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孟婆汤有免疫

14.圣人

    
    莫愁在广寒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中转醒,想慵懒地抻个懒腰,突然想起自己所处境地,又憋了回去。
    本以为被逮到什么龙潭虎穴去了,可一睁眼,只是一间简陋的乡下民房,身下还传来土炕的温暖气息。床头侧倚着一个并不相识的红衣女郎,干瘪得像从坟墓里刨出来的千年干尸,一双死鱼眼直勾勾地盯着莫愁。
    “你醒了,去见圣人吧。”
    莫愁起身,一摸胸口,发现之前藏好的桃木人偶已经被搜了出去,裤管里藏的匕首也不见了。她不动声色得拽了拽袖子,长舒了一口气,好在符咒还没被发现。
    “敢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红衣女并未答话,脸上浮现一丝不耐烦的神情,用奇丑无比的手指了指外面的房间,“快去吧,圣人等了很久了。”
    外屋简陋的桌椅已经薄如蝉翼,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一个佝偻而瘦小的身躯,隐匿在巨大的黑袍之下,辨不得眉眼。
    莫愁走近,才发觉那是一张皱巴如老树皮一般的脸,七横八岔的满是沟壑。一双无神的眼睛掩在松懈不堪的眼皮下,深深凹陷下去。莫愁猜测,该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妪吧。
    听见莫愁走过来,那双眼皮似乎也没有换发什么生命力,微微抬起一点,却几乎不可察觉。
    “你主子让你来见我?”一说话,松弛的脖子上骤然暴起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像一条晒干了枯老丝瓜筋。可意外的是,她的声音竟然尖锐而有力。
    “我以为,我们是穆赫萨。”莫愁千百年练就的厚脸皮告诉自己,越是心虚,越不能露怯。
    “哟,你还知道穆赫萨?你不是她的丫鬟么?”老妪的牙齿已经稀松,说起话来有些漏风,所以语气听起来也是慢吞吞的,却很有力量。
    “三姨娘与我说,水正汇集的皆是苦命人。奴家福祚浅薄,蝼蚁草芥般贱命,然而三姨娘却从未将奴家视为下人,总教我坚忍,说身后水正,有我容身之地,能于这混沌红尘,给奴家一个家。”莫愁歪了歪脑袋,加重了语气,“可圣人告诉我,我不是你们的穆赫萨?”
    说到这,莫愁在心底都要为自己鼓掌,她眼见着眼前孤傲的老人放缓了神色,便乘势追击,道:“想来泥淖微尘里出来的下贱坯子,也妄图与人倾心一交,是我不自量力了。”
    老妪虽依然不动声色,但用指尖轻轻地叩了两下桌面,下巴一抬,示意莫愁坐下。
    “你不必激动,水正大义,自是救世所不能救,为世上所不可为。倘若你真一心向道,虔诚侍神,忠诚侍教,水正自然不会抛弃你,你也就是我们的穆赫萨。”
    老妪轻咳了一声,又端起一副圣人的威严相,“可花暮春穆赫萨已经半月有余不曾参加奉神集会,又违反教规让你前来,总得给我,给水正,给共工神,一个满意的说法吧。”
    莫愁道:“三姨娘病了已有月余,只是说身体不舒服,也不肯告诉奴家到底哪里不舒服,也不让奴家去请郎中。再加上裘家对三姨娘多有管束,实在是脱不得身,方才叫奴家前来。”
    “你这话我等没有异议,我等也只能尽力一试,向共工水神解释了。”
    听到这,莫愁确信无疑,这是一个信奉水神共工的宗教组织。她飞快地从大脑的每一个角落搜刮起任何关于水神共工的信息,然而无论是《山海经》,《淮南子》还是她熟谙于胸的《南华经》,对于水神共工的记载都是只言片语的。
    其实上古神迹本就不可考,自然也就是后人编纂的,妄测的成分显然是大于实录的,所以参考价值微乎其微。
    所以强撑着不如示弱,她低敛双眉,作出一副无辜的姿态,“莫愁无知,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与三姨娘学了几句戏文也多半是听不懂的。还望圣人……指点奴家一二。”
    老妪身旁的红衣女突然悠悠开口了,“水正教义博大庞杂,非是你愚钝浅薄之人可妄图理解的。圣人讲经乃是一等一的大功德,岂是你说听来就听来的?你只需记得忠于水正教,虔诚侍水神,便是你最大的本分。”
    老妪在旁点点头,道:“没错,现如今对于你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尽本分。”
    莫愁觉得她终于掌握了这场对话的主导权,便漏出一副少不经事的天真模样,“圣人请告诉奴家,该如何尽本分?”
    “你家花暮春穆赫萨就是你尽本分的最好榜样。”
    莫愁来了精神,觉得重点就要来了,便抻着脖子凑上前去,“请圣人明示。”
    “一则四海之内皆兄弟,花暮春穆赫萨能救你脱离苦家而心归我教,就是尽本分。二则花暮春穆赫萨能为神明的肉身献祭居所,这是更大的尽本分。三则花暮春穆赫萨愿意以身……”
    说到这,老妪停了下来,似有些警觉地睨了一眼莫愁,“你说花暮春穆赫萨病得很重?有何症状?”
    莫愁思量了一下三姨娘临死前半个月的症状,她道,“就是亏气亏血,虚弱得很。”
    老妪的脸上竟然闪过一丝安慰,重重点了点头。
    “圣人知道她是什么病症?可有救治之法?”莫愁只能旁敲侧击。
    “未曾面见,不知所以然。”
    “那圣人所言,神明肉身居所……和三姨娘有什么关系啊?”
