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半年前左右,张岸风第一次在一眸酒肆遇到了那么多人,和大家开完会,他和郭染一起沿着桂花河走回去。
手机接到了一个陌生来电,在他反复拒绝之后,还是连接上了孜孜不倦的对方。
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张岸风,是我。”
张岸风感觉自己的心脏一瞬间停止了跳动,身旁的桂花河也停止了流动,时间都凝结了。
电话里是黄鸣宇的声音,他只是用最快的语速,发出了几个简单的指令,“不管你身边是谁,保持镇定,否则你将永远不知道张文墨事情的真相。”
张岸风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信黄鸣宇,几分钟前,这个人还是十恶不赦的凶手。
但直觉还是令他屈服了,“好的好的,我明白了。”
黄鸣宇继续说,“请你务必保持像和客户打电话的姿态听我说,我在一眸酒肆装了监控,所以你们所有的对话我都看得见听得到。”
“嗯,你放心,对的,这没问题。”
“甩掉身边所有人,到家确定没人后,给我来一个电话,有重要的事和你商量。”
张岸风笑着说,“好的好的,那么明天见,合作愉快。”
挂完电话,对郭染说,“一个客户,没存电话号码,刚才说到哪儿了?报仇对吧,这仇我一定要报,不然我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张文墨。”
张岸风回到住所,确认没有被人跟踪,关上门并反锁。
拉上窗帘,与外部世界彻底隔绝后,他回拨了那个电话,并按了录音,“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你说吧。”
“张岸风,刚才我说的都是实话,一眸酒肆的监控设备使我们公司安装的,不止装了窃听器,还有一整套的视频传输设备,我有权限,能随时查看。我始终怀疑,这件事情和许亦泓、贾明臣、郭染有关。”
“所以刚才我们所有的对话你都听到了?”
“你们的面部表情我也看得一清二楚,以我判断,我认为你没问题。但其他人,我不确定,所以我只能选择和你合作,研究下一步对策。”
“我凭什么相信你,你刚才应该也看到了,你是我们头号怀疑对象。”
“我没办法让你相信我,因为我没有任何证据,我只说我的理由,那个沈钰提供的照片,至少那张涉及到我的,是合成的。”
“什么意思?她自己做了一张图片?”
“那张侧脸,应该是我某年聚会时被人拍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沈钰这里。”
“一面之词,我不能因此信你,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你们下次聚会碰面,你提出你要亲手杀了我为张文墨报仇,记住,你要表达你决心独自一人去做这件事的态度。而我会为你杀我提供便利,解决后顾之忧,譬如明天我就从公司辞职,这样不会有人因为我失踪来找我。”
张岸风感概自己刚才还信誓旦旦向郭染表示要手刃凶手,现在却不敢接受黄鸣宇的建议。
“不用担心,我不会真的死,只是利用这个时间差,调查一些事情。”
“要调查事情,不一定非要死掉。”
“现在有人陷害我,想要我死,我觉得只有我死了,一些被刻意隐瞒的事情才可能露出狐狸尾巴。”
张岸风没有立即表态。
“你可以想一想,我等你电话,相信我,真相已经不远了,”黄鸣宇声音中流露出一丝赞许,“当然,你这种不相信任何人的态度,或许是一件好事。”
挂了电话,张岸风彻夜难眠,反复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从一开始贾明臣来找自己,几天后又被约着听沈钰的发现,现在又被视为凶手的黄鸣宇告知,此时另有隐情,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天一亮,他就打了个电话给黄鸣宇,“昨天的这些人,你得罪过谁吗?”
“我很少得罪人,许亦泓和贾明臣,是我学弟,包括郭染在内也都是称兄道弟的人,牵强一点来说,对我有敌意的可能就是沈钰了,她是我在认识张文墨时,正在交往的女友。”
“照片是她拿出来的,这件事如果如你所说,问题出在她身上?”
“如果你愿意的话,帮我去沈钰复制一下,给我看看,我要研究一下这其中的奥秘。”
“我为什么要帮你?”
“为了张文墨。”
这是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张岸风立即打电话给沈钰,说自己想要来一趟,拷一下和黄鸣宇有关的照片。
电话里沈钰一口答应,约定三天后来自己住所找她。
张岸风按照她给的地址,找到了沈钰的家。
“学长,不用脱鞋,”沈钰笑着制止了张岸风,并引他进了房间。
桌上的笔记本电脑已经打开,文件夹里有几张照片。
“学长,这里几张是和黄鸣宇有关的,你可以复制,其他涉及到别的受害者,我觉得不方便给你。”
“我能理解,”张岸风从包里取出U盘,插进电脑,边操作边问,“有没有拍到张文墨从车上下来?”
