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附几乎是当今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不止东汉一朝, 纵观中国封建王朝史, 隐户一直是根深蒂固的毒瘤。原因很简单, 古代编户入籍, 主要为了征调赋役,隐户可以免赋避役。
相比现代户籍制度, 古代手段堪称粗暴, 一边连坐制限制人丁外流, 一边又有“捕亡人”追捕流民,所以秦思与林昭编户入籍的过程十分简单。
林昭早在梧桐里就对这有所耳闻, 他惊讶的是,陈举竟然在城外堂而皇之的蔽下这一村百姓。这令他对自家老师的能量有了重新认识。
刘陵似是习惯了林昭在某些方面的“不知人间疾苦”,同他解释了一番私附之由。其间林昭忍不住回头去看张珂与薛长生, 二人亦是一脸见怪不怪,一点避讳之色也无。林昭暗叹,看来私附已经不是潜规则,完全摆上了台面, 可见朝纲吏治何等崩坏。
这一村比之前栎山所见好不了多少,多数衣不蔽体,面黄肌瘦, 看得林昭心情莫名沉重。简陋的道旁便是一垄耕田, 有个短褐苍头的老者正坐在田埂上休息。在刘陵惊诧的目光中, 林昭走到这农人旁边, 问他:“老丈, 耕田可是要种春麦?”
老人手上拿着树枝削去木犁上的泥土, 闻言回身看了一眼他的装束,点点头,问:“你是哪里来的小童?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对方口音浓重,与阳翟通行的官话差别不小,林昭勉强听明白了,指着私学方向,又指了指刘陵,说:“我新来陈家私学,今日与同学出门。老丈,这一片地耕种大抵能收多少春麦?”
老人听闻他出自私学,面色一肃,又眯眼瞧了瞧刘陵,放下树枝,站起身来,有些诚惶诚恐道:“原是学内小郎君,老儿无状。”
汉时尊老,对方反而对他毕恭毕敬,林昭有点不自在,连忙请他坐下,又问了一遍自己的问题。“一斛多吧。”老人不太确定道,他们种田大多自食,很少会去算具体收成多少。
林昭目测了一下,这片地近两亩,之前他在北市当作册,好生研究了一番汉代度量衡,换算成现代数据,亩产不过二十多斤,所有收成连半年更赋都不够。林昭穿越前在农业局工作,每年经手的统计数据不计其数,这一亩地的农产在现代连零头也不到。
怪不得东汉要亡,沉重的赋税、极地的粮食产量,逼得这些百姓不得不揭竿而起。
第一次,他有点怀疑自己走仕途是不是正确的选择,是不是应该利用自己超前的知识,专心农学研究,为微寒百姓略尽绵薄之力?
正沉思时,远处刘陵已等不及了,不耐烦的叫了他一声:“阿昭,你还走不走?”
林昭回过神,暂时将杂念甩开。告别老人,回去还被刘陵一顿数落,“你去田里干什么?没见过木犁吗?还要跑过去问一问别人。你若是想见识,过几月夏收你随我回家,叫你好生见识一下农具。”
张珂终于寻到了机会,嘲弄道:“刘陵你这村夫田舍汉,何必等夏收,我看你今天就能下田耕作一番,反正你力壮如牛,也好顶了一头劳力。”
刘陵暴跳如雷:“你敢骂我是牛?张珂你这无状小儿,无非靠父祖余荫,才没饭食之忧,倘若哪日招了祸患,怕不是一场春荒便能饿死……”
二人对骂起来,简直热闹非凡,林昭充耳不闻,自顾自的从回忆里挖掘信息,一转头才发现薛长生已经闷不吭声的走到了他身边,剩下后边一对冤家互掐。
林昭与他没什么共同语言,本想继续发呆,岂料薛长生竟然主动开口道:“你问他们收粮作甚?你为商、为匠、难不成还想为农?你就不怕旁人耻笑吗?”
林昭错愕了片刻,确定这少年眉目里没有往日鄙薄尖刻的讽刺,心平气和的道:“商人也好,匠人也罢,我并不觉得这些人低贱,按照自己的心意去行事,达到我的目的就好了。旁人怎么看我,我还要一一聆听吗?”
这碗鸡汤显然没有感化到薛长生,对方哼了一声,嘴角勾起一个艳丽的弧度,不屑吐出两个字,“虚伪。”
三观不同,无法沟通。林昭没打算说服他,没再反驳。又听薛长生道:“你不觉得他们低贱,商贾工匠便不是卑贱之辈了吗?你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你,又何必循规蹈矩,每日同唐敏、周晖等人一同往亭中早读?你并不是什么好学之人吧?每日不学大经,只看偏门冷卷,与旁人无法共处,只得与刘陵为伴。方以类聚,人以群分,你若真不在意旁人,又何必与人为伍,独来独往不是更好?”
林昭有点黑线,这家伙暗中观察自己多久了?听完又觉得,他往日对薛长生的印象大错特错。原本以为对方是个现实又势力的寒门子,现在看来,大概是个……中二病?
好在林家亲戚子侄众多,各种病情见多了,区区一个中二病,林昭还不怎么放在眼里,他以自己丰富的、应对中二病的经验,回答道:“所以,你想怎么样呢?证明我只是口是心非?好吧,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说了,旁人怎么看我,我没有必要一一聆听。所以,你对我有什么想法,自己念叨也好,和别人讨论也罢,不必跟我汇报。我不关心、更没有义务倾听你的想法。”
薛长生哽住。他以为林昭会争辩,会反驳,再不济也会解释,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干脆利落的承认了。而且,这样的承认,更像是,懒于辩解之后的随意敷衍,这令他满心无处释放的阴暗有种打在棉花上的无力。
一击制敌。
林昭耸耸肩。对付中二病的东西,除了时间,大概就是……另一个中二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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