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化王长孙

    
    翟山月像条咸鱼一样在小黑屋里瘫了两日。
    这两日有寺人明端饭送水，阿彤得空的时候也会过来同她隔着门聊天，虽不敢放他进入这满是血腥味的房间，但有人陪伴，也不算无聊。所以等待着姨妈离开的时间里，翟山月过得还挺滋润的。
    躺在毡上，吃了睡，睡了吃，这么多年还从未有此等清闲。
    除了……有些提心吊胆之外。
    午间她打了个盹儿，梦见前世琳琅满目的超市，日用款、夜用款、加长夜用款姨妈巾堆满了货架，她正推着车疯狂采购呢，突然被小门打开的声音惊醒。
    这矮房本来就是随便垒的，门也并不结实，一有风吹来就砰砰响。若是有人进来，那门更是嚎得像是得了肺痨，直接把翟山月从逛超市的美梦中生拉硬拽出来。
    她起先以为是寺人明来给她送饭，揉了揉眼，有些迷糊道：“明公，这么快又到第二顿了？”
    但待她睁开眼定睛一看，才发觉此刻门前站着的却是公子涉。
    公子涉甫一进门，狭□□仄空间内弥漫的甜腥气味就钻入了他的鼻尖，叫他眉头蹙起。他垂眸看见翟山月躺在毡上，刚刚钻出一个脑袋来，一头栗色的头发杂乱地铺开。杂物房空间狭小，光线昏暗，她刚刚睡醒，借着背光的轮廓认出了他，赶忙撑起身子坐起来，颇有些慌乱：“郎主，您怎么来了？”
    黑暗中她那双琉璃珠似的眸子更加叫人挪不开眼去。
    她的眼中满是惊慌和不解。
    时人忌讳鲜血，如她这种正在流血的女人，还是个地位低贱的女奴，最为污秽不堪，甚至认为月事中的女人会给男子带来厄运。这种说法，纵使翟山月认为是无稽之谈，可架不住全天下的男人女人都这么以为。寺人明就算了，他本是无根之人，可就连他，给翟山月送饭的时候都尽量不停留。至于公子涉，他是秦国公子，地位尊崇，加上特别喜欢搞迷信活动，翟山月以为他绝不可能轻易到她的小屋子里来。
    莫非寺人明没有告诉公子涉她得的是什么病？
    背着光翟山月无法看清楚公子涉脸上的表情，只得缩了缩腿，这一动，身下更是哗啦一下，一泻千里。她总觉得自己身上的血腥味熏得自己都辣眼睛，这个时候若是把她丢到野地里，没几分钟就能招揽来一帮野兽，公子涉是鼻塞了么，竟然闻不出来？
    跟了公子涉这么多年，她好像并不知道公子涉有什么呼吸系统的毛病啊。
    公子涉只是平静地道：“来看看你，巫翟。可好些了么？”
    翟山月连忙说：“好多了好多了，但这事儿也不能急。这两天没法给郎主卜筮了。”
    公子涉笑了一下：“我来找你，又非总是叫你占卜。这种时候，你需要补下身子，吃吧。”
    此刻翟山月才看见他手中拿着的碟子，一小块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肉放在那里。大概是因为房间里血腥气太重，她都没有闻到肉香。翟山月顿时有些受宠若惊：“郎主，这是什么？”
    “鹿炙。”公子涉说。
    公子涉待她不薄，时常会赏些吃食，但鹿是野味，只有王公贵族在每季行猎时才有可能捕获，公子涉从没参加行猎，自己都没吃过几次鹿肉，更别说赏给下头的隶人寺人了。
    他蹲下身来将盘子递给翟山月，弯着那双月牙似的眼睛看着她：“吃吧。今晨赵王遣人送来一只鹿腿，能吃好些时日，但我们即将离开邯郸，吃不下的只能制成干肉带走。新鲜的鹿炙，不吃未免可惜。”
    他在私底下里待她确实比待普通的奴隶要好上许多，私底下很多时候，都像一个亲切的邻家兄长。在从狄戎逃往赵国被一路贩卖的路上，她见多了这个时代的等级森严，人命轻贱。可像公子涉这样迷信的人，竟然也能冒着冲撞厄运的风险进来，只为给她端上一碗鹿炙。她真觉得不收下吃掉，都对不起他——何况躺着流了两天血，她此刻确实特别需要补充蛋白质。
    现在真是这么一点恩惠都叫她有些泪眼汪汪。
    她捧着碗，抬着脸看向公子涉：“此等小事，郎主何必亲临，让明公来不就好了……臣这样是不是给郎主添麻烦了？”
    她当然知道公子涉最担忧的就是她的身份曝光。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求她继续扮作男子，都有他的考量。翟山月现在最怕的是，如果下回大姨妈正好在返回咸阳的路上，那时候是没有条件再给她关个小黑屋耽误个三四天的，公孙昭、王蒙肯定也不会为了个得了怪病的奴隶耽误回咸阳的路程，那个时候要怎么办？
    公子涉说：“你先养着，等这两天过去了，剩下的容后再议。”
    翟山月连忙道：“郎主，臣有一法，只需要些旧麻布，臣能自己处理好！就此一次，往后绝对不给郎主惹祸。”这个年代似乎还没有月事带这种造福人类的东西，可没关系，她可是勤劳勇敢的中国劳动妇女啊！