“没有,就这些了,能拍到黄鸣宇和这辆车,也是蹲点的巧合。”
文件复制操作完成,张岸风缓缓拔出U盘,放回包内,“谢谢沈记者。”
“不用谢,接下去准备怎么办?”
“上次你说法律可能管不了他们的话,我想了很久,确实是这样的。但我不可能就这么放弃,张文墨不在了,必须让黄鸣宇和丁菲菲为此付出代价,”张岸风看了一眼沈钰,“这件事让我来,你们谁都别插手,计划我想得差不多了,还差一些细节。”
“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吗?”
“你们?我觉得你们最好少牵扯进来,没有必要牺牲太多人,我是打算最多只牺牲我一个,这也是我为张文墨应该做的事情。”
“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只是大家一起商量办法会更稳妥一些。”
“我不这么认为,像杀人这种事,你们和我一样,都没有经验,都是乌合之众,”张岸风笑道,“我有计划后,一定会找你们商量的,估计就在下周吧。”
沈钰陪笑,表示理解。
张岸风在门口,又问了一些照片相关的事情,才开门离开。
刚关上门,沈钰手机就响了。
“沈钰,刚才张岸风来了?”
“是的。”
“怎么呆了这么久?”
“你又监视我?”
“在你房里放监控,与其说是监视,不如理解我是在保护你,怎么和张岸风说了这么久?”
“就正常的对话,你不也听得到吗?”
正说着,传来敲门声,沈钰迅速挂了手机,删了通话记录,从猫眼里一看,还是张岸风。
“怎么了学长?”
“不好意思,我包忘了拿,就在桌上,帮我拿一下吧,我就不进去了。”
张岸风接过沈钰递来的包,不好意思地笑笑。
“学长,您也真粗心,”沈钰和他道别,笑容满面。
关上门,电话又打来了,“沈钰,快点断开电脑网络。”
“怎么了?”
“以防万一,我怕来者不善,偷拿电脑里的文件。”
“都有加密怕什么,何况一个”
“好了,网络断开了,你发现什么异常了吗?”
“你网络都断开了,我怎么发现异常,我会找时间来你这一次,仔细看一下,我怕张岸风的U盘有问题。”
“你别疑神疑鬼的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要连通网络。”
“什么?那我要上网怎么办?”
“自己想办法解决,反正这台电脑不要联网就是了。”
张岸风回到住所,确认四周无人,用手机拨通黄鸣宇电话。
“我按照你说的,把你给我的U盘,拷贝了那些照片,然后我和她寒暄了大概十几分钟,最后我也装作忘记带包,回去拿包,期间录音笔都正常工作。”
“很好,有这十几分钟足够了,我有时间再来拿一下U盘,分析下照片的真伪,”黄鸣宇说,“另外,通过U盘,我放了一个木马在她电脑里,我已经拿到了很多相关的压缩包,但是还没能破译,我需要一些时间。”
“为什么事先不告诉我?”
“怕你不够自然,”黄鸣宇并没有因为隐瞒而感到内疚,“我已经遥控清除了我的木马,也删除了所有相关日志,除非有懂行的人去电信查流量去向,否则不会发现。”
“你有发现请第一时间告诉我,”张岸风打开录音笔,讲电话设置成免提,“接下来放一段录音给你听,是我离开沈钰家后,屋内的声音,我听了一遍,应该是接了某人的一个电话。”
录音笔开始播放,“是的——你又监视我?——就正常的对话,你不也听得到吗?”
黄鸣宇听完问道,“就三句话?”
“是的,可能对方说的比较多。”
“看来有个人在沈钰家里也装了监控,今天你去找他,这个人也知道,也全程看着。”
“沈钰她也受人胁迫?”
“是合作还是胁迫,都有可能,仅凭着这些无法确定,要么查查他通话记录,这个电话是和谁打的?”
“查他人的通话记录,我没这个本事。”
“交给我吧,不过可能也没用,那个人警惕性这么强,即使查到也没什么用。”
“接下来怎么办?”
“我会把照片给楚西舫,让他帮着分析一下。至于那些压缩文件的破译,我还找另一个高手,三个人一起应该能分析得出来。”
“你信任楚西舫?”
