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应二十九年
晋 大凉山
凛冽的风刮过青城的彩衣巷,托着落了一地的枯黄打着旋儿飞上空中,又随着这股劲儿堪堪落下,任行走路人踩地支离破碎。街边的老树疏疏朗朗,遒劲的树枝将天空切割成一块又一块的明亮。
初秋的天总是悬地很高,尤其是在这远离京城的荒野小镇上,亮地像是洗后的蓝绸布一样,只有几缕毛绒絮子一样的白云缀着,偶尔掠过几只飞鸟。
铜锣响起的时候,好似从各个角落里一下子涌出许多奇彩服饰的人来,接着便是唢呐的声音,箜篌的声音,一叠声儿响起来。
巷子深处高台上的舞女将水袖高高甩起,柔软的腰肢将裙摆甩成打开的扇面,簪白芙蓉的发髻梳地油黑发亮。
卷着旧夹袄袖口或蹲或站的男人们频频叫好,打扮精致的妇女挨在敞着的户牖上探头往这边看,举着糖葫芦的小童穿梭在人群中叫卖,偶尔有一声铜板入囊袋的声音自喜气洋洋的人声中溢出。
十里八乡唯一的一座小城,青城,迎来了它一年中最为盛大的节日。
青城并不是富庶的地界,在这里生活的人们平时都各有各的活计要做,能成日在城里晃荡的,不是游手好闲的懒人,就是有些家底的混子。
可今日到底不一样,举城皆欢的喜庆日子,就是背朝黄土面朝天的老农都有余心出来听两句闲书。
也因此,城里的茶楼只有在这一日才会座无虚席。
男男女女并十几个小孩,手里抱着瓜果点心,或站或坐,皆守一评书人开讲。小二一面手脚麻利地拾掇茶水和点心,一面弯腰殷勤地招揽着客人。
不一会儿,有人打帘子从后台出来,听客多起身鼓掌喝彩。
“诸位,诸位!”热闹过了头,吆喝声不息。那说话人清了清嗓子,反复吼了几声,才渐安静,“诸位稍安勿躁!”
他话音未落,下边儿就有人叫板。
“什么安不安,躁不躁的。喂!张秃子,上次那本你结了,今儿讲什么哪?”常来的书客翘着二郎腿坐着雅座,早已磕了满地瓜子壳儿,见说书人出来,便在下头叫唤,大概是等不耐烦了。
被称作张秃子的是个看起来五十来岁的老汉,身材矮胖,灰白长髯,头顶秃亮,一件淡蓝色长袍早洗旧了,倒和他那张摇摇晃晃一动就嘎吱作响的长桌差不了多少。
可别看他这样,却是名嘴儿,每每开讲,叫座地很!
“臭小子!何来秃子一说!”老者佯装愠怒,板起脸来。
“老张,他小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老婆。他这会儿子嘴皮子厉害,你多说两句,他听得入神,夜里回晚了,少不得挨老婆板子!自然报了仇。”有人就嚷道。
众人哄笑。氛围一下子就快活起来。
“年轻人怕老婆有什么不好的?”张爷还要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却被当先那个叫板的人打断。
“唉,……老头儿老头儿,你是越老越??铝耍?舻氖裁垂刈樱炕共凰嫡?拢
余下人一叠声地笑说是。
“看给你们猴儿急的,等着啊,这就来!”张爷说话间便已往木桌后一坐,抚尺那么一拍,人便知开讲了,霎时没了声儿。
张老头见下面或站或坐乌压压一片的人,满意地点点头,清了清嗓子,咂一咂嘴,两指并拢照着前方晃了晃,略微嘶哑的声音便传了出去:
“今儿不说书,张爷我便来讲一讲这天下纷争,宅府密事!”
“张爷,你又懂了!脚丫子丈不过十里地,哪儿听得什么天下要紧事?”有人发笑。
张爷却不理。他把手一挥,道:“张爷我走南闯北,耳听四方消息,眼观八方人事。虽不精深,倒也还略懂一二。我问你们可知这天下大势?”
他语声一顿,两眼向人群一扫,众人大多摇头,有一人当先道:“我闻岭南驸马府,长汀莫家庄,西京姜山巅,淇水蓬莱界,乃天下四家,享誉盛名!”
旁人皆点头应和,唯张爷摇头作憾。
性急的纷纷问道:“怎么?”
吊了众人胃口,便见张爷捻起长髯,圆睁双目,“要我说,这天下,唯宋家势盛!人道天下四大,可终不及如今战功赫赫的宋家!”
“此话怎说?”众口一词。
张爷抿口茶水,又道:“当年宋廷祚老将军扶持高祖登基,立下汗马功劳,驻守边疆更是英勇无双骇退三万梁贼,奠定宋家百年荣耀。其子宋生勋不辱父名,一枪挑下敌帅头颅,悬于大晋军旗上,监军八百里加急通报胜况,一战成名!”
“前代功勋而已,敢谈当世?”有人哂笑。
闻言,张爷一拍案桌,高声道:“不说宋家前代功勋,便是当世子弟也堪称英豪。宋家长子宋也青练就一手好枪法,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次子宋西行武力尚缺,却有排兵布阵的好本领,尝与父兄纵横战场,以千敌万,杀人万数。这小女儿更不得了,小小年纪,却巾帼不让须眉!”
台下一片哄声。
“诶洒家倒是想起来了!皇上亲封去梁朝和亲的慧月郡主,户部侍郎的宝贝闺女,不就是宋老爷子的外孙女吗!”一大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粗声吼道。
“这,这么说,这宋家,当真这般势大?”
张爷笃定道:“皇恩浩荡,后辈有为,当推为天下首。”
“如今汴京方家也渐声大,可有一战之力?”
