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已逝, 春寒料峭,按照旧日节气,将近春分,又快到了祭日的环节。所谓祭日是祭祀日神的简称,习俗由来已久,可上溯至商周, 私学虽没什么田种,不仰仗农收过活, 却也随大流进行了一次短暂而友好的祭日。
私学自然不会像普通百姓一般奉进牲畜, 奇装异服群魔乱舞, 形式内容上更含蓄内敛一些。于正东方, 扫出一块平地, 祭祀便正式开始。首先由净食几日,沐浴之后身穿玄衣?裳的陈举焚香告天,颂过一篇略显佶屈聱牙的祭辞之后,再奉上五谷,大抵就算完毕了。
接下来又到了大家最喜欢的吃吃喝喝环节。
林昭的表情是懵逼的:“这就……完了?”
“不然呢?”刘陵一脸的理所当然。祭日过后的一餐通常由众人共食,陈举与荀攸在前,他们此处算是队伍的末尾了。
“这也忒简单了吧。”好歹也是豪族出身,怎么主祭时一点仪式感都没?
走在他前边的江意听见, 嗤得笑了一声, 回头看他:“你读过礼书没有?天神称祀, 地?为祭, 皆为天子所奉, 东君寻常士人祝词祈告便罢了,你还想如何祭?”
林昭难得脸红了一把,不学无术的下场啊。顿了顿,开启勤学好问模式:“东君是指日神?”
这下连刘陵也听不下去了,“东君便是天帝东皇太一。”
经过小伙伴们一通恶补知识,林昭总算搞明白了一点。首先祭祀有严格的等级制度,天神地?,除了天子其他人没资格进行祭祀,如果狗胆包天,那就叫僭,轻则训斥,重则丢命。现在祭这个神是东皇太一,原本是楚地至高神,后边在汉武时被作为天帝主祭。陈举颂的祭辞是上古楚地屈氏流传下来的,连扫地而祭的行为也很有讲究,源出《礼记·祭法》的“除地为??”。
直到饭前,林昭还处于私学鄙视链的底端。正式上菜后,大家似乎忙于吃喝,顾不上再嘲笑他。春分日的正餐林昭并未插手太多,毕竟正式节气,还是因循守旧一些的好。
规规矩矩吃完了饭,陈举与荀攸率先离去,林昭抹了把嘴,趁人不注意跟上前去。
荀攸余光瞥见人影,回头一看林昭,不由挑了挑眉。他一动,陈举视线随之而来,瞧见林昭鬼鬼祟祟的身影,没好气道:“有什么要事这么迫不及待?”
林昭一揖,不顾一旁笑意悠闲的青年,慢吞吞道:“倒是有一事,我这次回城,听闻南城杜氏坞壁为人袭击,至今不知乱匪何往,学生觉得不妥,所以敬告师长。”
“南城杜氏坞壁为人袭击?”陈举眉头一皱,抬眼打量了一下林昭。南城杜家他也略有耳闻,乃阳翟本地豪族,是什么人竟然胆大袭击一座戒备森然的坞壁?他下意识觉得林昭有所隐瞒,言之未尽。
可惜林昭垂手躬身,应了一声是,再未答话。并不是他有意隐瞒,一来流民作乱之事,官府与杜氏全部按下不表,他一说未免惹来麻烦,不如含糊将其归于道听途说,二者关于春荒的预兆也只是秦思推测,他大大咧咧宣扬出去,倒显得散布谣言危言耸听。
陈家能量比他大得多,只露一点口风,引得陈举重视之后,再加探查,自然不难窥见真相。反正,就算老师不行,旁边不还有个曹魏谋主吗?林昭眉眼一抬,便撞见荀攸那张似笑非笑的俊脸。
青年笑了笑,“阿昭倒是消息灵通。”
林昭脸上露出一个貌似羞涩的笑,“我流落阳翟,常年混迹市井,认识的人多,自然听得小道也多。”
陈举冷哼了声,“你既已入学,日后便少于匠人商贾往来。”显然他对于林昭不分阶级的交际圈有点看不上眼,听林昭喏喏答应,才点点头转身离开,步履不慌不忙,保持了良好的士族子弟风度,也不知林昭的话他是听进去了还是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也只有自己想办法了。林昭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回头去找刘陵。
“你去姚家干什么?”刘陵正在武场射草靶,听见林昭的请求,忍不住奇怪。
“不是去姚家,我有个表弟在城中医者处,此时正四处收集药草,我想到栎山村里问一问,万一有人行猎途中遇见也好带回来贩与医者。”林昭说完,刘陵立马兴奋的一拍大腿,拖上人就走。
“走走走,我这便带你去。”
林昭连忙拒绝,“等等,我先回寝居拿一卷简。”
“上山还带什么书简,你几时变成手不释卷的呆子了?”刘陵瞪他。
“不是书简,是简画。上边画了几种常用的栎山出产药草。”林昭解释道,他在听秦思说缺药时便起了这份心思,下午便让秦思写下几种急缺药草的名称外观及特性,想等回私学了再让刘陵带上山问问,倒是秦思心思比他更细,怕百姓不识字,特意画了几幅简画,后来和衣服放一起,让人打包带回私学了。
