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殇不知道那天是大年初几,醒来后她没做什么整理就从门前的桥晃过去,在铺满爆竹碎屑的路上一个人走了好久。
天冷,她披了件披风,手里抱个小暖炉,似幽魂般漫无目的地飘着。乌鸦落在枯枝上冲她叫几声,听到叫声后她停下来,与乌鸦对视许久之后,乌鸦拍翅飞走。
临走前,乌鸦的爪子蹬了下树枝,树枝上为数不多的几片叶子飘下来滑过她的脸。
叶子的边角有些锋利,从她脸上滑过的瞬间她闭上了眼。
之后街上热闹起来,她低着头返到居处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中央摆着火炉和躺椅,地上还有几瓶未开的酒。她解开披风的带子,手一伸,披风落在地上。
她踱步到火炉旁一屁股坐下,打开已经凉了的酒使劲往嘴里灌。
“说什么讨了好酒,还不如你自己酿的呢。”她抹了抹嘴,举起瓶子看几眼,又将酒灌下肚。还剩一瓶的时候,她的手伸向火炉里那个黑黑的红薯。
捏一下,碎成渣渣,指上残留着黑灰。她吹一下,摇摇头,将最后一瓶酒灌下肚。
瓶子一扔,地上的瓶子被碰撞,发出似碎的声音。
她双手抱头,尔后是漫长的寂静。
“哪位?”察觉房间有生人,她放下手,低头漠声道。
弭晟一拂袖,房间变成绿江,两人站在一条巨大的船上。他微微低头,道:“一个过客,姑娘不必深究。”
这话听起来莫名熟悉,无殇单手支地站起,直视弭晟,道:“何事?”
她眼里有凌冽的气息,冷白的皮肤正正好好与那份凌冽相搭。额心赤印太过明艳,有些刺眼,弭晟只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到她眼角的泪痣上。
他再重新看她,她全身上下,依旧是贵气,依旧是清冷,依旧是堆积于眼底的苦痛掩在微抿的唇角,风云俱变,雨雪侵蚀,世界更改,她仍未改变。
她果然还是她。
弭晟唇边漾起笑意,道:“想与姑娘做个交易。”
这男人给她一种熟悉的感觉,但又说不出哪种熟悉,她歪歪头,后退一步,道:“不做。”
“难道姑娘不想知道自己是谁?”他问了一个极具诱惑的问题,他打赌,几句话之后,她会愉快地同他做交易。
无殇抬眼,只沉默地看了他一下。
“姑娘冰雪聪明,也必定猜出我和姑娘所认识的人是一伙儿的。”弭晟实话实说,“前因后果,我不想解释,我也相信,有些事,不解释,姑娘是会自己体会到的。比如生,比如死。”
她眼里有情绪起伏,弭晟往前一步,笑道:“我想告诉姑娘一个事实,为姑娘牺牲的生灵不计其数,我猜,这件事,姑娘早已知晓了吧。”
“为我?你确定?”无殇冷笑。
弭晟点头,道:“自然是为你,难道不是?”
坚定的语气,她略微惊讶。
她不懂,明明,不是的。
“信也好,不信也罢,死的都死了,没死的,也都快死了。”弭晟轻叹一声,“如果我告诉姑娘,你的死可以挽救六界,那么,姑娘愿意去死吗?”
无殇挑眉,笑道:“去死?呵,凭什么让我为六界去死?抱歉,我没那么伟大。”
“可六界会因你而灭。”弭晟道。
无殇觉得信息量有些大,于是微微耸肩道:“我,很重要?”
“这么多年,还不明白吗?”弭晟淡淡地说,他知道她早就明白,知道此刻她的脑海会浮现过往的一切。爱过的、恨过的、装傻的、悲痛的、无奈的、孤独的、幸福的一切。
“我真的是我?”
