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的车队不大,统共三辆牛车,一辆马车,相互之间远远地缀着。
北地多马,但是马车颠簸不如牛车稳健,七郎才痊愈不久,所以姐弟俩乘坐的是牛车。
春熙和几个雇来的杂胡军户骑着马在车队前前后后地护卫着。才进入青州境内,领头的杂胡就纵马到了他们车驾的跟前,一张硬气的脸显得有些纠结:“夫人?”
十一郎掀起牛车的篷盖,康平探出头来。
那领头的汉子叫延拓,混血混得多了之后,脸上的五官基本看不出他属于哪个部落,血脉一杂,打仗的时候点兵一般就点不到他,身为军户而无军功光耀门楣,户门败落,所以他纠集了乡里一些同他一样情况的弟兄,组了一支雇佣军,替大户人家行行护卫之事养家糊口。
在道上走得久了,慢慢磨成了大哥,总归会有一些过人之处。延拓神色凝重地禀告道:“夫人,后头总有一小队人跟着咱们,好像从龙都出来的时候就在了。——我不大敢确认,但我觉得他们是想在青州动手,此地这两年流民为乱,官府不管,那帮人在这边动手可以方便地抹杀痕迹。”
一路走来,延拓早就注意到远远缀在他们队伍后头的那一小支追兵,只是一开始他并没有在意,以为那群人只是看中了车队的钱财,可是为了那么点东西,一路从龙都追到青州来,实在是有些叫人怀疑了。
眼前的雇主是个轮廓柔和的汉女,鲜卑话却说得颇为流利,一口辽东上层人的口音,据闻是个世子夫人。年纪轻轻,眼神却沉稳得可怕。进了青州,延拓算了下那帮人也跟了他们十几日了,打定主意将此事告诉这位年轻的夫人。
“从龙都出来的时候就跟着了?那也有半月了吧。”她轻声笑了一下,“太抬举咱们了。”
延拓一双绿莹莹的眼珠望向康平,瞧她的样子似乎已经知晓跟踪之人的身份似的,便问道:“夫人知道他们是谁?”
他手里头十几个弟兄,虽然做的是把头提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但也不想让自己的兄弟们白白送命,既然贵人知道跟着的是谁,何必要他们几个提心吊胆。
康平熟知道上的规矩,告诉他:“延拓大哥,这帮人是我在龙都的仇家,正如你所言,只怕是等着到了青州取我和我阿弟的性命,嫁祸流民的。”
延拓的眼底蒙上一层灰。
康平却笑起来:“不过大哥何必烦忧?如果这帮人真有信心能将我们弄死,岂不是在龙都外头就动手了?何必鬼鬼祟祟跟了半个月,到青州了才敢动手?一场恶战是免不了的,但咱们未必会输。你只消吩咐下去,叫你的弟兄们戒备起来便可。”
她说这番话说得轻飘飘的,叫延拓不免皱了皱眉,腹诽一个高门太太,哪能知道刀尖舔血讨生活的苦楚!
康平继续道:“这帮人从龙都一路跟到青州,十几日来不曾停歇,肯定是车马劳顿,上头人吩咐他们在青州动手,他们肯定是想尽快完成任务。今日夜间,最多明天早晨,他们肯定就要下手,劳烦延拓大哥盯着点。他们想装作流民为乱,咱们也这么装便是了。”她又转头看向十一郎道,“十一郎,今夜你便守夜吧。”
十一郎点了点头。
延拓看向那个身材瘦弱的车夫,眉间微微皱起,那汉人伢子守夜又有何用。可既然雇主都这么说了,他只得勒紧了马缰,掉头回去,向那几个弟兄一一吩咐。
冬月初青州的白日已经不长了,黄昏似乎不过就一瞬间的样子,一轮昏黄的太阳在天边半死不活地挂了一会儿,康平下令扎寨造火,天亮再赶路。
几个佣兵在队伍的最后头也升起了火堆,围坐在旁边掰胡饼吃,老三从腰间摘下个皮水囊,倒了半天没出水,咒骂了一句,问道:“明天这夫人能找到个官驿么?不说是个世子爷的太太么,怎么这一路走来官驿都没住过!”
一旁的一个汉子从旁边踢了他一脚,让他挪出一个空位,一屁股坐下来,从怀中掏出干成一块石头的胡饼,掰得满手的碎屑:“你第一次走青州啊?这两年青州的官道上哪里有官驿?”
老三“啧啧”了两声,吞着口水努力把嘴里干燥的胡饼咽下去,猥琐地笑了起来:“也是!那个世子夫人也真沉得住气的,瞧着细皮嫩肉,竟然路上能撑这么些天,不过过青州的时候要是遇上流民匪,不知道她还能不能端得住……”
延拓走了过来,垂眼看了一眼横七说八围了一圈的佣兵,低声喝一句:“注意着点,后头那帮人估计今夜等着动手呢。”
老三往地上啐了一口:“狗娘养的,跟了老子们那么久,终于要动手了!老子的刀好几个月没见血了,正好开开刃!”说罢,便嘎嘎嘎大笑起来。
康平他们的火堆在前方不远,后头几个壮汉的笑声飘过来,冬情不由皱眉:“瞧他们的样子才跟个匪徒似的。”
七郎本坐着,此刻也站了起来,朝着那群佣兵望了一眼。
远处的山林里头突然飞起了几只不知名的的鸟类,尖啸着冲进天际。康平一把抓住七郎,将他往牛车上推:“快!都上车!”
