,也越来越真实。
良久,像有一双手把莫愁的灵魂拉回躯体一般,莫愁忽地坐了起来,眼前是已经急得两眼通红的广寒,纤长的脖颈上已然青筋暴起。
屋内灯光摇曳,陈设依旧,莫愁一低头,看见大腿处一片殷红,地上有一大滩血迹。
见莫愁要发火,广寒赶紧大咧咧地抱住莫愁,“我的小姑奶奶,你要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妖怪夺了魂了呢!你没事儿吧……”
没等他鬼哭狼嚎完,莫愁就用指尖掐了他胸口的一块肉,狠狠地拧了一下。“你姑奶奶我能有什么事?正梦游太虚呢,还遇见了绝色美男!要说我有什么事,也是被你害的!你拿什么东西扎的我大腿,出这么多血!”
“我怎么唤你你都不醒,用尽了方法都不灵,才想起你那天就是靠扎大腿逃出的幻境。所以我就……”
莫愁一拳打到小妖精的脑门上,“我那条腿还没好利索,这条腿又被你扎废了!我看你就是怕我嫁出去,非把我弄残了你就高兴了!”
莫愁气不过,还打算再咧嘴骂几句,却隐约觉得脸上也很疼,她推开广寒,忍着腿上的剧痛一瘸一拐爬到梳妆台前,只见原本精致而秀气的小脸已经肿得不像样子,人中也已经被掐出了血。
到这会,莫愁才明白这二货小妖精说的“用尽了办法”指的是什么。
敢情这五百年道行,还号称精通幻术的妖精,救人出幻境的方法就是把人脸打成猪头,实在不行就扎大腿!
广寒见状,赶紧心虚地溜了出去,临走还不忘喊一声,“金疮药在桌上,你自己上药啊!”
莫愁骂骂咧咧地掏出符咒打算把这小妖精的树干烧个精光,但奈何腿上实在是太疼了。只能咬着后槽牙,“等着吧小崽子,老娘非把你的树干砍了送去做恭桶!”
骂也骂够了,今晚这么一折腾,累得莫愁精疲力尽。她看了一眼桌上的金疮药,懒得伸手去拿。反正自己伤口愈合能力超强,过不了几天就能自己痊愈了,索性就用不上这下等药材了。
她躺在床上有些恍惚,方才幻境里的一切是那么清晰地印刻在莫愁的心里,青衣男人的声音像南方夏日里逡巡不去的雾气一般一直萦绕在莫愁脑中,虽然这境遇异常诡异,恢复理智以后甚至觉得可能是什么陷阱,可依然让人回味无穷。
莫愁闭上眼,仔细回味那男人的面目,却只依稀记得那好看的眉眼,其余一概不知。不知怎地,竟有些觉得可惜,幻境崩塌,没和他体面地道个别。
想到这,莫愁苦笑,我一定是疯了。
一夜无梦,清早醒来时候,小树妖正在小心翼翼地给莫愁大腿上药。莫愁看着自己已经被褪掉大半的裤子,恨不得把这小妖精再抓过来揍一顿。
可广寒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片昭昭朗朗日月可鉴的清纯无辜,莫愁要再大呼小叫的反而显得自己猥琐不堪了。
她赶紧也大喇喇地把广寒往外推,“哎呀算了,过几天就好了不用上药。”
一面说,一面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心底暗骂,这个小二缺。
突然,莫愁感觉不对,她睨着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少年郎,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光天化日下好模好样地立在这里。这没什么,也不是头一回见,可问题在于今天莫愁刚起,还没来得及开天眼!
一夜之间,这小妖精能化出人形了!这是真真切切的人形,肉体凡胎也能看见的人形!
这修炼速度,再过几年还不得羽化成仙了!
广寒看出了莫愁的狐疑,便道“你昨天晚上从环境中醒过来的时候,也早就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只是你太生气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怎么回事,你小子从实招来。”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是你上一世最后那几年才修炼出精魄的,而且只是混沌的意识,算不上魂魄。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才修炼出点模样,也只有开了天眼的才能看见。可突然一下子化成了实实在在的人形,我也觉得太蹊跷了。”
“少废话,我问你什么时候的事儿?”
“昨晚你昏迷以后,我法术稀疏,不能唤醒你,就开始掐你的人中,还是不行就扇了你几巴掌……”
说到这少年像做错事的小狗一样向后一缩,生怕莫愁暴跳而起杀了自己,“可你还是不醒,我也是怕极了……就用精魄化为一根树枝,扎了你的大腿……”
广寒这段话说得小心翼翼,既不敢直视莫愁,又总忍不住偷着瞥一眼莫愁的脸色。
“说点我不知道的!”
“那树枝凝聚我全部魂魄,刺进了你的血脉。一时间我感觉七窍全开,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五感。往日里无论我如何努力都无法归于一元的灵力,竟然特别饱满有力地凝聚在我的眉心了。”
“然后,你就能化为实体了。”
“嗯。”
莫愁像被雷劈了一般震惊,长期以来自己只知道她的血可以驱五毒,没想到竟然还可以做精怪的养料。
这件事情万不可传扬出去,倘若妖族知晓了,还不得把她抓养着,然后天天按在地上放血啊!
想到这,莫愁竟感觉恶从胆边生,她满脸杀气看着眼前妖娆俊俏的少年郎,从怀中掏出一张符咒来。
广寒见状也福至心灵,赶紧举起右手,“姑奶奶,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的。如……如果我告诉了任何人,我的魂魄就被天雷劈了,我的树干被送去木匠家做成恭桶,永生永世臭着我……”
说着说着,少年的下半身开始透明起来,渐渐整个身体都不可见了。看来昨天晚上溜的那点血功效还是有限,小树妖化为人身挺不了几个时辰。
虽然看不见,莫愁也能想象到小妖精现在满脸失落的神情。不由地噗嗤一笑,小傻子,吓吓他他也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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