    红衣女子愤愤然,“无知!神明的圣灵化为肉身救穆赫萨于苦海,自然需要有居所!花暮春穆赫萨愿献祭黄金以供养圣灵,自然是巨大的尽本分!”
    听到这,莫愁感觉心咯噔一下,一股无名火直冲脑瓜顶,气得她恨不能掀案而起。敢情自己上辈子辛辛苦苦攒下得一坛子黄金,都白白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教会做了嫁衣裳!
    莫愁强压怒火,艰难地在脸上扯开一丝皮笑,“那圣人……您就是圣灵吧?”
    “你呀,真是什么都不懂……”老妪叹气,“我等凡夫俗子,也敢妄与圣灵相提并论?我只是这景阳城里的圣人。洪荒大泽遍布天下,我水正的圣人就遍布天下。我只是诸多虔诚侍神的圣人中不中用的一个罢了。圣人之上还有七巫,七巫之上才是拯救苍生的共工水神。”
    说白了,这圣人,就是水正教的一个地方官罢了。
    这么一来,莫愁也就缕清了思路,三姨娘信奉的这个“水正教”是一个信奉共工水神的教会,这个教会等级森严,把为他们做事情称之为“尽本分”,并且有一个具体物化的“圣灵”作为他们的最高指挥。
    莫愁千回百世轮转,见过了诸多的牛鬼蛇神,当然做不到“六合之外存而不论”,她实打实地相信,鬼神是存在的。可同样,她也见多了借着天地日月星辰大海,披头散发一顿装神弄鬼,就说自己是神明转世救人于水火的邪教。最后坑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愚昧大众,轻则散尽家财,重则家破人亡。
    三姨娘意外得来了莫愁的一坛黄金,将它进献给了这个“圣灵”,或许就是为了纾解丧子之痛,可不幸的是,莫说上古诸神早已身归混沌,就是真的存在,也断然不会有时间去理会她那点微末的小恩怨吧。空落个身死道消,永世不入轮回的悲惨下场。
    想到这,莫愁心凉了半截,自己那坛子金子打了水漂不说,恐怕连个响都听不到了。
    正出神,红衣女不耐烦起来,“圣人与你讲话,乃是你无上荣耀,你愣什么神?”
    老妪却挥了挥手,神色间竟有了些慈祥,她轻声轻语道,“你当真不识字?”
    自打知道金子肯定是找不回来了,莫愁就有点灰心,眼见着这一屋子老的老病的病,真有点想大闹一场,不陪她们玩了。
    可她突然想起前日夜里的荷塘春梦,又疑窦丛生,忍不住想要继续看看她们耍得什么花样,便睁大了那双无辜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好……好孩子,那以后,你为水正尽本分的方法就来了!”
    莫愁挑了挑眉,掩了满腔的怒火,硬是在脸上写出一副迫不及待的表情。
    “以后,你就负责给景阳城里那些还未脱离苦家,回归大家庭的苦主们分发教义。你早日让他们找到家的温暖,便是你最大的尽本分。”
    莫愁心里一阵冷笑,特意寻找一个不识字的人去分发教义,可见这教义得有多荒唐。
    “不过,毕竟口说无凭,我该怎么相信你,是真的想要做我们水正教的穆赫萨呢?毕竟……”老妪扭了扭头,莫愁身上被搜出来的三个桃木人偶和一把匕首赫然躺在老妪身后的案几上,“你还没说请这些东西是什么?”
    莫愁见到了人偶如同见到了保命符,她赶紧道,“毕竟昨夜是七月十五,我一个女孩子只身来找教友怕不安全,那几个木偶娃娃就是用来辟邪的,匕首用来防身的。圣人……难道也不可以么?”
    老妪轻蔑地一笑,半晌才抬起头,“算了,无知者无罪吧。今日就以我之口代圣灵之言,告诉你这愚钝小儿,从今往后入了我水正教的门,便是真正的百祟不敢侵体,哪还需要你那无用的木偶娃娃丢人现眼!”
    莫愁半晌无语,强压着作呕的胃,妈的,昨天绕着你们馋得直淌粘液的饿死鬼要不是小姑奶奶帮你们挡了,明年你就得去过七月十五了!
    显然在不要脸这项技能上,莫愁甘拜下风。
    “即便如此,你依然不能说服我,相信你的忠诚。”老妪一挥手,红衣女子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状瓷瓶。
    “除非……你愿意吃下它。”
    黄豆粒大的小药丸,不知是什么东西。
    “这是五毒精血养成的蜈蚣卵,吃下它,你不会有任何问题,还可以强身健体百祟不侵。再不必怕那些孤魂野鬼了,可好?”
    见莫愁要伸手去碰,老妪又把手缩了回来,“但是吃下了它,你必须听从水正的一切命令,否则十五天后,这蜈蚣卵就会长成一条一尺长的大虫,生生剥开你的肚皮,引来附近的五毒活吞了你!”
    这句话如一记惊雷般让莫愁醍醐灌顶,三姨娘肚子里的虫卵,老吴被啃烂的尸体,围困?美的五毒阵……这一幕幕清晰地印刻在莫愁的脑海中,原来这一切的一切,依然躲不开这图钱害命的邪教。
    莫愁轻巧地接过老妪手里的药丸,一口吞下。那干瘪的老人惊诧地望着眼前丝毫没有惧色的少女,不仅是为了她的果断,更是因为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气与凶残。
    良久,莫愁盯着那呆若木鸡的老妪,敛起一脸的不屑与仇恨,一字一顿地道,“圣人,我怎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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