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盆里放了半个皂角,玖珠正蹲在井边浆洗衣物。
拐角处出现个男人,一面靠近,一面唤,“玖珠?”
她回头,先是一愣,“怎么有空到这儿来?”
镜陵笑了,“玖姑娘真实贵人多忘事,昨夜你还收留过在下。”
没料到白日里风流潇洒的镜陵公子,到了晚上竟然是个梁上君子,还跑到她的闺房避难,不过这事传出去终归不好。
她略一点头,“事出突然,还请公子忘了这件事。”
那帮人说得没错,眼前的女子过着有几分勾人的伎俩,镜陵笑得更具风情。
一连两月,镜陵公子几乎隔日就来见尚书府里的庶女,事情在皇城里传开了,都说她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
一日,镜陵公子竟对她求起婚事,玖珠想起父亲曾说半年后要将她许配给中丞家的胖儿子,稀里糊涂地就点了点头,谁知前日里还笑吟吟地镜陵立马就变脸离去。
直到三日后她才知道自己早就成了贵公子、贵女圈的笑谈,原来镜陵公子只为证明无边魅力,而她也成了不自量力的麻雀典范。
她气闷了两日,也仅仅是两日而已,这两日里娘亲一直在奚落她,笑她的痴心妄想、笑她不该动歪心思,笑她不认命。
她无言,娘亲从来都说要认命,可娘亲可曾真的认过命?
某日,父亲受了风寒,咳嗽不止,不知怎的,突然记起娘亲的祛咳汤,娘亲精心调制,化好妆容给父亲送去,当夜就歇在了主卧。
死灰复燃的娘亲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险些令她认不出。
看着头饰越来越繁琐的娘亲,她心下感慨,自她记事起娘亲夜夜用中药擦身,肌肤一如年少时分,终于换得父亲的一声惊叹。
这、原来就是娘亲一直想要的吗?
柴房里两人肌肤相贴,原来是乐安公主和探花郎,她暗惊,不自觉丢了木块。
公主问她是要活还是要死,她当然要活,于是娘亲成了乐安公主府的常客,顺利被父亲抬为侧室。
娘亲的地位高了,似乎她的身份也有所转变,原本一月后就是她与胖公子的婚期,半月后她却以皇城贵女的身份奉旨远嫁虞境。
听说原本定下的人选是乐安公主,还是太后亲自出面,向皇上求了这道圣旨。
她恭敬叩首,再有三日,她便要离开这个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
三天的日子平淡无奇,她花一天时间陪着娘亲,另外两天绕着皇城,漫无目的地走。
第三日下午,她在湖边遇见了镜陵,镜陵公子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身边簇拥着两个女子,他就坐在船沿,看着像是在游湖。
果然是好雅兴,镜陵公子的船只靠岸,那人依旧笑着,“不知在下能否请玖姑娘游湖?”
她翩然上船,笑了,风轻云淡,“待到来年荷花盛开,若是还能遇见,玖珠便能同公子游湖。”
语罢,她素手出袖,镜陵先是一愣,接着便也伸出手,谁知下一刻那只仿若无骨的手竟是直接将他推下了船。
“啊——”
“有人落水了。”
同游的女主花容失色,肇事者却扬长而去,那人死不了,她知道。
昔日权当她是年少懵懂,被人戏耍了数月却不自知,来年她远在异国,与这浪荡之人相隔万里,也与皇城这一段麻雀凤凰的笑谈隔却山河,她便依旧如常,只当没有这段难堪往事。
当天晚上娘亲与她促膝长谈,末了告知她腹中已然有孕,大夫还说是个男孩。
望着娘亲满足的表情,她说不出话来,谁知妇人下一刻却换上坚定的神情,说出的话令她永生难忘,“我要让你记着,为娘在这世上从此之后不止你一个指靠,所以你不必为我担心,也不必为我送终,一个女儿家在外,你只需为自己活着。”
“为娘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活得并不痛快,你下半辈子应当要活痛快——”
好蛮横的娘亲,数十年只告诫她需认命,临走前却要让她斩断牵绊,只图一个痛快活着。
这话彻夜在她耳边响起,远赴异国,她真能活痛快吗?
她不确定。
出城那天盛大无比,仿佛她真就是一个贵女,她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常??怀龀侨?倮锖螅?嫘械氖涛辣闵倭艘淮蟀搿?
