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家世代经商,一辈辈操劳实干积攒下来今天的基业,虽不至于富甲一方,但确确实实是景阳城里赫赫有名的巨商大贾了。
景阳城地处边塞,是沟通西域的要镇。裘家和汉人做生意,和胡人做生意,和西洋人做生意,一年到头没有几天可以把全家聚齐,好好坐在一起吃个饭的机会。
好不容易裘致远回来了,能吃个团圆饭,又被莫愁给闹黄了。
莫愁对于裘致远的印象大多还停留在山区雪夜,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少年郎。裘致远性格有些内向,不像弟弟大喇喇,总感觉有许多心思藏于眉间,给人一种不能与人言的疏离感。
后来莫愁进了裘府没多久,就赶上裘如玉闹着纳妾,大夫人带着俩儿子寻死觅活也没挡住三姨娘进门,那之后莫愁就感觉裘致远与家人的疏离感就更强了。
当月他便启程南下,负责起裘家在中原和南方的生意,一走就是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大夫人心疼儿子,便派二姨娘去照顾裘致远,如此一来莫愁对于二姨娘的印象也不深刻。
而今跪在地上的莫愁,一次性把二人端详了个遍。
大夫人气还没消,抄起鸡毛掸子就要打向莫愁。她一抬手家里的丫鬟婆子就赶紧给拦下,骂几句到了兴致处又要抬手打,丫鬟婆子又赶紧拦下。一来二去莫愁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教她的儿歌,“拉大锯扯大锯,老家门前唱大戏……”
想到这,差点笑出来。
可她再不知死活也得把笑憋回去,眼前没亲没故的女人能把自己当亲骨肉似的在乎,不掺杂一点逢场作戏的虚伪,这得多大的善念啊。莫愁认错态度特别端正,倒希望这些丫鬟婆子拉不住,自己挨顿打,心里也舒坦些。
可她知道,都是台阶而已,大夫人根本舍不得打她。
莫愁说昨晚不舒服,想去医馆开些药。半路被一伙歹徒劫持了,好在自己还有些三脚猫的功夫,便逃了出来。这话搁谁都不太能信,可莫愁那一副耷眉臊眼的模样倒是演得格外真切。
裘致尧在旁边看着,眼见着这丫头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他开始重新考量起她方才说的话来,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可没想到这丫头这招也真受用,大夫人气势立马减了一半,虽然还是没好气,但关切之情已经呼之欲出了,“那群登徒子没欺负你吧?”
所谓“欺负”,在场谁都明白是哪种欺负。莫愁赶紧摇头,“没,娘,你放心,我隐约听他们说打算到裘府敲上一笔。他们为了钱,不敢对我如何。”
大夫人立刻舒了一口气,来敲上些钱财没什么的,裘家家大业大的也不差这仨瓜俩枣。可要真是出了点什么事,皮肉上受些苦,亦或是真的被……玷污……了,名节受了损,这丫头好歹叫自己一声娘,追溯起来还是一家四口的救命恩人,她可怎么办是好。
一想到这,大夫人竟然眼圈一红,鼻腔里又泛起一阵酸涩来。原本还是生气,后来是委屈,如今又转成了自责,半晌才就着眼泪哭道,“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让我省心呢。你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一辈子良心往哪搁。”
这话轻飘飘的,全然没了方才的烈性,可这字里行间的怨气软绵绵地化成了刮骨刀,把莫愁那点仅存的良心割了个稀巴烂,生生在胸口掏出了一个大窟窿。疼得她再没了插科打诨耍小聪明的力气。
莫愁跪着向前,轻轻抱住了大夫人的腿,“娘,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自己跑出门让娘担心了。”
大夫人想推开这没骨头的一滩烂肉,可手起手落之间又舍不得了,便狠狠地在莫愁背上锤了两下,哽咽着道,“你少拿好听话糊弄我,明儿我就去把你嫁出去,我也省得操这份闲心!”
裘致尧一看母亲态度明显软下来了,也就赶紧敲起边鼓,“好了娘,这事儿也不全怨妹妹,而且人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您也别太伤心了。回头罚她,狠狠罚,罚她一个月不许出家门,我天天去看着她,还得抄佛经,抄不好不给她饭吃,饿死她,娘你说好不好?”
