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揣着满肚子的猜疑与愤懑,本以为可以到梦中找幻境人一叙。然而时至天光大亮,莫愁睁开眼睛,才发现一夜无梦,睡得竟格外安稳。
许是太累了吧。
待莫愁磨蹭着起了床,小妖精和阮语已然欢天喜地地张罗了一桌早餐。莫愁眄了一眼,登时吓了一跳,不多不少整整十道菜,这小妖精得忙活了多久啊!
当归炖羊肉,银耳红枣汤,糯米山药羹,麻油乌骨鸡,猪肝粥……
这是坐月子啊!
莫愁赶紧把一脸骄傲的广寒拉到一边,“你听谁说我需要吃这些东西的?”
广寒道:“这都是补血的,我特地去问了城里的老郎中。”
莫愁一脸疑惑,“一大早医馆就开门了么?”
广寒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起来煞是无辜,道“没有啊,我编织幻境,在梦里问的他。”
莫愁:“……”
算了,尽管一大早吃这些太过油腻,但好歹是小妖精一番心意,恰好阮语也需要补血,三人便说说笑笑地开动起来。
突然后院传来一声巨响,三人闻声赶紧去看,莫愁暗自揣测,怕是水正的人前来纠缠,边走边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匕首。可到了墙根,才看见谢家的三少爷一脸无辜地坐在地上,原本干净的浅色长衫上划出了口子,发间夹着几根杂草,从上到下透着一股狼狈,诚是摔得不轻呢。
已然和谢清明共患过难,做了生死之交的莫愁大小姐,秉着满腔的热血与道义,在看到同伴如落水狗般的惨状之后,第一时间扶着旁边的小妖精,落井下石地先笑了个惨绝人寰。
一人一妖笑得前仰后合,就差满地打滚了,半晌,莫愁才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上气不接下气地揶揄道,“三少爷,你这怎么跟被人糟蹋了似的呢,你说出来谁干的,姐姐一定替你报仇去……”
莫愁大大咧咧,自然觉得少年郎心性也不至于过分狭窄,肯定是不会生气的。可偏偏谢清明就生气了。他也觉得自己这气生得没缘由,倒不是气莫愁嘲笑他,气的是莫愁与眼前黄衣男子间那从不避人的默契。
那日为了安顿阮语,他翻墙进过一次裘府后宅,也与这妖艳到甚至可以称之为美艳的黄衣少年打过一次照面。他答应过莫愁无论少年如何刁难,切不可和他冲突。
可那天少年得知他来意之后只是一脸淡漠地指了指路,全然没有管他姐弟二人生死或是存留的兴致。谢清明并不敏感,却也从少年眼底看出了端倪,于那人而言,他只关心莫愁,除此以外,皆是闲事。
昨晚他在祠堂里天人交战,也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而如今眼见着二人言笑晏晏,心底登时郁结出一股闷气来,伴着笑声进而转化成更有戾气的强烈不甘。
恍然间谢清明发现,自己的心性竟会如此容易被莫愁的一颦一笑牵着鼻子走,此时此刻,就是传说中的妒火中烧吧。
许是笑累了,也可能是良心发现了,莫愁也察觉了谢清明脸上的些许不悦,她一把走上前拍了拍谢清明的肩膀,一把拽住他骨节分明的大手,妄图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把他拉起来。
结果莫愁如蚍蜉撼树一般,给自己拽了个跟斗,便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又开始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
莫愁这次一笑,谢清明心里的火立即消了大半。他常自诩君子,君子理当坦坦荡荡。可如今没来由地患得患失,显然是有失君子风度。他拽着莫愁起了身,二人四目相对,想起方才种种,同时又扯开了一阵没来由的大笑。
竟全然忘了,两只手还紧紧握着。
转瞬间,便换成广寒妒火中烧了。
广寒一把拽住莫愁往内院走去,“再等一会菜都凉了。”
阮语一旁看着,心底生出一丝家的温暖来,同时也不由的羡慕,人恰逢年少时,喜怒哀乐,一颦一笑都是这般鲜活。
谢清明看见满桌的菜肴也是一愣,心想这裘家作风真是奇特,一大早吃得这么油腻。但毕竟客随主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刚要夹起一块羊肉,只见广寒赶紧把羊肉端走了拿到莫愁跟前。
广寒道,“羊肉最补身子,莫愁你赶紧吃一点。”
谢清明知他是故意的,却也不好发作,便又伸筷夹向猪肝,又被广寒眼疾手快的端走了,对莫愁道,“猪肝最补血,你失血过多,可得多吃点。”
莫愁最知谢清明的脾气,朱门大户的公子哥,脸皮薄,要面子,被这么一来二去的戏弄,迟早要发作。她便赶紧佯装起几分怒意,向广寒道,“你把菜端端正正放桌上就是,端过来端过去的,你寒碜我胳膊短是不是?”
