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蒙的天边刚露出一线白, 王宣已用过朝食,急匆匆束好皮甲,拖着长戈向城门跑。
他是戍守城门的兵卒,负责巡查检校入城之人,天不亮就须到门楼下,日落闭城方能离来, 起早贪黑, 风雨无间,粮饷却不甚丰厚。是以常听同伴抱怨, 他面上虚应,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比起宫门卫这等美差当然是劳苦, 可若和寻常兵卒相较已轻松太多。
便是谋得这样一个苦差事,也花费了他好几千钱, 所以王宣做得兢兢业业,并不想丢了差事。
吊桥落下, 掀起一片尘土飞扬。漫天尘埃中, 一阵哒哒马蹄声自城门传来,王宣与同伴互相望了一眼, 眼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惊讶, 这个时候谁会出城?听声音还不是一两个人
等他气喘吁吁跑到门口的时候, 伍长已经在那里了, 正点头哈腰地陪着一个衣甲整洁的军士, 一见他来便狠狠瞪了一眼, 示意他入列。王宣偷偷望了眼那气势不凡的士官,连忙分站到两侧。
一旁的李达是同乡,向来吊儿郎当,此刻也站得笔挺,一贯无赖的脸上满是肃然,王宣忍不住小声问:“今天这是什么阵仗?那个人是谁?”
李达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一般。
王宣心里暗呸了一声装模作样,又捅了捅李达,忍痛从怀里掏出几个五铢钱偷偷递到他手里。
李达一看这小子的确识相,一乐,面上的表情也绷不住了,小声说:“这是玄甲卫的人。”
王宣入伍不久,见识也不如这些老兵痞,可玄甲这两个字还是听过的,容不得他没听过,毕竟当年五千玄甲北拒公孙袁绍二贼,以一当十,大破五万敌军于界桥,斩敌两万,俘万余,自此成就玄甲威名,后来逐羌人,平乌桓,收柳城,玄甲战功赫赫,几乎成了所有士卒的最终梦想。
显然王宣脸上的艳羡是所有人的追求梦想。
遥想了玄甲的风姿,王宣开始意识到另一个问题,问:“玄甲卫为何会来这里?”
城门协防属司隶校尉,玄甲是外兵,两方实在搭不上关系。
李达嘿嘿笑了声,卖了个关子,“自然是有要事才来。”
王宣知道这种常年混迹行伍的老兵在消息上比常人灵通不少,又递过去两个大钱,“小弟见识浅陋,比不得李兄,还请兄长为我解惑一二。”
李达笑得见牙不见眼,“好说,好说,今日有大人物要回来。”
大人物?李达此人说话向来夸大,三分也要说成八分,王宣想了想,试探着问:“可是中郎将外派而归?”
李达不屑地哼了声,“那算什么大人物?”
“那是校尉巡检而归?”王宣又问。
李达仍是不屑一顾,半晌,拍了拍王宣的肩,道:“我知道贤弟自乡县而来,可知这邺城是京都,平日进出往来的大有权贵,三公九卿都有之,区区府君都尉哪里算是什么大人物?要说尊贵,去年曹将军进城,还是伏太尉亲出来迎。”
王宣一脸虚心求教,“还请兄长指点。”
李达自觉撑足了面子,才道:“今日进城的是为女眷。”
“女眷?”王宣一脸惊讶,惊讶过后又觉得不对,“可这女眷和玄甲卫又有什么关系?”
李达大笑,神秘地指了指皇宫所在,问:“除了那里面的,还有谁家用得起玄甲卫?”
“谁家?”王宣想了想还是有些茫然。
李达拍着他的肩,意味深长道:“临漳侯啊。”
王宣愣了下,这才恍然。对多数冀州人而言,临漳侯韩卿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甚至比天子都要亲近的多,毕竟是他一手打下了冀州基业,若是他,这一切都说得通了,因为玄甲本就是临漳侯私卫。
“可……可临漳侯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王宣张目结舌。
“他死了,可是还有临漳侯夫人啊,听闻那位可是冀州有名的美人。”李达一脸神往。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读书人,都是在临漳侯韩卿的传奇中长大的,韩郎君出身清贵,年少早慧,文能治国□□,武能安疆定国,实在是人人称羡的奇才,可惜天妒英才,三年前便亡故了。
“甄夫人三年前为夫婿送灵回乡,与冢边结庐三年,如今孝尽自然回乡了。”
几人正议论间,另有一个二十左右的轩朗男子纵马而来,身边是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后边还跟了一串仆役。
李达指了指那个为首的男子,不无炫耀:“这是韩司空第四子韩休,听说上月才考过了通试。”
青年过来一见黑甲卫士仿佛也有些惊讶,连忙下马,向着那人一拱手。
旁人看得一头雾水,纷纷看向李达,等待这位见多识广的老人为他们解惑,李达心底叫苦,他也就知道一些无关大雅的八卦,哪里认识这些高门显贵,当下含糊道:“那位将军恐怕是临漳侯旧人,临漳侯毕竟是韩司空之弟,他府中旧人韩休必然要尊敬些。”
这些却是他自己的臆想了。
不过倒也相去不远,黑甲卫士姓秦名甘,是临漳侯生前最为信重的属下,只是声名不显。
“秦将军,今日也来迎叔母?”