大夫人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一屋子人也就都松了口气,赶紧跟着笑了起来。
致尧又道,“娘,大哥好容易回来一趟,昨天没吃上团圆饭,今天得补上。您先回屋歇会,我去吩咐后厨置备起来,晚上咱好好热闹热闹。”
如此一来,大夫人便放了莫愁回去休息,莫愁感激地望了一眼裘致尧,可心里绷紧的那根弦还是不能就这么放松了。这千里走单骑才过了一关啊,家里后院还指不定怎么起火呢。
*
当莫愁被一股邪风吹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她知道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广寒这小妖精应该已经急疯了。
肆虐的狂风卷起足足一人高的漩涡,裹挟着满地的残花败柳,直接把莫愁掀了起来。莫愁双脚一离地,登时头晕目眩起来,五脏六腑在肚子里不住地打结。原本护着四体百骸的最后一点灵力也被晃得稀巴烂,骨节都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
折腾了好半天,莫愁才哇地一口鲜血吐得满腔满脸都是,狂风骤停,直愣愣地把莫愁摔在了地上。
从始至终,莫愁手握着符咒,愣是没敢拿出来用。
昨晚差点被抽空的莫愁,再加上方才这一顿折腾,莫愁估摸着吐出来的这口血估计就是保命的心头血了。她因为眩晕不敢乱动,只好顺势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半晌,她才缓出一口气,道,“这回可以消气了吧?”
莫愁没开天眼,但她看见散落一地的桂花瓣缓缓平地聚起波澜,而后光天化日之下化成了人形。深陷眼窝里的愤怒与疲惫想要溢出来的秋水,鹅黄的薄衫已然罩不住那少年满腔的怨愤,惨白的嘴唇竟有些颤抖,半晌也没说出话来。
若说他此时会扑过来一口咬死莫愁,莫愁都是信的。
若说心里有愧不假,可莫愁仍瞪大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义愤填膺的广寒,她并不打算退避三舍。她怎么能不知道广寒心里委屈呢,如果易地而处,她要一夜找不到广寒,不知他是生是死,她也早就红了眼了。
可莫愁知道自己现在要是万般退让,小妖精的委屈霎时就会决堤,广寒初成人形,心性还不稳,大喜大悲的发泄最易走火入魔。为了无声无息地把这份怨气拨回去,莫愁也只好虚张声势地瞪了瞪眼睛。
过了许久,广寒才明白眼前人并不打算收着自己满肚子的愤懑,只好静静地走过来,俯身抱起一滩泥水一般的莫愁,无奈又没好气地嗔道,“怎么这般重。”
莫愁虚靠在广寒的胸膛里,阖眼养起精神来。一来失血过多真的看东西重影,二来她也真见不得广寒脸上那失落的神色。
由爱慕关切生出来的患得患失,历来都是一株食人心性的嗜血花,人如此,妖也难免俗。莫愁突然觉得自己有必要快刀斩乱麻,收拾了现在乱哄哄的局面之后就赶紧卷铺盖走人吧,早早了断了这些牵绊。
于己于人,都是百利无一害。
莫愁一觉睡到了傍晚黄昏时分,伤得太重依然浑身无力,可眼睛已经能看清东西了,广寒正像一只受伤了的小兽一般缩在角落里舔舐着伤口,配着那张俊俏的少年脸,委屈得近乎动人。
桌上一个盘子扣在一个碗上,隐约可以从缝隙间漏出一丝水汽来,如果没猜错,是一碗面。
“怎么不叫我起来?”莫愁一说话,才发现真是太虚弱了,声音竟飘得自己都快听不到了。可广寒却激灵一下,赶紧扶莫愁坐起来,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了过来。
广寒是个绝对不食人间烟火的,偏偏厨艺了得。火候,滋味,样样拿捏得恰到好处。莫愁低头,近乎不可闻地呢喃道,“谢谢。”
广寒干巴巴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轻声道,“快吃吧,一会凉了。我还做了一碗给西屋的阮姑娘。你也是真行,把人家拢回家里了也不管,倒头就知道睡。”
莫愁一激灵,要不是广寒说,她都忘了阮语在府里的事了。
刚吃了没两口,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莫愁方想起来今晚前院有家宴。她赶紧推了广寒一把,小妖精气鼓鼓地隐了身形。
“妹妹,我方便进来么?”