“非常信任。”
“我需要在场。”
“没问题,到时候我用这个号码通知你。”
黄鸣宇效率很高,第三天就打电话通知张岸风到了学校。
约在网协办公室,推开门,就见楚西舫和黄鸣宇正愁眉紧锁,旁边一个小胡子神色轻松。
楚西舫招呼道,“张岸风,你自己找地方坐吧,我们正忙着。”
黄鸣宇头也没抬,“为你介绍一下,马琨,我的学弟。也是贾明臣班级的,号称他们这一届的代码第一人。现在两大高手都被请到了,看来用不了等多久。”
“你也不赖,”马琨对大家笑笑,“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嘛。”
张岸风问,“你们都在分析照片有没有作假痕迹吗?”
“这几张都是合成的。”
黄鸣宇朝张岸风耸眉,意思他俩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纯粹为了兴趣和挑战,不要多说相关的事情。
张岸风微微点头,继续问道,“怎么看出来是合成的?”
“好几个地方有瑕疵,一些光影效果是被切割过的,局部应该统一的的参数却不相同,还有出现在这几张照片中的黄鸣宇,侧脸都是一模一样,这是不可能的,”楚西舫说,“另外,拼接的部分,放大后看到,锯齿很明显,和其他区域不一致。”
“辛苦了,”张岸风若有所思。
“这事让普通设计来就能搞定,也就半小时的事情,谈不上辛苦,”楚西舫说,“现在大家在忙那些加密文档的破解,和入侵电信网络查看一个来电记录,需要搞一些脑子。”
认真干活的人,没有时间概念,张岸风帮不上忙,看着天色已黑,心情越发焦躁。
他给三人买的外卖,也没人动过,心想,“破解一个和自己不相关的东西,对于这两个人来说,这么有趣吗?”
不知在椅子上过了多久,他也昏昏沉沉睡去。
再一次惊醒,是发现有人将毛毯盖在他身上。
张岸风感激地望着黄鸣宇,对方也对他报之一笑,在黄鸣宇清澈明亮的眼神中,张岸风忽然发现了张文墨的影子。
当年张岸风身旁依偎着的张文墨,眼神也如一泓秋水,波澜不兴,分外宁静。
念及此,张岸风鼻子忽然一算,好在忍住了眼眶中泪水的充盈。
马琨忽然拍案而起,伴随着一声响屁,“破了,大家来看看。”
众人都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围住马琨。
马琨的电脑上,多个被解开层层密码的压缩包,铺满了整个屏幕,“圆满解决,大概一百多个文件夹,一半在我这,一半在楚老师这,我们收摊了,你们拷走慢慢看。”
黄鸣宇很快复制了一份,粗略看了一眼内容,就关上了电脑。
出了学校大门,黄鸣宇说,“我从你给我的沈钰手机号码,查了一下通话记录,那天这个时间确实有一个电话拨入,不过是网络电话,我查不出来。”
“对方也是高手。”
“这在我意料之中,否则何必劳驾楚西舫和马琨出手,”黄鸣宇问道,“现在跟我去我住的地方,一起边看这些文件夹边商量?”
张岸风站住身,没问答。
“还不信这几张照片是合成的?”
“我现在记不清这几张照片是不是沈钰给我看的那几张了,万一是你自己做了手脚呢?”
“你的意思是?”
“你自己做了几张合成的照片让他们分析,就为了洗脱罪名。”
“你心思缜密,最多被蒙蔽一时,我岂能冒险,”黄鸣宇一脸坏笑,“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合作。”
“合作什么?”
“我们的合作内容是,想一个周全的办法,杀了我。”
“这谈何容易。”
“所以你要听我的,”黄鸣宇自信地一笑,“我追查这件事情,远比你想象得深,一会你看了文件夹里的内容,你就明白了。”
2.
张岸风按照计划杀了黄鸣宇的消息被确认后,沈钰松了一口气,继而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恨黄鸣宇,反而有些怀念大一那时,长发飘飘的他,推着自行车在太阳底下陪自己漫步校园的日子。
她自嘲道,“其实那时候他已经不爱我了。”
但是心中唯一的那一丝怀念,很快也被怨恨赶走。
沈钰看着那张聚会时黄鸣宇的侧脸照片,“若不是你,我也不会遭遇之后那么多的不幸。现在这个混蛋不在了,得开一瓶红酒庆祝一下。”
刚喝了一口,电话响了,还是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看来你心情很好。”
“你不也一样么?”沈钰反问道,“你这么大费周章,嫁祸于黄鸣宇,大功告成,你没有一点点兴奋吗?”
