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怔在原地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巷子尽头再看不见谢清明笔直的背影,才苦笑了一下,这辈子这贱命。春心刚有点苏醒的意思,就被一盆开水给烫死了。
敢情自己撩拨来撩拨去,惹的是把自己拒绝了的谢家三公子。
也好,孽缘及时扼杀在摇篮里,倒是省得作孽了。
回身进院,广寒正翘着二郎腿,没骨头似的倚在一根树枝上,嘴里还叼了一根狗尾巴草,一脸得意地望着莫愁。活像被先生夸赞了之后等待父母奖赏的孩童。
“你已经化了人形了,别坐那么细的树枝上,小心摔死你。”
“嘿嘿,习惯了……”
树下整整齐齐地码着十摞书,每摞十本,唯有一摞少了一本。要不要这么巧,发出去一百本,被小妖精用风卷回来九十九本,就丢了一本,还被谢清明拿到了!
莫愁呢喃,阿弥陀佛,孽缘啊孽缘。
“做得不错,虽然少了一本,差点要了我的命,但总的来说还是值得表扬的。”
少年换了个姿势,仰天躺在枝头,“算了吧,你少吹毛求疵,你个万年不死老妖精,谁能要了你的命啊?我又没让你感恩戴德以身相许,不至于耍赖。”
“那你说,你打算让我怎么谢你啊?”
广寒眼珠一转,用纤长的手指戳了戳俊俏的脸庞,莫愁坚信,那脸颊如果使劲掐一把,肯定能掐出水来。
“亲我一口,就当酬谢了。”
莫愁刚悲春伤秋地感叹完自己的苦命身世,哪有闲心和这小妖精打嘴仗,她脚不着地地赶回书房仔细打量起自己雕刻的桃木人偶。
别说还真是,和谢家的小三公子一模一样。
没来由的,又生出一心窝子的悲怆来。这雕刻算不上手艺,没人教过,也从没练过,当真是与生俱来的本事。打第一世有记忆起就会刻,而且还只会刻这一种。可莫愁从没在意过这人偶的长相,千回百世的她自己都换过无数种皮相,可人偶竟然没换过。
如此说来,与谢清明这段孽缘,还真是狭路相逢,避无可避了。
如此想来,竟觉得不尽然是凄凉了,绝地里也能生出一丝不经意的窃喜。这世上天地苍茫,万古白云苍狗,她孤零零地看别人生,孤零零地看别人死,像一个父母抛弃了的孩童,望着满街的繁华,不是没有羡慕,却终究怯怯地不敢迈出一步。
莫愁时常在夜里想,要真有个牵肠挂肚的人,哪怕隔山越海呢,哪怕是恨大于爱呢,终究有个念想。可头顶着日月星辰,脚踩着厚土大地,她孑然一身,细数着无穷无尽的沧海桑田。可如今竟有这么一个人和自己有着一丝联系,哪怕这联系细如蛛丝,依然是寂寥人生给予她的万中无一的恩典。
心底竟生出一团火来,她像得了宝贝的孩子急切地想要告诉谁,可脑子里跑了一圈,竟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分享快乐的人,哪怕是广寒都不行。
长长的睫毛又一次失望地落了下来,千万年了,孤独比混口饭吃还容易一些,于是莫愁长长地叹了口气,千言万语,也只能化成轻飘飘的两个字,算了。
阮语来找莫愁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她的双手已经无力拿起一个精巧的茶盏了,眼窝深深陷进去,显得眼球格外突出。
莫愁估摸着,阮语该是时日无多了。等虫卵吸干榨净了血脉,就要破蛹而出了,到时候便是嗫碎五脏六腑,把人从里到外地掏空了。
莫愁不是个悲天悯人的主,她经历了无数次生死,也看惯了生死,但或许心底还有些没被纷繁人世磨灭的恻隐之心吧,她偷偷咬破手指,滴了几滴血到茶盏里,扶着阮语,艰难地喝下了。
半晌,血暂时压制住了毒卵,阮语的脸上也有了些许气色。
“我就要……归于洪荒……大泽了,会有新的赫穆萨来……接替我……”阮语重重地嗑了半天,堪堪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莫愁借机又给她喝了一盏带血的茶,权当是给她这枯竭的人生再续上一点无用的灯油吧。
“圣人对你昨日的表现不太满意,但她说错不在你。”
“圣人明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刮起那么大的妖风,就这么白瞎了那一百册的圣书了。不过姐姐放心,圣书被风吹走散落在大街小巷,兴许就被路人捡起来了,那传播的范围肯定就更广了。”
阮语咳着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来,“你交于花慕春赫穆萨,她知道如何解释。”
依旧是无字之书。上次莫愁连猜带蒙,很有可能只是歪打正着,可这次要猜不对呢,岂不是误事了?