来人是致尧。
“进来吧二哥。”
仓促间忘了自己还端着一碗热汤面,二人四目相对皆是一怔,半晌致尧才奇怪地说,“怎么忘了今晚有家宴,还自己煮起面来了呢?你身子好了么,还能生火做饭?”
“下午饿了,就做了碗面吃。”
致尧伸手去抢碗筷,“别吃了,我吩咐厨房做了许多你爱吃的。”
一阵罡风呼啦一下吹开了窗户,惹得窗棂瑟瑟直颤。莫愁赶紧夺回了那碗面,扯着嗓子喊道,“哥,做都做了,不吃浪费了,我吃完就和你去。”
致尧一时间觉得妹子怕不是疯了,吃面就吃面呗,喊什么。
直到一碗面下肚,冷飕飕的邪风才在身侧消失。莫愁突然觉得圣人说得也不对,什么女子小人,明明是小妖最难养也。
裘家也是景阳城里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了,可许是与西洋人和胡人打交道打得多了,家风不似谢家那般刻板,甚是开化。既是团圆饭,一家人围坐一桌,除了两三个伺候的丫鬟留着,剩下的婆子丫头也可以各自去廊下的席上找位置吃起来,全府上下热闹非凡。
莫愁不敢把受伤的事让裘氏夫妇知道,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乖巧地坐在桌前。
丫鬟不疾不徐地按位端来小盘,每个小盘各自盛着一只饱满的闸蟹。大夫人经过一整日的休整,早也恢复了往日的端庄慈爱,她轻轻握了握莫愁的手道,“这是你大哥哥特地着人从江南运回来的闸蟹,是咱们这北方城市没有的。膏满肉肥,特别鲜美,你快常常。”
全家都没动筷,莫愁肯定也不敢动,她紧紧盯着这江南水系特产的闸蟹,恍惚起来,算来也有十几世没托生在南方了。如今的景阳城里,虽只是中秋时节,却早已罡风猎猎了。
格外怕冷的莫愁不禁怀念起许多世之前,亦是中秋时分,不同的是秋水连连,楼台歌榭,丹桂飘香。
为什么托生得一世比一世往北?下辈子不会要去塞北草原了吧。
大夫人见莫愁愣神,以为这苦命孩子一定是没吃过闸蟹,又多愁善感地泛起一阵心疼来,不自觉又握了握莫愁的手。
莫愁手上一吃紧,也醒过神来,赶紧笑道,“这么远的路途,螃蟹不会死么?”
裘致远道,“妹妹不知,如今漕运发达,南北货物交流畅通许多。要说利国利民啊,头等要务就是治理好水系啊。”
兴许是最近和水正教那群疯子周旋得过于敏感了,一听到“治理水系”,莫愁就感觉一根针挑了她后脑的神经一般,霎时开始头痛起来。
裘致远倒是没看出什么来,继续说,“死是肯定会死几只的,但今天端上桌的都是活下来的,说明生命力强的,所以肉肯定紧实好吃。妹妹要是饿了可以先动手掰个蟹鳌,那里的肉最好吃。”
裘老爷笑道,“既然人都全了,就都开吃吧,家宴而已,还非要等个吉时么?再等一会螃蟹都凉了,不好吃了。”
裘致远赶紧阻拦,“别呀父亲,既然是团圆宴,就得团圆了吃。索性都等了,就等三姨娘到了,再动筷吧。”
原本还一片祥和的一家人登时都如坠入了冰窟一般,莫愁隐约作痛的头像被浇了一盆凉水,从来没如此清醒过。三姨娘死后秘而不发,一直以来的托词都是“裘家颜面”,可再顾全颜面也没有不和自家人说的道理。
裘致远作为裘家长子,根正苗红的大少爷,没理由不知道家中这么大的变故啊。
看来三姨娘的死,绝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或者更可怕的是……水正教这趟浑水,曲曲折折,未必就不流经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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