“何曾想他们对这件陈年旧事会追得这么紧。”
沈钰,“丁菲菲你打算怎么处理?”
“这件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不必担心。”
“那最好,我不想再被牵涉其中了。”
沈钰打开电脑,删除了所有相关文件夹,长舒一口气。
电话那端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从此你自由了。”
“把对我的监控也撤了,所有的。”
“自己请电工来看一下线路就可以了。”
“我自己拆?”沈钰对此心有余悸,曾经严厉抗议过,但对方威胁私自找拆除,将会把和她有关的照片公布于众。
“你也可以留着,不过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以后不会再来看了。”
沈钰一股情绪无处发泄,为了这个监控,这几年来,在自己家也紧紧包裹,没有了一点隐私。
当初在接到明淮心理诊所的采访任务时,若不是担心深藏的秘密会被催眠发掘,硬生生地按捺自己尝试这家新兴机构疗效的念头。
沈钰第二天就找工人检查了房间所有电路,拆掉了监控,忙了一天。工人离去后,看着地上一堆电线和伪装得很好的摄像头,久久回不了神。
直到有人打来电话,才让她从失神中惊醒。
“沈钰,我是张岸风,我想请你吃顿饭,聊表谢意。”
“啊,”沈钰觉得自己很不自然,“不用这么客气的,真的不用了。”
张岸风自然有办法说服她,“你要是不来,我就到你家来接你出来,我上次来过。”
沈钰很想打那个人电话,问自己该不该去,忽然想到自己应该和那个人彻底断绝关系。
张岸风却在电话那头说,“位子都订好了,你不来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沈钰从心理上戒断了那个人,又回到了从前那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的女生,无论是大一时的陈笔禅,还是现在的张岸风。
“我吃不惯日料,”张岸风苦笑着抱歉,“我想小姑娘可能都喜欢吃日料,但我吃生的实在吃不惯。”
“没事,粤菜也挺好的,”沈钰羞赧地笑道,“再说了,我一个被请吃饭的,哪里来那么多挑三拣四的权利。”
“女生的特权总是应该多一些的,像沈记者这样有正义感的人,应该是左右逢源才是。”
“我哪有什么正义感,”沈钰不自在地低了一下头,生怕被看穿自己的心虚。
“在我眼里,你就是正义女神,敢直击社会最黑暗的那一面。”
“我哪有你说的这样。”
“不要谦虚,如果不是你提供的这些线索,张文墨死不瞑目。”
“啊,其实也不是,只是凑巧,”沈钰慌得语无伦次,强行告诫自己必须镇定,“那时拍的照片,没想到现在还有用,也没想到能帮到你,这说明,任何时候付出的努力和心血,都不会白费。”
“说得好,有你们的支持,我才会支持到现在,”张岸风很用力地说,“你听了今天新闻了吧?”
“啊?最近很忙,”沈钰心想自己心神恍惚,怎么有时间看新闻,“是什么新闻?”
“落霞山在建隧道塌方。”
“啊?”沈钰又是一阵莫名烦躁,“那么那个丁菲菲……?”
“应该是被埋了,政府还在组织救援,你觉得这算不算是报应?”
“应该算吧。”
“你信不信报应?”
沈钰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甚至开始后悔今天赴约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我信报应,因为这世界上有太多无法实现的公正,那么多的悲剧,如果没有报应,好人总是吃亏的。”
张岸风后仰靠背上,一言不发,又好像说了什么。
恍惚间,沈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眉宇之间,有那年冬天初识黄鸣宇的感觉。
那是一个下午,喝着咖啡,两人说着像是自言自语的对白,沈钰语笑嫣然,黄鸣宇托着下巴坐在对面认真倾听。
那时以为自己是一朵美丽的鲜花,是一首动听的歌曲,所有美丽的画面都是属于自己的。黄鸣宇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把最温柔的词句写给了自己。
“只有和你沈钰在一起时,我黄鸣宇才是真正的自己。”
后来沈钰才知道,黄鸣宇自己都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自己,意识这一点时,之前所有的多情,都像残酷的冬雨一般无情地咋想自己,透不过气。
早有征兆,只是沈钰自己后知后觉,醒得晚,直到砸得自己肝肠寸断,却还蒙在鼓里,甘之若饴。
那一遍一遍的誓言,被正式撕烂之前的预兆,的某个大一春日的午后,黄鸣宇像世界上最温柔的男朋友一样,陪着自己在校园里漫步。
路过草坪,有人打声招呼黄鸣宇过去,黄鸣宇也挽着沈钰慢慢推车过去。
那一刻,她见到了自己这辈子挥之不去的梦魇,来自于一个被尊称为墨姐的女生。
“墨姐,”那次十几分钟的偶遇,黄鸣宇把沈钰晾到了一边,而她知道了她的名字是张文墨,网名是盈盈一水间。
墨姐的男友,现在正坐在自己的面前,静静地看着自己。
张岸风风轻云淡地对她说,“你大学里的不开心,不应该怪张文墨,对吗?”
