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只在替秦思求医时来过一次, 还被拒之门外, 就差没放狗撵人了。这次有机会一观院里景象, 自然少不得留心四处。赵斗不知道林昭从未进来过, 引路在前,边走边说:“里边变化极大, 因为病人太多, 秦先生不得不将人安顿在院内, 待稍微好转再让他们回家。”
言语里不乏对秦思的崇拜。
这小子上次还被收拾得一副口服心不服的样子,怎么这么快转过弯了?难不成秦思他又有什么震慑众人的举动?林昭暗想。
一进门视线陡然开阔, 左右两侧地上摆满了箩筐,只留中间一条行道,筐内所盛的多是林昭辨认不出的药材, 更往里一点,用木头白布分了七个小单间,勉强足够一个成年男人躺下。
院里萦绕着浓浓的药味,小隔间里隐有哀嚎痛呼, 赵斗的兄长赵墨正端了托盘,上置七八碗汤药,风风火火从屋里走出。一见弟弟, 不由神色一变:“这里边还没腾出床位, 你怎么就带人进来了?”
等赵斗笑嘻嘻的一闪身, 显出后面的林昭, 他才恍然惊醒, 连忙行礼, 恭恭敬敬的唤了一声老师。还不等林昭反应,他一抬手将托盘交给身边的人,一转身朝屋里去了,边走边喊:“秦先生,林先生回来了。”
正堂一侧的东次间与后院打通之后,又拆掉了西面的一堵墙,其他两面开窗,剩下一面立了四方高柜,柜里又整整齐齐划出十几格小木柜。
严堪坐在近窗向阳处,面前摆放了一个木制九宫格,依次伸手掬起切得细碎的中药,对秦思低声唱名。秦思坐在他右侧,案上摊了长长一卷书简,听过名字,又接了药材,看、捻、嗅、尝之后,开始伏案奋笔疾书。
他写的同时,对面苏充也在身后一堆竹简里不停翻找出相应的数据,最终报出一个数字。后头还有一个高个青年,对应名号找到小格子将东西取出,两个半大的小子称重之后,报出余量,再由一个鬓发微白的老人登录成册。
听见外边嘈杂的脚步声,严堪面露不悦之色。一抬头,瞧见向来还算沉稳的赵墨一脸喜色,秦思不由皱了皱眉,问:“何事喧闹?”
他的阳翟话依旧不太标准,惯于人前的言简意赅。率先开口,隐隐流露出以他为首的气势,奇怪的是屋里却无一人置喙。
赵墨难掩兴奋之意,道:“林先生回来了。”
秦思右手一顿,随后搁笔,“今日暂且到此。”随后起身转向一气呵成,边走边问赵墨:“他现在人在哪里?梧桐里?还是就在外面?”
秦思一动,苏充立即紧跟其后。严堪一阵错愕,望向门口的目光隐隐惊奇,自打相识,秦思便是沉稳从容的模样,还从未见过他毛躁失态的一面。
时隔一月,林昭再一次见到秦思。只觉他长高不少,人更清瘦了,孤零零的站在屋檐下,一阵风过,显得有点弱不胜衣,脸上倒是少了点病色,茶色眼瞳越发幽静。
他看秦思时,对方也在打量他。林昭胖了不少,脸颊圆润了一圈,总算脱离了以前干瘦如柴的难民形象,身上穿件八成新的蓝袍,手上冻疮全然好了,原本黑黄的肤色也白净了一些,外形变化颇大。然而,一笑又有了昔日熟悉的影子。
“秦医生,多日不见,可觉得我英俊潇洒许多?”林昭站在院子里,抬起双臂,原地向左向右各转了半圈,故意逗他。
众目睽睽,向来孤高冷清的秦扁鹊,毫无预兆的露出了一个笑容,轻轻的,温暖的,宛如春来的第一抹暖风,从嘴角吹拂开,直至渲染到眼角眉梢。
苏充闷不吭声的行了个礼,一把将赵家兄弟拖走,留给二人独自相处的空间。秦思居高临下的瞥他一眼,跳下台阶,将林昭带进一侧的临时药室,随意把铺陈一地的器具收起,淡淡说:“坐吧,说说,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林昭也不客气,席地而坐。“回来帮老师办点事,顺便就放了我半天假。秦医生,几日不见,您这手下好像多了不少能人异士啊。”
一开口,还是戏谑调侃的语气。
秦思在他身边坐下,手指点了点额头,带点无奈:“原本我也没想搞出这么大的阵势,只是阴差阳错救了一个病人,小范围内打出了名声。”
林昭饶有兴味:“谁啊?你现在严堪这里是个什么说法?合伙人?”