    公子涉看着她那双浅色清澈的眼睛，她的身边已经堆了一些沾了血迹的织物，他大致也猜出了她想用这些麻布做什么，摸了摸她满头的乱发：“先莫胡思乱想了，调理好身子。”
    他又看了一眼鹿炙，道：“快些吃吧。”
    翟山月在他的注视下狼吞虎咽地将那块鹿炙给消灭解决了。她躺着没啥消耗，其实并不饿，但实在是不忍心让公子涉待在这样狭□□仄的空间里，对着她一个经血滔滔不绝的女隶。吃完她立刻放下碗郑重地道：“山月多谢郎主，郎主赶紧回吧。”
    公子涉沉吟了一阵，欲言又止。
    房中光线昏暗，翟山月看不清公子涉的表情，只能从他略微迟疑的动作中判断出他大约有什么话要说。她便道：“郎主但说无妨。”
    公子涉便从宽大的袖中拿出了一个制式古朴的青铜小瓶。
    “此物，可缓解你的不适。”他说着，许是因为言及妇人极其私密之事，他的语气显得有些羞赧。到底不过是十九岁的青年人，还未到加冠娶妻的年纪，他放下小瓶，“这是明公回忆了以前秦宫中诸夫人所用的方子配置的，你且先用着，至少能解一时之急。”
    “谢郎主。”翟山月并未作他想，接过药瓶道谢，急急地拔开盖子往嘴里倒去。
    公子涉凝眉看着她仰头，喉结微动。
    “叔父？”
    身后柴扉外却突然传来一声疾呼，翟山月本想将那散发着腥味的奇怪药物一口闷了，却被那一声“叔父”喊得呛到了气管，噗嗤一声喷出半瓶，旋即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外头的公孙昭听见那小矮房子里头传来咳嗽的声音，立刻循声过去：“叔父你在这里？”
    公子涉站起来推开门去，果真瞧见公孙昭恭恭敬敬站在门外，一双本带着满满探究的眼睛瞧见他出来立刻垂了下去，乖顺地朝他行礼：“昭见过叔父。”
    公子涉不动声色地阖上了矮屋的房门：“昭有何事？”
    公孙昭道：“昭晨间去问了赵国日者的卜辞，说是五日后是个出行的吉日，这些时间也适合叔父准备行装，所以特来问下叔父的意思。”
    公子涉说：“此等小事也劳烦你亲自跑一趟。”他笑着，将公孙昭往旁边的大屋引，“既然你们已经定下日子，日者也卜为吉，那么便五日后出发吧。”
    公孙昭说：“如此甚好！另外，昭看叔父这里只有几个寺人圉隶，叔父可缺人手？或可让王将军拨人前来帮忙。”
    公子涉婉言谢绝：“我也没有什么行李，这些人够用了。昭有心了。”
    “叔父谬赞。”公孙昭恭恭敬敬地说，“只是方才昭听到叔父的圉人说，您的那个狄隶，病倒了？可还严重？”
    实际上通知公子涉出行日期的事情，公孙昭并不一定要亲自跑一趟，遣个寺人过来，或者让王蒙过来都是一样的，可他在传舍里头，就是舍不下公子涉手里的翟山月。
    上回赵宫国宴，他让仪奴送去鹿炙示好，盖因他知道翟山月素喜鹿肉。前世翟山月在他跟前侍奉了许久，每次行猎，专门盯着鹿打，行猎后若是烤鹿，便更是要瞪着那鹿腿流口水。公孙昭身边的寺人都知道翟郎好鹿。翟山月那时候已有军爵，又是射猎的一把好手，鹿腿上的嫩肉自然能分他一份。可如今他不过是个隶人，只能守在外宫饿着肚子等候自家郎主。
    当然他送鹿炙，更也是存了一份示好的心思。
    仪奴送完鹿肉，他便问仪奴翟山月的表现，仪奴却说山月一开始显得颇为警觉，后来收下鹿炙，也不过是平淡地道谢，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公孙昭不禁有些失望，到了今日终于寻到一个理由，道公子涉的居所，再来看一眼翟山月。
    至少能换来他当面道谢，也算值了。
    可到了公子涉居处，马厩中仅有那个面上一块彤斑的圉人，却不见翟山月。
    阿彤见到公孙昭也有些讶异，慌忙行礼，公孙昭扫视了马厩一圈，先是道：“吾问卜于日者，五日后是出行佳期，汝可先将马匹准备好，以免途中生事。”
    阿彤诺诺。公孙昭又道：“怎就你一个圉人？山月呢？”
    阿彤瞥了一眼他宝相庄严，浑然贵气的脸，只得说：“山月他……前两日食了鹿肉，似乎吃坏了肚子，如今正在养病。”
    公孙昭浑身一震。翟山月吃鹿肉吃坏了？他一个圉人哪里能吃到别的鹿肉，可不就是此前他赏赐的那块。他顿时有些慌乱：“病了？”
    阿彤被他这反应也弄得一惊：“公孙……那个山月他应该无大碍的，绝对不会影响出邯郸。”
    公孙昭顿觉失仪，忙端正神色：“那他现在何处？”
    阿彤告诉他，翟山月在杂物间内养病，而公子涉刚刚也进去探视了，因此他才到杂物间外，想要看下山月景况如何。不料公子涉出来时，神色却颇为凝重，那低矮的杂物间更是大门紧闭，一眼也看不见里头的人究竟是如何状况。公孙昭内心如同火煎，更是自责不已，在公子涉面前却得保持着漠然神态：“此时病倒，可还真不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