“姐姐可否把这解密之术教于我呢,三姨娘如今被囚进了前院,根本动弹不得。我要是能解密,便能替她做事了。”
阮语摇摇头,狠狠喘了一口气,虚弱地说道,“我也不懂,是圣人与她定的密码,我也无从知晓。”
“为何同样是赫穆萨,圣人与三姨娘之间总要如此通信呢?而我们就不需要?”
阮语嶙峋的指骨硌得莫愁生疼,她用尽全身力气道,“她与你我不同,她……更重要。”
阮语临走前莫愁又偷偷给她喝了一盏血茶,这次血的量多些,阮语却没有丝毫察觉。估计味觉已经失灵了吧。莫愁送至门口,阮语用枯瘦如树枝般的手握了握莫愁的小手,半晌却没有说话。
可能是力气不足,可能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就只有这样一种无声的告别,在坦然面对死亡之前,与这世界体面却无言地道一声珍重。
那一刻,莫愁几乎摇摆了,为什么不救阮语一把呢,哪怕并不成功,但好歹努力过了。可就在她天人交战的瞬间,竟然看见女人脸上久违的笑意,扯开在那张惨白得近乎恐怖的枯瘦脸庞上,写尽了心满意足的欣喜。
莫愁庄重地敛衽颔首,向这朵短暂开放在这世间,却即将永远消逝的残花告别。
希望下一次,还能见到你。
莫愁回身,夜幕已然拉开序章,缺月已经开始奋力爬向秋日的桂树枝头,广寒肃然盘坐在树下,冷风卷起他额前的细发,露出可以入画的侧颜。
见他已然入定,莫愁决定不打扰了,修行事大,这小妖精近半个月来长进太快,快得有些蹊跷,如此更不能行将踏错一步,真走火入魔,那就真万劫不复了。
莫愁带齐了一众家伙什就到了吾好轩,给房间的各个角落都装好了烛台,点起了一连串萤火般的灯光,光晕不甚明亮,却好似能给这冰冷的秋夜带来些许温度,影影绰绰地给前尘往事照出一条通往今生的路来。
莫愁试着用上次的方式反反复复按照原先的印记折叠起这张纸条来。得到规律以后,翻找那本《南华经》,这次的字却陡然多了起来,“秋”、“中”、“食”、“月”、“虫”、“骷”、“髅”。
莫愁也懵了。她试着组合这几个字,却实在是找不到有什么太好的排列方法。如此看来,要么她想到的解谜方法是不对的,起码是不全对的。要么就是圣人和三姨娘之间有着只有二人知晓的小秘密,哪怕在密信里也不能言。
这么一想,之前全靠歪打正着的运气全然没有了,莫愁感觉有点泄气,又不想陪这群疯子玩了。
这时,一只小黑虫艰难地从地板缝隙间钻了出来,不知是被挤到了脑子,还是突然见到如此温暖的光明傻了眼,竟然满屋乱窜起来。
直到窜到莫愁脚下,才嗅到一丝杀意,赶紧仓皇逃窜,却被莫愁一脚给碾死了。
不是她非和只虫子过不去,她只是知道外面的广寒怕虫子,不能让这小东西乱了修行。
莫愁摊开阮语留下的纸条,左右也解不开谜题,留着也没有意义,便在上面简单地画了几个符咒,她低声念动咒语,几个画符登时甩出几个滚烫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地在莫愁手心燃烧起来。
莫愁转动机关,地上吱吱呀呀地裂开口子,几条小蛇见缝插针地钻了上来,又被莫愁一脚一脚踢了回去。等地面上的洞口全部打开,阴寒之气便扑面而来了。
莫愁没想着要下冰窖,穿得很是单薄,但仔细想想还是决定走一趟,她突然想看看前世的那张脸。
木台阶依然摇摇晃晃,原来攀附在墙壁上的毒虫毒蛇却少了不少,一直到莫愁双脚沾地,她才看清,五毒尸体一堆堆地散落一地,看样子,都是饿死的。
推开铜门进入冰室,状况就更为惨烈。那日来时还严阵以待的五毒如今要么被冻成了冰坨,要么被咬掉了脑袋撕碎了身子。
仅剩几只身形稍大的毒蛇冲着莫愁吐着信子,豆子般大小的眼睛里写满了要生吞活剥了眼前女子的凶狠。莫愁没理它们,径直走向冰棺,屈身侧坐在棺沿上,仔细打量起棺中的睡美人来。
那日受伤,莫愁的伤口已经结痂,长了新肉的地方痒痒的。可?美被咬掉的血肉却像一个个大窟窿一样雕刻在她原本白皙的肌肤上,既没有继续腐烂,也没有丝毫愈合的可能。
莫愁苦笑,也是,她已经死了。
莫愁身形向下一滑,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她倚着冰棺,闭着眼,神情寂寥地张了张嘴,半晌才艰涩地挤出几个字,“?美,我竟然只能说给你听了。”
一人一尸,一坐一卧,借着昏黄如豆的灵火,凄冷的冰室里,对影成三人。
“你是我,我亦是我,再过个几十年,我这身皮囊就和你没什么分别了,我又要开始新的轮回,无休无止的,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莫愁自顾自地诉说,说给这已经凉透了的尸体听。她明知这倾诉徒劳无功,可依然自欺欺人地愿意把全部心事付诸于此,像久别重逢的老友,跋山涉水而来,披着满袍的风雪,与你小酌一杯,唠一唠这江湖夜雨十年灯。
“我近来认识一个人,以前从未谋面。二十出头的模样,长得倒很标致,就是刻板了些。你猜猜他长什么样?嘻嘻,你肯定想不到,他竟然和你我刻出来的桃木人偶一模一样。你说……我这没完没了的轮回,前世还可以美如你,下一世可能就丑如我了,色相万千,可偏偏咱们就只会这一种雕刻啊,你说是为什么?”