玖珠莞尔,正好她也不喜有太多人跟着。
一行人走得极慢,中途甚至临时改道,直到在民宿吃上咸粽,她才惊觉偏了路线,原来是有侍卫回了趟家乡。
如此,她便全当是在游玩了,她未曾出过皇城,也从不知楚国竟有这么好的风光。
听说她要嫁给蛮荒小地的国君,想来日后她也不得随意外出,这一趟便看尽了此生的风光。
驿站外,一辆马车徐徐停立,几经风雨,车顶的华盖早已泛旧。
车上坐着个女人,正往远处瞧。
虽然有游山玩水的嫌疑,但这一路赶来好歹用了两年,令她心惊。
她一早听说,虞境目之所及,皆是蛮荒, 如今看来此言过于夸张,此地驿站与别处并无二致,想来这虞境同楚国也没什么不同?
管事的倒也痛快,核对文书后将一行人迎进门,直到日落茶水才将歇。
喝多了茶,小腹胀得慌,她便没有用饭。
半夜火起,她是被熏醒的,周身尽是刺鼻的气味,她连忙捂了湿帕,刚想呼救才发觉四周静得可怕。
若是寻常走水,早就有人奔走相告,今夜里却是连半声喊叫都没有。
她匆忙间赶到隔壁客房,只见床上那人眉头紧锁,没有半分醒来的迹象。
想来就是那晚饭在作怪,幸好她躲过一劫,这侍卫一路跟了他两年,许是时日过长,其他人对她尽数散漫,只有这人始终如一,倒像真就将她当成了贵女。
并不是她虚荣,只是世间不随波逐流的人太少,这侍卫道真算是一个,这样的妙人,就这么死了着实冤枉。
她从浴桶中舀水,将两人的身体浸透,一路跌跌撞撞地将人拖了出去。
男人被她拖至一处草丛,许是吸多了烟尘,玖珠一时竟有些头晕,毫无方向地行了数十步,她一个踉跄狠摔在地,眼前无端出现一抹白光。
身后火光冲天,眼前却是一抹纯白,这反差令她想不注意都难。
那是个穿白衣的男人,正坐于马背,居高临下地瞧着她。
玖珠想自己完了,难到这人就是下药放火的真凶?
那男人待她跌倒半响,才堪堪从马上下来,动作优雅,谁也想不到下一刻他竟然直接将人打包,仍在了马背上。
玖珠吃痛,她被某个不知名的男人当成了麻袋。
白衣男随后上马,他先是抚摸马背,像是在安抚对方,后才对着状似晕过去的玖珠,“再不抓紧、小心粉身碎骨。”
身后的白衣长得跟仙人似的,说出口的话却透着阴冷、狠劣。
她回过来味,一把勒紧马脖子,只听扬鞭一声,马儿极速?蚯氨既ィ??髟俾?敕炙?裉炀鸵?淮?谡饫铩?
她被折磨得只剩下半条命,黑暗中只记得用手箍紧。
男人一道上用披风盖住她,不知过了多久,白衣终于停下,她本以为可以歇上一会,谁知白衣淡淡一笑,竟是直接将她丢下了马。
她后背梗到石块,露出痛楚的表情,那男人却像是没看到一般,径直扬长而去。
白衣绝尘而去的背影映入眼帘,伴着朝阳,成为一个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好一个白衣怪人!
她早该知道长得好看的男人内心大多难以琢磨,昔日的镜陵是如此,今夜的白衣又是如此!
白衣怪人将她去仍在了荒郊,四周一眼望不到人烟,大有一种让她自生自灭的意意。
好在郊外有些野果,她沿着白衣离开时的方向步行,一路上当了几天野人,终于在日落时登上一座高山。
早就听闻虞境地势特殊,周围尽是高山环抱,城内风光只需登高便可一览无余。
如今才知,传言竟也有当真的成份。
数里外是一座城,随着阳光减少,城内渐渐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都说高处不胜寒,她却觉得温暖,从楚国到虞境一路走走停停用了两年光景,现在终于见到虞境的第一抹夜色。
从出生起她便生活在一隔围墙中,年少时几乎未曾见过生人,连父亲也只是草草看过几眼。
长大些她便每日浆洗衣裳,或帮娘亲熬些汤药,有了出府的机会,却也只是在药铺与后院之间来回。
比起皇城里的风流才子与倾世佳人,她的表现似乎太过无奇,过于温吞了些,就是这般,倒也引来镜陵公子的两月做戏,如今想来甚是可笑,她反倒佩服起镜陵来,对着她这块木头竟也能嬉笑两月之久。
现在好了,稀里糊涂地撞破乐安公主的旖旎□□,又稀里糊涂的成了贵女,更加稀里糊涂的远嫁,最终稀里糊涂的在出嫁路上耗了两年。
娘亲日夜灌输她要认命,她却知娘亲从不曾认命,娘亲只道她木纳,她却只想求一个随遇而安。
高山夏暖,虞境烟火朦胧。
或许那里就是她的新家,她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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