小妖精立刻委屈起来,“你不是受伤了么,我也是想给你补血。”
“谢公子也受伤了,他也学要补血呀。”莫愁伸手摸了摸广寒的头,“你做菜这么好吃,得上谢公子品鉴品鉴。”
如此一来,双方谁也不好再说什么,莫愁也长舒了一口气,想来自己形单影只百余年也惯了,如今身边闹哄起来,真是断不起这些无用的官司。
谢清明放下筷子拱了拱手,“如今想来,竟还没正式向姑娘道一声谢谢。姑娘几次三番救我姐弟二人,又赐我灵丹妙药治疗伤患。这么重的伤,这么快竟好了大半,姑娘真是神人。”
莫愁正打算端起来装会大尾巴狼,可还没来得及起范儿,广寒那小妖精嗷地一声炸了庙,“什么灵丹妙药,莫愁你把我给你的止血药送他了!”
莫愁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汤,点点头道,“是啊,当时谢公子受伤情况危急,我就给他用了。哪日你再买些来就是了,要是银子不够去他谢府拿,咱救了他命,要写买药银子谢公子还是会给的吧。”
莫愁说这话主要是为了调节下气氛,可不知广寒为何愈发生气了。小妖精就是个孩子心性,喜怒都会写在脸上,他几欲张口,却又生生咽了回去,半晌突然站了起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头也不回便走了。
谢清明被吊在这尴尬境地,硬着头皮也欲起身分辨,却被莫愁拦住了,她知道那小妖精一定是隐形回树上去了。
莫愁知道谢清明是个读圣人言的儒生,最谈不得这些六合之外的事情。现在让他知道广寒的真实身份,一来怕他难以相信,徒生事端,二来莫愁也觉得没必要让他卷进这些神鬼精怪的事情里来,他只是个凡人,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甚好。
“小孩子不懂事,公子莫怪。”
谢清明一听到“小孩子”三个字,表面上并无异样,内心却陡然生起一番波澜。
莫愁不过一个十五六岁小姑娘的模样,她唤这少年“孩子”,难道这少年是她弟弟?这一设想甫一在脑海中浮现,便登时让他生起一丝无以名状的愉悦来。
可世代严谨的谢家家风让谢清明的骨子里容不下一丝侥幸的心理,理智又一次占了上风。如果这真是她的弟弟,为何他问及如何称呼时,莫愁会极力掩藏,只道,“不必知道”?
满腔的疑虑伴着他对莫愁那一点非分之心,让谢清明五味杂陈,半晌他也没答话。
莫愁看着也有些心底发毛,赶紧问道,“谢公子今天来,是为了什么事?”
谢清明赶紧收了神游太虚的三魂七魄,好整以暇地回答道,“想问姐姐几个问题。”
原本谢清明跪了一夜,刚被放出来还没来得及回房休息,便急匆匆跑到裘府,一来他担心莫愁的伤势,二来他也想从阮语处问出些细节。
可到了裘家双目所见,莫愁依然脸色惨白,但已然能说能笑,显然已经好了很多。自己的那份没有由头的担心和牵挂显然是登不上台面的,便生生又扣回了心底。
可莫愁显然没察觉到他那瞻前顾后的君子病,只是暗自思忖原来自己真的是自作多情了。好在经年所历让她熟练掌握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技能,她悄悄收起失落的神色,只是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阮语原是旁观者,看着几个孩子喜欢也好,吃醋也罢,明明都写在眼角眉梢,却偏偏想要极力掩饰。正觉得好笑,却被二人同时看过来的目光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成了焦点的中心,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你……想问什么?”