本靠着车、翘着腿的十一郎一跃而起,动作矫健地扑灭了火堆,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长啸示警。后头的佣兵白日里就接到了消息,晚上必有一场恶战,一个个跳了起来,摸出了腰间的武器,警觉地望向后方山林。
老三将啃了半边的胡饼塞进了胸口,一手盘着身后弯刀的刀柄,低声咒骂:“娘的,这夫人的仇家可真够心急!天一黑就动手。”
延拓一双独狼似的绿眼盯住前方黑??的山头,说:“老三,你先领五个人到夫人的车那里护着,前头我们来顶住。”
老三一听要守后方,不大乐意,但行走江湖许久,也知道配合的重要性,他立刻点了五个兄弟,朝后头走去。家仆奴婢和两位主子已经尽数爬上了牛车。那牛还不知危险似的,垂首咀嚼着草料,除了那灭了的火堆,一点都瞧不出什么剑拔弩张的气息。
那个给夫人赶车的汉人车夫草帽斜斜盖过了半张脸,靠在车轱辘上,见他们过来,微微抬头,露出一半弯起的唇角。
老三原来觉得这人顶多是个庄稼汉,可被他那邪乎的笑容一照,浑身一个激灵——这也是道上的!
“杀——”
山林中树木大震,无数归家的鸟群被激起,扑棱着飞出林中,延拓带着剩下的十几个人迅速围出阵型,用鲜卑语大声指挥:“对面只有十几个孬种,给我冲!”
从林中冲出的匪徒皆身负刀剑,为首者缺了一只眼睛,看样子同延拓一样是个混血混得看不出部落的佣兵。他操着并州的口音,长啸一声:“全杀了,东西拿走!”
七郎浑浑噩噩,被阿姐塞入牛车,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春熙却是警觉的,将他狠狠压在身下,只是他一个汉家奴仆,从未见过什么流民为乱,隔着牛车,他听见了箭矢扎入车壁的声音,浑身一凛,小声问道:“怎么回事!流民哪里来的弓箭!”
几个女仆已经哆哆嗦嗦抱成了一团。冬情脸色发白,牙齿打颤,几乎说不全话来,他们所有人都已经集中在了这一辆牛车上,人挤着人,大家急促的呼吸缠绵在一处,似乎能叫她从这拥挤的温度中找到一丁点的安全感。
下一刻,又一支箭矢扎入牛车,发出咚的声响。
牛车剧烈地晃动了起来,拉车的牛受到了惊吓开始狂奔。杀声怒吼与牛竭力的嘶鸣顿时混做一团。
冬情只觉得脑子里头那根紧紧绷住的弦,随着第二枚箭矢的扎入,啪地一声便断掉了,冲撞得她眼前一阵发白,昏暗的车厢里头什么都瞧不清楚,却发现一个人影如一只灵活的狐,蹿了出去。
她不禁尖叫起来:“三娘!”
已经有一小拨人突破了延拓前方的防线,朝着牛车狂奔而来,他们带了箭矢,盯准了牛车射击。老三知道这帮人是冒名的流民,为的不是财而是车上人的性命,因此装备精良。冲在最前头的那个独眼的首领手中拿着一把铁刀,看着价值不菲。老三气得抬手砍掉了一根飞来的箭矢,一咬牙决定干掉那个独眼,抢了他的刀来,一瞬间红了眼睛。
身后的牛却因为流矢受惊,那拉车的老牛开始没命地狂奔起来。
妈的!贵人还在车上!
他揣度了一下决定先救贵人,却陡然发现那个汉人车夫如一只灵巧的麻雀一跃跳上了车顶,从车盖底下摸出一把长刀!
寒光乍现!
十一郎在颠簸的车顶上轻盈跳跃,那柄长刀在无月无星、黑??的夜色中画出一道流丽的银光,劈刺下去。
车辕咔哒一声断裂,老牛悲鸣了一声,却又如获得了解放,拖着断掉的车辕,四蹄如飞。车厢却在三两瞬间停了下来,发出重重的颤抖。
女人的尖叫声后知后觉,此时才响作一团。
只在老三迟疑的那点时间,独眼就已经迫近,他露出了黑黄的牙齿,那把贵重得不像是他这种草芥该用的刀,挽出一个刀花,朝着老三的脑门劈头盖脸砍下!
老三耳边噼啪一声,常年刀口舔血的日子让他的肌肉率先做出了反应,他举起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轮,铮得一声挡住了那把铁刀,黑暗中猛然迸射出火花。老三一阵心痛:这么好的刀,给豁口了怎么办?
下一刻独眼的刀又虎虎生风地舞来!
却听见一阵轻微的、像是鸽子翅膀掠过的声响,老三的脑袋下意识一偏,紧接着,利刃洞穿皮肉,独眼发出一声哀嚎——
一枚精致、短小的箭矢,生生扎穿了他剩下的那一只眼睛!
老三回过头去,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僵硬的脖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停在不远处歪歪斜斜的车厢顶上,半跪着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
她身上的窄裙扯破了,在腰间扎了一个环儿,露出了下头扎紧的裤管,夜风扬起她的碎发,弩机搭在她的膝头,她微微抬手,熟练地将第二枚弩.箭上膛、瞄准、扣动扳机——
扑簌一声。
面前那个举着刀张牙舞爪扑来的匪徒,喉管上扎入了一枚金箭,发出咳痰时令人作呕的咔咔声,手脚扭曲地倒了下去,还在地上不断地抽搐。
半跪着的女子站了起来,猎猎的夜风将她破碎的裙摆撩起,扬在了空中,她随手扯开了,却更让人看清楚她藏在女人衣裙下头,男式的窄裤,像是一尊绝美的杀神。
女人手里不知道何时换了一张软弓。她搭上了箭,左手缓缓张开了弓弦。
老三只觉得一道金光从他的头顶倾泻下来,四肢百骸中瞬间灌注了巨大的能量,他眼珠暴起,抄起弯刀嘶吼:“老子砍死你们这帮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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