“我听萧大学士官升三品,也算新起之秀。”又有人帮腔。
“不过喽喽之辈。方宗建将军虽得圣心,可有个儿子却是京中有名的纨绔。汴京有小儿戏言,‘燕然未勒宋家少,柳巷夜归方二郎’。说的就是这家的二公子方无。便是方大将军当年将女儿许与宋家大公子,也曾感叹‘本不欲高攀,奈何盛情。’”张爷又道,“萧大学士虽官至三品,到底家浅底薄,空有朝堂上耍嘴皮子功夫罢了,不足为提!”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只有唐氏复兴,徐府重出,才挡得住宋家浩大之势?”
“正是此言!”张爷说到兴头,醒木一拍,撼地台下人精神抖擞。
便有嘴碎的道:“徐家大小姐前两年成了贵妃,如今正当盛宠,三位皇嗣,当今太子爷孝顺,秦王战功赫赫,还有一个,……唉,可惜早夭!小女儿为萧家大夫人,说话举足轻重。若徐太傅他老人家愿重出江湖,只怕也没宋家什么事罢!”
“诶~你这话说的!徐家女儿厉害,可到底没个正经苗子!要我说,若唐氏复兴,恐徐宋两门加起来也不够看!”旁人有心争嘴。
“当年唐氏如何繁荣?宫中有宠妃相助,大公子尚公主,三公子黄发垂髫便才名满汴京,圣上特赐黄马甲。只是奈何……风云莫测啊。”
“莫要再谈了,当年唐家可是治的欺君之罪,抄家砍头,充军流放。……”有人提醒。
“谁说的准的事?当日徐家治谋反罪。后来平反,如今徐老太傅不还不是住在皇上特赐的宅院里颐养天年?”
汉子扬起眉毛,不大放在心上,“再来,洒家听说唐三公子当年因未曾及笄,只是充军流放,将来重获圣心也未必不可能!况且当年唐家不也有个皇嗣么?淮王殿下方从边关回来,也是立了战功的!”
瘦高个儿板着脸唬道:“那唐家老三早就没了消息,生死未卜,也许死在哪儿个不知名的地方了。淮王才不过一十六七,他倒真敢冒皇上的忌讳,去给他外祖父家撑腰?你这嘴上没把门儿的,再乱说,小心回头也治你个大不敬!”
“……唉,不过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方才还十分硬气的汉子听此言,顿时矮了声。
茶馆里哄笑不止。
青铃一手裹紧了衣裳,将方才称好的酱牛肉和酒收纳入怀中,一手拂去肩头落下的一叶枯黄。她将目光投向茶馆里热热闹闹的一团人,眼中流露出转瞬即逝的艳羡,可也只是一瞬。
她略望了一眼就埋头走开。
今日是公子生辰,她早早起来,紧赶慢赶走了十几里山路,买些卤菜开荤——家里好些时候不曾沾油腥了,公子一定高兴。
她这么想着,抿了唇拔开步子往回走。
当年家道中落,为了谋生,青铃一纸卖身契把自己作践成了丫头,幸得遇上现在的公子,才不至于像她同期的那些的小姑娘一样沦为贵人的玩物。
青铃走了神,竟是连人带吃食一齐磕到一个男人身上,酒坛子封口不曾套紧,这么一撞,竟是洒了好些在男人那身看着就价值不菲的面料上。
那男子没挤得进去听书,便集了好几个兄弟等在街对面儿,正和兄弟评点宋家。“我看这张老头嘴里的宋家也不过如此,真当那么厉害?”他话音未落冷不防被人碍了兴致,就要大发雷霆,一回头却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鹅蛋脸,吊梢眉,含笑眼,乌发如云,娉婷而立。
男人的眼珠子霎时就直了。
又见青铃着衣朴素打扮泯然于众,像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子,便存了欺负的心思,整个人压上来:“哪儿窜出来的野丫头?手脚这样毛糙!”
他样似着急,却连自己损坏的衣裳都不曾多给几眼注意力,只一溜地将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青铃身上扫过来扫过去,“只是看你这村妇打扮,也赔不起我这江南来的上等料子,这么吧,我也不要什么,今儿过节,便是你愿陪我喝上两杯,本公子也就不计较了。”
青铃本来好端端地走自己的路,跑神撞了人家确实是她不对在先,可这男人言辞跋扈,出言不逊,搞地她心里的那点歉疚之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她抬起眉毛也不客气了,“我酒是喝不得的,阁下怎知我赔不起?多少钱?我赔就是!”
那男人便笑起来,惹得他身后的几个人也一齐哄笑。
“小姑娘,这可不比你平日里见的那等次货,江南来的云锦,你听过没有?正所谓‘江南好,机杼夺天工,孔雀妆花云锦烂,冰蚕吐凤雾绡空,新样小团龙。’说的就是这个,哪儿是你几钱银子就赔得起的?少说也得三四十两!”
这话一说青铃就不自觉地涨红了脸,她扬起娇俏的面孔,“就这件衣裳也值三四十两?这是赔钱?不如去抢钱!”
男人恼火,面部表情越发扭曲,伸手就要抓她。
眼看着男人从口角纷争变做动手动脚,青铃忙不迭侧身躲开,提起裙角扭头就跑,谁知这还不曾走两步,就又被人拦着。是那男人的同伴,人高马大墙似地堵着青铃的去路。
青铃不禁搂紧了怀里的吃食,闷下头,眼中微寒。为首的那个男人最为得意,见青铃不做声,只当她是怕了软了,他装模作样地掸了掸衣服上沾了酒渍颜色变深的料子,洋洋得意道:“小姑娘往哪儿跑?不赔如今也得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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