“城南杜家一个私兵。”秦思低声说,“算是我借了他的场地和名声,进行一些医学试验,记录病例,顺便观摩中医。”
“不止吧?”林昭抬手摸了摸下巴,“我看这群人唯你是从的样子,像是收了一批小弟。”
“小弟称不上,听话了很多是真的。前几天送来了一个开放性骨折的病人,算他命大,还活着。”他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却把林昭惊得额角突突乱跳,“他命大不大我不知道,你心大我倒是清楚了,就现在这医疗水平,秦思你还真敢收重病患啊。”
秦思眼尾一挑,难得显出几分狡黠:“这可不是我收的,我只是在他死马当活马医的时候出了把力。先不说我了,你说要帮老师办事,是什么事?”
林昭说明原委,秦思不以为意的点点头,“这事好办,你等下。”
说完扬声唤来一个小童,又让他把赵墨叫来,再一回头,就见林昭似笑非笑的神情:“可以啊,秦大资本都学会使唤人了。”
秦思脸上难得露出一点窘迫,看得林昭一乐,连忙摆手:“别当真啊,其实我也想的,可惜没人愿意给我使唤。现在大环境摆在面前,信息化程度太低,靠人力跑跑腿什么的,我很理解。”
赵墨很快来了,一听是为私学作工,立马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米,林昭托他跟苏娘传话也满口应下,只说苏充也在,让他望姑母处跑一趟就是。
因为有他们跑腿,林昭也避免了二次奔波,得以坐下继续和秦思探讨一下其他问题。
“我这次回来,还有另外一件事。”他话锋一转,“你还记得梧桐里的孙广吗?”
秦思没想到他问起这人,微微深想了一下,有点惊讶的偏头看他,“你在栎山见到了孙广?”
秦思这份敏锐,他是服气的。林昭的声音有些疑惑,“我不太确定是不是他,没有实际证据,只是一些猜测,所以不敢下定论。”
将发现的蛛丝马迹一五一十说了,又翻了翻包袱,掏出羽毛递给秦思,经历多日,毛色褪了一点,却依然可见流丽生辉。
“你的推测的确有理,孙广等人至今没被擒获,以他常年捕获野物的经验,和对栎山的熟识,藏身深山的确很有道理。”秦思微一沉吟,突然面露凝重,“那你便要小心了,我怀疑用不了多久,他们便会暴露行踪。”
“为什么?”林昭一脸莫名。
秦思沉沉解释,“我怀疑,阳翟要闹春荒了。”
春荒可大可小,看秦思郑重的神情,只怕不是小事。林昭一愣,“颍川令不是已经命人驱赶流民?不应该啊……”
秦思摇了摇头,问他:“你进来的时候看到院子里的病人了吗?”
林昭思索了一会,才说:“说实话,没怎么留意,只瞟了一眼,左边两个像是头上裹了纱布,右边那个小腿上了夹板,是不是骨折?”
“没错。”秦思赞许的看了他一眼,“这些都是城南杜家的部曲,前几日在群殴踩踏中受伤,顺便就送了过来。”
城南杜家对林昭而言,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名词。秦思只简短补充了一句:“杜家在城南筑有坞壁。”
林昭立马倒吸一口凉气。坞壁四周有深沟高墙,角落设有望台,内里常有部曲家兵防卫,他在私学替陈举抄书时看过光武帝关于摧毁坞壁的禁令,可惜始终不能根绝,尤其如今吏治崩坏,筑堡之风又起,多由豪族聚族而居,纠结宗族乡党,带有十足的防卫性。
什么能让坞壁里的部曲私兵大规模受伤?林昭惊疑不定的看秦思,只得到对方轻轻点头的回应,心下一沉。现在的流民已经这么猖狂了?或者说他们是彻底走投无路了?不然什么能迫使一群手无寸铁的难民去抢劫戒备森严的坞壁?
“城南已然严峻若此,怕是用不了便会蔓延至阳翟四周,到时候不管是孙广等人弹尽粮绝主动出山,还是被越来越多进山搜罗食物的百姓发现,必然会露出行踪。如果他们没见过你还好,假如见过,我想他们一定会去找你。”秦思望向他的眼睛,沉静又隐有忧虑,“杞人忧天也好,你最好提前做出决断。”
林昭沉默了一会,伸手搭上纹络斑驳的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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