沈钰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她理解地很透彻。
“心事重重的人,都会很累,你觉得呢?”
沈钰苦笑,她并不像自己在九年前的文章里写的那样,是最后一个得到消息的人。女人天生的敏感,早就让沈钰察觉到了黄鸣宇的移情别恋。
黄鸣宇不爱她,可她却深爱着黄鸣宇,不舍得摊牌,为了留住黄鸣宇的心,主动投怀送抱。
世上最蠢的事情,莫过于想用身体束缚住另一半的心,不仅灵魂留不住,连回忆都是痛苦。
沈钰除了收获第一次的鱼水之欢,也得到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和她犹豫于是否分手一样,面对是否要这个孩子的问题上,自己也是踌躇,一错再错,最后还是找了一家私人诊所自己解决。
这已经是那次聚会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她一直将所有事情都怪罪于那次草坪偶遇,怪罪那次聚会,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和未来。
她以为这一切是结束,却不料只是开始。
张岸风和面前的女子干了一杯,“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情,但看得出来对你造成很大影响,眉宇之间藏都藏不住。”
他见沈钰没有答话的意思,笑笑,“我没有窥探秘密的兴趣,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心事,我也有。”
沈钰只是在漫无边际地回忆,根本没听张岸风再说什么,眼皮都慢慢地耷拉下来。
“累了,就休息一下好了。”
沈钰再也坚持不住,倒头趴在桌上。
张岸风站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仪器,照着沈钰全身认真的扫了几遍。
“确认没有窃听和跟踪装置,我现在就把她送过来。”
沈钰再次醒来时,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浅浅路灯,并不能照亮太多范围。
她忽然想起了一段恐怖而绝望的经历。
沈钰活动了下手脚,还是没什么力气,但是身上衣衫完好,也没有被禁锢。
闭上眼,脑中不断交替着张岸风和黄鸣宇的脸,最后终于确定,最后清醒时,是在和张岸风吃饭聊天,只是怎么会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自己一点都不知情。
有人轻轻走进房间,按了灯的开关,清脆一声。
灯缓缓亮起,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你好,好久不见。”
沈钰最不愿面对的两个声音,一个是这几年来无时无刻不在监控着他的那个人,另一个就是背后的这个声音。
对前者是抵触中带着恐惧,对后者是留恋中带着愤怒。
随着时间的推移,对前者越来越恐惧,但她以为对后者的愤怒可能慢慢变得淡了一些。
当黄鸣宇在身后打招呼时,沈钰内心是奔溃的,似乎没有那么愤怒,也似乎仍然非常愤怒,丝毫没有减淡。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你这么希望我死吗?”黄鸣宇慢慢走近,“你转过来吧,我没有死,不会吓你。”
“你怎么会没有死?张岸风亲手杀了你的。”
房间外飘来张岸风的声音,“现在你是第三个知道我没有杀黄鸣宇的人,我和他是前两个。”
说完门被轻轻关上。
沈钰缓缓转过身,看到黄鸣宇的第一眼,眼泪已经止不住地夺眶,“你没有死,我希望你死了,你凭什么还能活着?”