谢清明面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姐姐极有耐心,“姐姐,你仔细想一想,你能想起你十六岁以前的事情么?”
十六岁……也就是三年前。阮语一手撑着脸,想了良久,“记不清了,据妓院的妈妈说我三年前生了场病,烧坏了脑子,便记不得从前的事了。”
她眼见着谢清明眼里生起的一丝火光,却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卑贱之身能与眼前的翩翩公子有一丝一毫的干系,便道,“虽记不起来,但我也绝不是你的姐姐。她们告诉我,我生在近郊的山里,十四岁被父亲卖到了妓院。”
谢清明一听,便更生一份窃喜,“那是她们骗你的,你看你手心的伤疤,那是小时候为我挪炉火烫的。”
阮语攥了攥手心,她清楚记得,那是她妄图逃跑被妓院妈妈用炉钩子烙的。
莫愁眄了一眼谢清明,看他惶急失策的样,便觉这少年也是呆讷,便帮腔道,“阮姐姐,你会写字读书么?”
阮语点头,“会些,据说是父亲所教的,但具体我也记不得了。”
莫愁偏头,“姐姐你想想,如果你真的来自山里,你父亲又是个鬻儿卖女的主儿,怎可能是个识文断字,有心性教养你的人呢?”
阮语一时语塞,她觉得莫愁说得挺有道理,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真的出身谢家,如此清贵世家又没碰上难事,更没有无端卖女儿到妓院的道理。
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种种非人待遇,已然让阮语记不起希望二字是什么意思了,理智与最后一点自我保护欲让她又一次提醒自己,太好的梦别信。
深谙世事的莫愁多少也猜出了阮语的心思,便轻轻朝谢清明摇头。谢清明心领神会,便对阮语说,“姐姐会做针线活么?我这袍子划坏了,能帮我补一下么?”
三人皆心知肚明这是为了支开阮语,可这理由也太过拙劣了吧。莫愁吃吃笑了起来,“大少爷,难道你要在这脱袍子?”
谢清明的脸倏地红了起来,一直红到了脖子根,他甚至都有些结巴了,“方才那位小兄弟的衣服能借我穿一下么?”
莫愁一激灵,广寒是个妖精,周身所见皆是幻术所化,他哪来的衣服?越是做贼心虚,越想虚张声势,便道,“大男人怕什么,你不是还有内衬么?再说了,那天给你包扎,都被我看了个遍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说完这句话,莫愁都想给自己一巴掌,她暗暗骂道,莫愁你是个傻逼么?
都不用想,谢清明的脸,更红了。
待阮语含笑拿着袍子离开,谢清明脸上的红晕依然不曾褪去。莫愁看着好笑,却顾忌着谢清明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没再拿话揶揄他。
“她真是你姐姐?不会认错?阮姐姐的脸已经开始腐烂,即便我救了她的命也挽回不了她的容貌了。”莫愁大咧咧地往椅子上一靠,打量着谢清明,说真心话,此时此刻莫愁是没什么私心的。她披着十六岁少女的人皮,到底是千年老妖的灵魂,说归说,闹归闹,但正事是不敢耽搁的。
可她磊落到不做丝毫掩饰的目光,反而让谢清明有些局促。他点点头,“不可能认错,与人相识,有时候是不能只看皮相的。”
莫愁一愣,这是近来她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话了,上一次是广寒所言,他说人生色相,皆是虚妄,莫愁觉得甚是在理,那是因为广寒有五百余年修行加持。可眼前肉体凡胎的俗人,又怎么自信到可以超脱视觉呢?
“那我们假设……只能是假设阮语姐姐是你的亲姐姐,为什么会被卖到妓院去呢?”
少年神色黯淡,这也是他想知道的,“十六岁那年,母亲说姐姐病逝了,我和父亲出门在外,未能亲见尸身,母亲便草草下葬了。可如今……”
谢清明起初的声音还算平和,慢慢地变得沙哑粗粝,最后竟哽咽起来。莫愁握住了谢清明的手,她指尖冰凉,却给了谢清明一股温暖的慰藉。
少年咽了咽嘴里的酸水,重重地点了点头,半晌,颈子上暴起的青筋缓缓褪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要开棺验尸,起码,给自己一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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