她的声音弱了下来,语气里带着询问和悲伤。
“你一直都是你,不是谁的替代品,不是一个将到达的目的。”
“如果,如果……”她低下头,看向平静的江面,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去说什么。
“姑娘还愿不愿意与我做交易?”看到她略微失态的模样,弭晟知道他成功了。
“如果我死了,那么……”
“吾等为你护好众生。”
这是一个承诺,也因这个承诺,他不得不去拿起厌世剑去杀她。
“众生啊,众生里都有谁呢?”她凄惨一笑,点点头,“好,我与你做交易。”
弭晟微笑点头,随后他手里出现一把剑和一杯酒,剑悬在无殇头顶,酒浮在无殇面前。
他道:“喝下这杯酒,你将会感知到你生命的流动。你会知晓你所剩的日子,知晓你会在何时离去。那段时间,你可以选择各种方法和别人告别,而你将离去的时候,你头顶的那把剑将会把你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带给我们。然后,一切就即将结束。”
“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你。”
似懂非懂,即使问,也不会清清楚楚。她点点头,拿起了酒杯。
“这个交易,除你我之外,还没人知道。”他看她拿起酒杯,说了这句话。
她哦了声,手中的酒杯慢慢靠近嘴。那时候,莫名其妙,她想起了自己的父皇。
她想起她父皇早已两鬓华发,想起他为了所谓的长寿逼了她那么多年,想起他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她想起她和他大吵了一架,自吵完那次架,她还没见过他。
她想起了流浪汉的叹息,然后又想到如果她死了,她父皇会怎样。她先是骂了自己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又骂自己活该背负这样的愧疚,随后酒杯慢慢触碰她的唇。她没有直接喝下去,而是仰头闭眼片刻,再低头看看酒,将酒慢慢送进肚。
头顶的剑化为透明慢慢融进她的身体,她有些不适,渐渐的,身体撕心裂肺地痛起来。她握不住酒杯,杯子碎掉的时候她已捂着肚子坐下去。
她感觉自己全身上下被一条绳穿起来,然后被人狠狠一拉。她低吼一声,一团象牙红的浊气从她口中喷出,她闭眼仰天一叹,慢慢恢复平静。最后她没有站起,而是低着头坐着,像在沉思,也像在难过。
一旁的弭晟拱手,恭敬地行了个礼,无殇苦笑道:“不必为众生谢我,我也是被逼的。”
她笑得很勉强,弭晟起身,没解释这个礼不是感谢。
“你已达到目的,可以走了。”她又低下头,淡淡地说。
弭晟退一步,船变成平静的江面,她坐在一片荷叶上,身子一动不动。他沉默地看了她许久,慢慢向后退去。
“一看肠一断……”正在退去的男人望着她说。
他有不舍,想多看几眼。
她哎地叹了一声,伸出手臂,冲弭晟摆摆手,接到:“好去莫回头。”
男人消失后,房间恢复原样,她放下手臂,沉默地坐了好长时间,然后低喃几声起身开门。
打开门时,她看到脸上的有着淤青的白发公子正做着敲门的手势。哦,原来,还好。
她望着他,抑住许多东西,微笑道:“这位公子,新年好。”
春节期间,长安城城内城外都无比热闹。拥挤的人群中,秦暮离带着阿笙默默地在无殇和深深后面跟着。
阿笙拿着糖葫芦问秦暮离:“大人,您说,弭晟大人为何会暂时放过殿下呢?”糖葫芦捏在手里,阿笙咬一口,没人跟他抢,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道:“可能是因为弭晟大人舍不得下手吧。”
“他怎会舍不得?”秦暮离摇头道,晴空万里,这样的温度,仿佛下一脚就能够踏入春日,如何能让她在元宵节前看一场雪呢?
“他又怎会舍得呢?”阿笙停下,抬头问他。秦暮离低下头与他对视,阿笙叹口气,道:“那谁知道呢?大人可能知道,但阿笙不知道。”
那之后,是两人久久的沉默。
桥那头尽是些商贩的小摊,秦暮离看见无殇停在一个卖鸟儿的摊前,卖鸟人滔滔不绝地跟她讲着话,她好像在听,也好像在跑神儿。
她脸上笼着暖而轻薄的光,英气精致的侧脸罩上了半点儿冷漠。她眼睛盯着一只颜色艳丽的鸟儿,但又好像没有在看那只鸟,那个神情仿佛是想透过那鸟儿去看到别的东西。
秦暮离望着她,对阿笙说:“元宵节过后,你与深深去和神尊大人汇合,我送她回临安。”
阿笙不知为何要走,便问:“是殿下提出的吗?”