“这千回百世的轮转来轮转去,我真真是够了。?美,你明白么,几千年了,眼睁睁看着惦念之人一个个死去,甚至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可轮回不灭,记忆不消。?美,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天地这么大,我却要做这魂不知归处的独一份呢?”
“我想离他近些,或许能在他身上找到一点线索。可……我还有点害怕,万一,这只是巧合呢?万一他只是恰巧长得像那人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呢?二十几岁最好的光景,我要真是招惹了,怕误了他一世的好时光啊。”
“?美,别睡了,说句话,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当然四下无声,她怅然独悲地叹了口气,一股倦意袭来,竟然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莫愁感觉浑身僵硬,一地的火盆映得满屋通明,广寒正黑着脸用热毛巾给莫愁擦着手脚,莫愁自然有些不好意思,想把脚缩回来,却发现四肢已经不能动弹了。
也只能乖巧地任由小妖精没好气地摆布了。
难得能做回大爷,她便像掮客打量刚要被卖掉的大姑娘一般打量着广寒,才发现这小妖精没了往日里那股子邪魅劲了,倒生出几丝疏远的冷清。
“怎么了?你把我弄回来的?”
广寒冷着脸没说话,一只手端起床边的热汤,一只手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莫愁,硬生生把她怼在了床头,然后不由分说地往莫愁嘴里灌。
汤并不烫,可喂得急,一下没咽好,给莫愁呛了个半死。一股火直冲莫愁脑瓜顶,她一把推开广寒,“你抽什么邪风!我哪招你惹你了!”
一碗汤喝了一口,撒了一大半,如今汤碗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碎成了一朵白莲花,广寒落寞地盯着地面,半晌都没抬头看莫愁一眼,“你盖好被,睡吧。”
长期以来,莫愁眼里的广寒都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屁孩,说深一句浅一句也都不在意,每天跟屁虫似的前前后后的,竟没发觉这小妖精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细腻敏感心思,被莫愁不经意地撩拨了,看来这次是真生气了。
莫愁抬手拽了拽广寒的衣角,“别生气了,我哪做错了,我改还不成么?”这歉道得既没来由,也没诚意,广寒按着莫愁躺下,又掖好被角,转身就要走,却发现拽着衣角的小手依然不肯撒开。
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诚惶诚恐地盯着他。
“莫愁,在你还是?美的时候,就在我跟前念过,‘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如今你忘了,我不敢忘。”
莫愁心一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这都哪跟哪啊?
“于你心里,我终究是一只妖,不配你心尖一点位置,我不怨。可难道还不配让你无人诉说时,安安静静做一个倾听者么?”那双多情好看的眸子更加黯淡,“你宁可去那腌?阴寒之地去和一具死尸诉说,也不肯与我言。”
说到这,莫愁才全听明白。看来自己和?美说的话,十有八九都被这小妖精听去了,那句“?美,我只能说与你听了”怕也一字不落地落入广寒耳中了。
广寒是棵树,生性怕虫怕火,为了把莫愁从那冰洞里弄出来,怕不是和毒虫毒蛇做了几番周旋呢,回来又要给冻僵了的莫愁烤火,指不定要下多大狠心呢。
他为了莫愁做了这么许多,却只言片语未提。他独独执着莫愁那自私的差别心,为她,他愿意认劳,却终究做不到认怨。
如此一来,莫愁的心底酸软了起来,她轻声道,“广寒,千百年,我孑然一身惯了,很多事不知怎么和别人开口,甚至……都不太会与人相处,如果你受了什么委屈,一定告诉我,别自己憋着。”
莫愁是个被世道磨砺得从不服软的性子,即便是像对谢清明那般,也是装个可怜,心里一万个小九九。可今天的这番话,真不是为了缓和关系的一个台阶,莫愁只是突然觉得心里温暖得紧,有人这般在乎她这个茕茕孑立之人,她倘若不抱着一颗更为热切的真心回应,那才教人神共愤呢。
广寒漠然的眼神也温暖了下来,他不经意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莫愁的额头,终究扯开了一个和煦的微笑,“睡吧,有事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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