“活着多好,再苦再难也是活着。”
沈钰说不出狠话,只是恶毒地盯着黄鸣宇。
“我不想死,渴望活着,所以我才能活着。当然,我知道有人想要我死。”
“是的,我想要你死,每天都是。”
“我说的是除你之外的那个人,那个人监视你,控制你。”
沈钰一怔。
黄鸣宇的眼神也有些闪烁,“我就是个平凡的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喜欢装深沉,偶尔看到老朋友,忽然之间也会慌了神,叙旧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头了。”
沈钰内心翻覆,面无表情。
“直面真相是很残酷的事情,但既然这些肮脏已经□□裸地暴露在我们面前,就没理由让他们轻易再被遮住,”黄鸣宇声音不响,却很有力,“为了枉死的张文墨,我什么都会做。”
沈钰心中暗想,看来你确实没有爱过我,什么都没有为我做过,“你们两个懦弱的人,分手都拖泥带水,做事总会留几分余地,然会为了一个人,互相与情敌和解,一起奋不顾身。”
“你没有那么多时间品味我的话,张岸风杀了我,现在丁菲菲又出了事故,基本也是死定了,下一个目标是你了。”
“为什么是我?”
“你心挺大的,知道了那么多的事情,他可不会像你这样淡定。”
“我已经删了所有的照片,也已经撤掉了所有的监控。”
“你自己觉得这就安全了?这样最多只是他安全了。”
沈钰的呼吸声越来越重。
黄鸣宇翻开笔记本,打开文件夹。
“告诉我,为什么你给大家看的这张照片上是我的侧脸,而这几张照片上的是这个人的脸?”
沈钰瞬间紧张,“为什么你会有这些照片?还有多少?有多少人还会有?”
“这是在你笔记本里拷出来的文件,已经被我破解了,”黄鸣宇安慰道,“我查过文件日志,张岸风没有自己拷贝一份,所以这些文件,就只有我和他有。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和他搞在一起。”
黄鸣宇用手指在笔记本上的照片上一点,照片上那个人是郭染。
“这里是我的家,保证你的安全,你先喝杯水再说吧,”黄鸣宇声音很轻,没打算让张岸风听见,“我们分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分手时,我已经怀孕了,”沈钰想过很多次面对黄鸣宇时说这件事情,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忐忑心情。
一旦开口时,却发现自己已经没了一丝感情,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
“我摇摆不定,处理晚了,但是好歹没人知道。”
沈钰说完,瞥了一眼黄鸣宇,黄鸣宇心一揪,心想直到九年后的今天自己才知道,罪无可恕。
“都过去了,不要多想,”沈钰想要表现出自己很坚强,“后来的一个多月,我离开了网络,一直在休养,想要忘记过去。”
黄鸣宇一直低着头。
“想要忘记忘不掉的过去,最好的方式还是沉湎于酒精,就像郭染当初追求丁菲菲失败一样,”沈钰好像想起了什么,“我酒量挺好的,很少醉,看来今天张岸风在酒里下药了。”
黄鸣宇点点头。
“哎,我一向后知后觉,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下药了,第一次就是被郭染这个畜生。”
“我想知道,郭染为什么要设这个局?”
“相信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真的不知道。”
“一眸酒肆的监控是你们公司安装的,05年更换设备时,找的也是你们公司,当时的硬盘应该在你手里吧?”
“是的,心血来潮,花了点时间修复数据,想找到当日的监控。”
“恐怕不是心血来潮吧。”
“重要吗?”
“郭染也动了这个脑子,但是比你晚一步,你们公司的人说已经被你拿走了。”
3.