“是。”秦暮离答。
阿笙走两步,道:“可是殿下还没看到雪呢。”
“她说她不想看了,也许,并不是不想。”
“其实,大人,我们想让她看到雪是很容易的。只要跟那些神说一下,她想看多少就可以看多少。但是你答应过大家,游戏开始,就不会去借用外界之力。何必呢,大人,何必那么固执。”阿笙转过身子望着秦暮离,“错的又不仅仅是你一个人,我真的不懂为何这么多年了他们还不原谅您!大人,您告诉我,如果当年没有走上那条路,您会怎么做?”
这个时候,秦暮离看到商贩放飞一只白色的鸟,无殇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只鸟。不经意间,她和秦暮离对视,拥挤的人群,他的目光定在她额心的赤印上。
“你在说哪一条路?是让她死的路,还是让她活的路?”
他说话的时候,她正在远去。他往前移了一步,唱歌跳舞的人从他面前经过,他歪头想看看她,却怎么也看不到。
他又想了想,答道:“我会怎么做?我不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感觉……”
感觉好像离自己很近但又很远,好像能时常梦到,又怎么也记不起具体细节。有时候会突然想起阖山山脚初遇深深的那一幕,他那时还不知道那只小狐狸会活那么久,也不知道阖山的雪和创界山的雪是不同的。
想怪自己以前想法太天真,不解难祭草的花语,转念一想,自己并不适合去责怪谁。
是是非非,由不得他说,却能占个“非”字。
元宵节那天晚上,烟花朵朵,城里灯火通明。无殇没见过那么多那么漂亮的花灯,拉着深深在热闹的街市窜来窜去。她放了许多河灯,后来大家都在放孔明灯,她也跟着去放。
“要许愿啊。”她对深深说。
灯燃好后,她和他面对面举着灯,准备放飞,她望着燃着的光,说:“深深先许愿,然后我许。”她歪歪身子,与他对视,看见他微笑地点了点头。他闭上眼,许了个愿,然后看向她,意思是该她了。
“你闭上眼,然后我许。”无殇说。
深深不太懂她是如何想的,但还是听话地闭上了眼。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许愿。
江水上空尽是放飞的孔明灯,她望着乖巧的他,想哭又不敢哭,只得咬着唇使劲忍着。
“我许好了,放飞吧!”她说完后,他就睁开了眼,手慢慢抬,那个孔明灯就慢慢上升融入成百上千个孔明灯中。好似一条绚丽的河流,从生,流到死,从来,流到走。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她深吸一口气,拉着他的手,道:“放完孔明灯了,我们去猜灯谜好不好?”
深深点头,她便拉起他去往猜灯谜的地方。走之前,她有望了一眼漫天的孔明灯,一点,一点的,像是天上飘了许多眼泪。
她看见许多大人带着孩子愉快地游玩,孩子手里都提着漂亮的灯笼。她也想到了很久之前,自己的哥哥也带自己看过花灯,记忆不太清晰了,但她明白那种感受。
那次的花灯,和今晚的是一样好看。她跟秦暮离说过过完元宵节会回去,她也在前几天听见阿笙在跟深深商量离开,所以她做好了过了今晚就会离别的准备。
她不想骗别人,也不想骗自己。她很难过,但又不想弄出如丧考妣的模样。当然,她也不想让别人看出自己是在难过。
此次一别,便是永生,她是知道的。可是要去搞个隆重的别离会实在太矫情,那个男人好像有跟自己说可以用自己的方法和大家告别。那就,那就不告别了。
就好像从来没离开过,从来没有走过。
这样一想,她就开始恨夏幽。
人潮拥挤,她苦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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