秦甘避了半礼,拱手道:“参见四公子。”
韩休连道不敢当。
“主公对我等恩重,今日夫人归来,自当来迎。”秦甘说完这句就不再言语。
韩休亦笑,“父亲得知叔母今日归来,特命我兄弟三人来迎。”说罢示意身后两少年上前,“阿识阿充,还不上来见过秦将军。”
见秦甘又欲避礼,其中年长一点的少年道:“识早年曾于太学就读,蒙将军传授武技,这一礼,将军当得起。”
见他这般说,秦甘才受了他的礼。
“自叔父逝世,就再未见过将军,识素来文墨不通,还想向将军请教一二,不知可否?”韩识恭恭敬敬地问道。
“甘一粗鄙武夫,愧不敢当将军名号,司空府上豪侠比比皆是,五公子想必能有更佳之选。”
见秦甘婉言推辞,韩识面上闪过一丝不悦,却仍是强笑道,“识知自己资质驽钝,此求于将军,确是强求了。”
“甘不敢。”秦甘仿佛没听出这言下之意。
自始至终,韩休都神色若然地站在一旁,待两人都说不下去了,才出言打了个圆场:“我得家仆之信,言叔母早日才到,此番不若先在一旁休憩一二。”
他这位弟弟终究还是太嫩了。仅凭一两句话就想招揽秦甘,若是秦甘如此好收买,也不至于如今仍然一身玄甲了。自从那位多智近妖的叔父去世之后,不止一位想挖秦甘的墙角,可没有一位成功的,哪怕是他的父亲也没有成功,可见这位秦将军是如何死心眼了。
四人正坐在一旁茶寮之中饮茶,漫无边际地客套着,秦甘少言,多数都是韩休在说,韩识捧场,气氛倒也其乐融融。
又一阵打马声过,一行鲜衣怒马的贵族男子自门外冲了进来,瞧见门口栓的几匹马,却是猛地一勒马,翻身下马,冲着这边来了。
韩休一见来人便知来者不善,瞥了眼身边的秦甘,只觉计上心头,是以神情自若地向来人一一拱手示意,“诸君安好。”
为首的男子嘴角勾了丝冷笑:“韩四公子今日好兴致,怎么想起来守城门?可是又惹恼了韩司空,才被责罚至此?”
身后几个年轻人也跟着起哄:“韩司空也未免太严苛了,便是四公子无能了些也不能让人来守城门啊!”
“是啊是啊。”
他说得是前月自己因族地一事被父亲责罚,连羽林郎的名头也丢了。韩休目光一冷,强笑道:“伏君说笑了。”
此君是伏太尉第五子,伏家以外戚幸,伏皇后正是他的姐姐。后边那些多是依附伏家而生的家族。伏韩两家不对付已久,伏朗是家中娇宠的幼子,他却是不受信重的庶子,两厢对上之时,吃亏的时候要多不少。
“哼,谁同你说笑了,韩休,大前日你在博戏上用计骗了王子服的大宛马,今日我便要为他讨回此物,你韩休不是平素自得骑射了得吗?若是真有胆量,可否与我较量一二?”伏朗不依不饶。
那群纨绔子弟多与应和:“韩休,你有本事就应下啊。”
韩休唇边溢出冷笑:“今日却是不成,今日有尊长前来,休奉父命与秦将军一同来迎。”
经他提醒,伏朗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黑衣玄甲的身影,不由目光一凝,现场登时静了些许。
之前并非无人注意到这个玄甲,可思忖到韩家和玄甲卫的关系,并没有多加怀疑,此番听韩休称呼此人为将军,倒是有些畏惧了。这些纨绔子弟,虽然平日爱玩爱闹,无法无天,却也知晓有些东西是招惹不得的,比如玄甲。
黑衣玄甲在过去的十年里,由血和人铸下的赫赫凶名,时至今日,传言还未被覆上灰尘,还未被掩去锋芒。
伏朗一见身边众人畏惧的神情,不由恼怒,他向来蛮横,生起气来就有些不管不顾,“韩休,你以为搬出旁人我就怕你了?不知道从哪寻了个小兵卒子也敢自称将军,真是笑掉大牙。”
一句话说出,却应者寥寥。
这些人夹缝中生存的人最是玲珑不过,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平日跟着伏朗起哄欺辱韩休这么一个不得宠的庶子还好,若是得罪了玄甲,临漳侯在邺城经营十几年,根基深厚,虽死余威犹存,何况他一脉与韩馥平日也不像是一路人,又何苦为自己招惹这么一个敌人呢?
秦甘素来沉稳,城下骂战比这更难听的也有,如何会将伏朗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依然不动如山。
伏朗见他不言,韩休不语,自以为占了上风,颇有些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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