那天傍晚,沈钰一个人在东部食堂坐着,郭染和她搭讪亲近,最后和两人一起走出校门。
“我告诉你,其实我和彩舟云淡,都挺喜欢网络上的那个你的,”郭染看了一眼走在身旁的沈钰,“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沈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答应和郭染一起出来走走,可能是自己太寂寞了,不过听到有很多人都喜欢她时,又有一些莫名的情愫。
“你的文字特别干净,一点不像很多人喜欢堆砌辞藻,无病呻吟,这话是彩舟云淡说的,我已开始还不信。后来我特地看了你的文章,一下子就被吸引了。那天在草坪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你,果真人如其人,特别的单纯。”
“是说我蠢吧,”沈钰咯咯笑道,她自己知道,已经有多久没这么笑了。
“蠢和单纯不一样,你的单纯是一种别致的美,可能我和彩舟云淡都特别着迷于此吧,当然这都是过去了,不谈了。”
走着走着,沈钰忽然觉得有一丝晕眩。
郭染看在眼里,“怎么啦,夸了两句,就站不住啦,那我多夸夸你,其实你真的有好多优点。”
沈钰笑了笑,脚底下却更是发飘。
眼前郭染的笑容开始浮夸,忽然自己两眼一黑,失去了意识。
沈钰再次醒来,天还没亮透,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满屋子奇怪的香气。
试着动弹一下,却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
看着床边的衣服,头痛欲裂的她,很清楚发生了什么。
几个小时后,她逐渐清醒过来,行尸般麻木地穿起一件件衣服,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地像死人,眼角还挂着不知何时的泪痕。
她慢慢扶着扶手走过酒店前台,顾不上理会后面那些服务员不怀好意的眼神,出了大厅。
刺眼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灼烧着她的双眸,泪水再次不争气地闯了出来。
沈钰心想,“噩梦,就到此为止吧,我谁也不会信了,我想从新开始生活。”
命运并不愿意放过她,她又一次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次她没有哭,泪水早就流干。
她半倚在寝室床上,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形销骨立,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她忽然想到了以前读过的古文,“骨化形销,丹诚不氓,因风委露,犹托清尘。”
那时的自己,有着无数的梦想,有着改变天地的决心,现在却委困在寝室一隅。
医生告诫她,这一次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生孩子了,沈钰听完淡淡一笑,死死压住心底的歇斯底里,在手术知情书上签了字。
之后的生活就像喝酒断片了一样,记忆残缺不全,据说是安眠药放了太多,影响了大脑,总之这或许也是自己想要尽力忘掉的事情。
沈钰精心躲避的平静,一直维持到了那个夜晚。
那一天,实习记者沈钰,跟着一条娱乐圈八卦线索,独自在东海市大酒店门口,端着□□短炮,藏在一片树后。
一辆面包车停下,车上钻出一个身影,让她差点没托稳相机。
郭染从车上下来,还带着一个女生,女生也像自己当时一样,步履蹒跚,靠在郭染身上。郭染很厌恶地把半昏迷的女生推开,靠在面包车上,看着手机,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沈钰心想,自己当时昏迷后,一定也是这般像一件物什一样,被随意摆放。
很快有个挺着肚子的秃顶男人,笑呵呵地从郭染身边领走了女生,就像提着一只小动物一样。
郭染低头哈腰一番,转身进了面包车,扬长而去。
沈钰不是第一天当记者,一眼就明白这是什么勾当,疯狂地按着相机快门。
就这样一连几个月,在这座位于东海市的豪华酒店门前,沈钰见到了十多次郭染的声影,每一次带来的女生都不同,相同的是都处于半昏迷状态。
沈钰的心态也有些变了,一开始想要利用自己的职业揭发这一切,但当见到带着女生出入宾馆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却又丧失了捅破的胆量。
慢慢地,发现带来的女生,有不少是自己认识的,还是学校里的红人,心态便又开始渐渐转为猎奇,她好奇下一次带来的会是谁,自己认识不认识。
作为窥探者,她本应该是安全的,可惜这一切总要到尽头的。
那一天,出现在她镜头里的女生,是一辆蓝色的宝马,尾号是0606,被郭染从车里带出来的人,是她一直想要忘记的。
“张文墨,你为什么即使在昏迷时,依然是这么楚楚动人。”
沈钰不再是那个喜欢和别人比容貌的小姑娘了,她心底藏着的自卑,让自己在任何女生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何况张文墨这样公认的美女。
车上又探出了一个脑袋,是个女生,这个人沈钰并不认识。
她听到果然对那个女生说,“丁菲菲,你先自己回去,车我还要用一下。”
那个叫丁菲菲的女生,犹豫了一下,还是自己打车走了。
这次的流程和平时沈钰记录下来的不一样,以前郭染开着车送来,然后车子离开,再也不回来。
但这天郭染一个晚上都没离开过,站在车旁,不断抽烟。
忽然他手机响了,郭染接听了一下,匆匆迎上酒店大堂,一会又驾着张文墨走出酒店。
他把张文墨抱进后车厢,关上后车门,却没有离开,依然是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
沈钰有种不祥的预感,她握着镜头的手不住在抖。
郭染抽完了最后一支烟,没有走向驾驶车位,而是打开后车门,移了进去。
不一会,宝马车开始晃动起来,许久又恢复了平静。
沈钰出了一身冷汗,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慢慢走上前,对着宝马车就是一顿猛拍。
车里的郭染吓了一跳,顾不得皮带还没束紧,推开车门,将沈钰一把推翻在地。
沈钰坐在地上狠狠地看着郭染,看他一脸茫然,显然并未认出自己。
郭染只觉得面前的人眼熟,“把所有照片都删掉,不然我只能砸了你的相机。”
沈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振作了一下,“我是记者沈钰,我不会删掉照片的,你敢动我或者我的机器,我就报警,你自己看着办吧。”
听到沈钰自报家门,郭染脸上不再惊慌,“你是沈钰?哦,变化好大。照片不愿删是吧,不删也行,我手上有几张你的照片,等天亮了我们好好谈谈。”
沈钰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什么照片?”