山上的日子明显不好过,刘陵又与姚家关系密切,自然对于这条生财之路很是热情,一路上没少追问林昭。好在严堪虽然势利,却没在刘陵的势力范围内留下太多黑历史,刘陵听完直夸严堪慧眼如炬,栎山上草木茂盛,药草定然很多。
真正慧眼如炬的林昭只得暗地里给他一个白眼,以严堪积年行医的人脉,自然有自己一条药材来源,若不是秦思打响了名声,损耗量日益增加,怎么也不会缺药,更不会找上刘陵。
刘陵夸完没忘顺带表扬一下林昭这位素未谋面的表弟——秦思。从他的话里,林昭瞬间脑补了一位医者门下学徒,听闻兄长同窗有难处,立马鼓动如簧之舌,最终劝服师长,为一村人解除饥荒之危的戏码。
想想兴安里对秦思言听计从的严堪,沉默少言又相当毒舌的秦医生,林昭憋笑憋得有点艰难,他没有拆穿刘陵一系列的脑补,实在是人家是按照正常的发展逻辑推理的。毕竟一幼子左右采买来源这等大事,说出来没个相信的,更别说秦医生他医术超群,吊打严堪十个来回了。
他说出去,别人怕不是要当他脑子坏了。
此次上山林昭没之前喘得那么厉害了,显然身体素质强了不少。村口两颗榆树露了一点绿意,两个半大的孩子往树上爬,却被大人看见,一把扯了下来,边往家里提边骂:“讨债小子,眼浅成这样,才冒了点芽你去摘什么,不能等几天再说?”
一进村,那股寥落颓丧之意越发明显,连那只名字很威武名叫偏将军的狗都显得皮毛没那么油光水滑了,也许是饿得,有点蔫蔫的。它见到刘陵还是相当热情的扑了上来,舔舔他的手。
今日姚家父兄全在家,并几个壮汉坐在一间屋里,似是商讨什么,姚父听闻二人前来,十分意外,还是很客气的出来招待了他们。对方将他们领到后院,略显愁苦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问:“阿陵可是又要制箭?”林昭抱着书简,跟在刘陵身后,打量着他的表情,暗忖山上的确已经显出了一点青黄不接的征兆,心下对秦思所说的灾荒更多了一分笃信。
刘陵赶紧摆摆手,“并非并非,我此来倒有一桩喜事。”说完大刀阔斧的坐在下首,开门见山说明来意。上首的姚父听完不由错愕,下意识看了一眼林昭,似乎怀疑这话的真假。
姚父比刘陵更多人生阅历,他又是猎人,常年到市上用猎物置换日用,对世情险恶了解得也更深,他甚至还听说过严堪的名号,知道其人是城东小有名气的医者,心下更是怀疑严堪怎么会听闻一介稚子的言语,便来同他们采买药材。
林昭倒是镇定,任他惊疑不定的打量,将怀里的书简放在地上,一一摊开,笑眯眯道:“这是严医所求的药草,这几种要的是枝叶,如今初春还没长出来便不说了,这几张多半是要根茎,此时大抵还能找到些,姚伯若是不信,先使人去城中兴安里问问也无妨。”
“哪里哪里……”姚父回过神来,“小郎君相助之情某铭记于心,这便将此事告知村人,命人四处寻找。”他这话没敷衍林昭,不管这事来历多古怪,总归是对他们有益处,试一试也无妨,何况这些时日他们总在山里搜罗食物,顺手为之罢了。
“等等,”林昭连忙阻止他,指着地上简画道,“姚伯还是将人召集起来,记清了这些的形貌特色,再让人去寻,送去之前最好再清点一遍,毕竟是汤药之用,错不得分毫,若是有误怕是严医处不好交代。”
这话说得含蓄。林昭本意是怕山民滥竽充数,到时候拿一堆没卵用的东西过去,容易扯皮闹出纠纷。他在现代下乡时,没少和这样偷奸耍滑的烂人打交道。
姚父却以为听得一凛,怕鱼目混珠惹恼了严堪,更怕出了差错被人推出顶包,连连称是。
“不知村里可有人识字?”林昭还是问了一句,秦思的简画他也看过,炭笔勾描的速写,像还是挺像,可对了简画找还是有点困难,所以他又在旁边注明了不少特征,比如气味、色泽等。这年代识字率太低,怕是栎山村里无人认得。
果然,姚父一脸迟疑,“这……仿佛是没有的。”
刘陵插嘴道:“哪里没有了?我不是教过阿丰不少字吗?”
姚父更加迟疑了,“阿丰那小子哪里识得这些?”
“无妨,叫他来试试便是,不行再说。”林昭痛快道,刘陵一骨碌爬起身,“我去叫阿丰过来。”说完便跑了,林昭所说他总是不懂的,还不如出去找人。
他溜得太快,姚父林昭只得眼睁睁见他跑没了身影。林昭无奈笑笑,暂且放下简画,貌似闲话家常道:“近些时日,不知村子里生计可好?”
他上山,自然不止为了秦思的药材来源,还存了一份打探消息的心思。推测孙广等人藏身栎山之后,林昭多多少少有点上心,又经了秦思提醒,更是暗自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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