“明知故问吗?你那天昏睡的样子,不巧被拍下来了,”郭染彻底恢复了镇定,微笑道,“你不会忘了吧,那个没有星星的夜里。”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对沈钰有多大的杀伤力,冷笑一声,迅速钻进车门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原地,一脸惊魂未定的沈钰。
灌醉□□,拍照威胁,惊魂未定的沈钰,完全没想到这些事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第二天,沈钰接到郭染的电话,郭染开门见山,“西山酒家,你到了打我电话,我会把你想要的东西都带着。”
沈钰觉得自己别无选择,一直在被命运的皮鞭赶着走。
摆在她面前的照片,再一次把她带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还回忆起了那晚奇怪的香气。
郭染并没有逗留多久,“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报警,我也没想着再次伤害你,我们这样相安无事挺好的。”
“对了,账我已经结了,”说完,郭染像没事一样走出了酒家。
沈钰接过黄鸣宇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水。
“我的故事都讲完了,从你离开我的那天起,我的世界就失去了颜色,天空是灰色的,云也是灰色的,绿草地也是,我不知道这几年来,我是怎么过来的,”沈钰说得很轻松,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得知你还在为张文墨的事情奔波着,觉得自己就是个被人遗弃的垃圾,可我本来并不是,我恨你。”
“你应该恨我,换成我是你,我也会恨我自己。”
沈钰笑笑,觉得黄鸣宇的话,一点实际意义都没有。
“就如你所说,我一直在为张文墨的事情操劳,包括现在。其实并不止我一个人在这么做,张岸风、许亦泓他们都没有放弃,”黄鸣宇低声道,“我给你带来伤害的起源,和张文墨受到伤害,这两件事并无关联。对于你,我会尽我所能给你一个交代,对于张文墨,我要为她讨回公道,没人能以任何理由拦住我。”
沈钰说,“我明白。”
“我想确认,那天晚上,果然和丁菲菲都参与了?”
“是的。”
“丁菲菲的事情是意外吗?”
“你觉得呢?”
“我想听你说,我信你说的。”
“我只知道,丁菲菲和我是一样的人,其他我不想多说了,她既然知道那么多事情,早晚也是要出事的。”
“一样的人?什么意思?”
“就是你自己理解的意思。”
黄鸣宇沉默片刻,“那你也要小心了。”
“哎,说完那么多,我反而觉得轻松了,”沈钰背靠沙发,伸了个懒腰,“我该回去了,我挺想看看你们这些人,最后能整出个什么样的结局出来。”
“必然不让你失望。”
沈钰站起身,走出房间,看到张岸风,“丁菲菲被灭口,有一半是因为你。”
“因为我?”
“她因为张文墨的事情,对你们有愧意,所以做了一个局,牺牲明淮心理诊所,来成全你的升职。”
“这会带来杀身之祸?”
“为了做得漂亮,用很多事情,包括张文墨的这件事,要挟郭染帮忙隐藏IP之类的,我不懂,反正郭染是高手,”沈钰挑自己能说清楚的说,“郭染不满被要挟,决定除掉丁菲菲。他通知落霞山的一些官员,说丁菲菲可能会爆出以前的丑闻,让他们制造了这场意外。”
“你是说还有很多乌烟瘴气的事情?”
“太多了,郭染可能等着你们自己去问他,”沈钰打开门向两人作别,“我先走了,天黑路远,各位小心。”
张岸风和黄鸣宇对了一眼,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黄鸣宇忽然叫道,“沈钰,等一下。”
说完飞快冲了出去。
张岸风在窗口看到黄鸣宇和沈钰相对而立,忽然黄鸣宇伸出双臂,轻轻抱着沈钰,沈钰有一些抗拒,但是没过多久,就紧紧地抱着黄鸣宇,双肩随着抽泣而抖动。
一分钟后,沈钰挣脱了怀抱,抹干了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剩下黄鸣宇一人驻足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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