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纹苓替姐姐出头,质问祁家在座的人:“那新郎官他人不在,怎么结婚呀?”祁老太爷停住用茶,胸有成竹:“这个嘛,叶家二小姐不用担心。”看一眼门口的祁盛氏,用视线点拨她,继续对叶纹苓姐妹俩说,语气肯定。“我们祁家自然不会误了时辰的。”然后把茶盏送去嘴边,饮用,等着祁盛氏接茬儿。祁盛氏发蒙,干笑着点头。祁承业疑惑地去看母亲,又去看祖父。祁老太爷失望地瞅一眼懵懂的二儿媳祁盛氏,动静很响地喝完茶水,掩饰尴尬和无奈。三儿媳祁姜氏殷勤地替公公接过茶盏,放回到桌子上,低声求救似地叫一声:“公爹。”祁老太爷指望不上祁盛氏,只得自己接着说话。他慈祥地看一眼默然的叶纹桐和叫板的叶纹苓,深挚地向亲家母微微颔首致歉:“我明白,我们祁家违背了咱们两家春天订婚时说好的约定,不能等纹桐小姐中学毕业,再完婚啦。我代替孙儿承嗣,代替祁家,向纹桐小姐和亲家母道歉。”叶母惶恐得不行,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不是女儿叶纹苓用力按着,她就立身站起来了。叶纹桐这时抬头看一眼祁老太爷,似有触动。祁老太爷继续说:“唉!你们母女都看见了,都是我这身体的缘故。万不得已啊!还望多理解。我这把老骨头,实在是希望睁着眼看到孙媳妇儿进门!”然后,眼巴巴地望着叶纹桐。叶纹桐倒轻巧地躲过了他的眼神。祁老太爷不顾冷落,继续诚恳说:“承嗣虽说是我第三子的儿子,是祁家的次孙,可纹桐小姐娶过门来,却是我祁家的第一个孙媳妇儿。我拿长房长孙媳妇儿,看待她!”最后视线转去亲家母,却句句说给叶纹桐听。祁老太爷身后左右的大儿媳祁闵氏落寞地故作没听见,二儿媳祁盛氏阴着脸子去看别处,三儿媳祁姜氏感动地去看叶家母女,频频点头,附和着诚意。叶母没有主意地回头去看两个女儿,分明有了许多感动和对女儿的祈求。叶纹桐显然抵不过母亲的眼神,有些妥协。丫鬟兰秀不失时机地把凳子往叶纹桐身边送一送,以示友好。叶纹桐郑重坐下,谁也不看,平静地说:“提前过门可以,但圆房还得按约定的期限。我必须修完学业,才能当这个孙媳妇儿。”祁老太爷连忙点头应允:“成。成成。懂事的孩子啊!我负责任地答应你。”转头去看几个寡妇儿媳和在座大家,表达感慨。“祁门幸甚哪!”祁姜氏这个准婆母居然湿润了眼睑,再次叫一声:“我替嗣儿谢他爷爷啦!”端起茶盏,递给老公爹,表达感恩,同时转对叶纹桐母女三人,诚挚承诺。“亲家尽管放心。”祁盛氏只得换了面孔,以代理当家人的语气身份安排执行老太爷的主张:“一切都是按当时说好的来。下学期的学费呢,我也都替你预先缴付妥啦。你只管放心去读书,不必再为那几个学费唔得犯愁肠了。”不忘话里打击一下叶纹桐这个未来潜在对手的心气儿。叶母的脸臊红了,对女儿致歉:“就怨你爹那口大烟吧。”说着又要抹泪。叶纹苓快言快语,把话直接顶回到祁盛氏脸上:“一个学期的学费,你还叨叨上十年哪?”祁盛氏遭到揶揄,才要变脸,被祁老太爷责备一眼,提醒她别说不该说的:“嗯。”然后威严地撂下一句话。“快张罗吧。不要慢待了亲家。”对亲家母女三人颔首告辞,瞥一眼不会说话的祁盛氏,愤愤然出门。大家也尴尬地告别亲家母女三人,随着老太爷匆匆离去。
兰秀、莲秀等丫头急忙捧着婚礼服饰,围上来帮忙给新娘子叶纹桐捯饬妆扮。叶纹桐始终不卑不亢,沉静以待,任人摆布。叶纹苓到底年少,性情转换得快,看着那些精致的服饰行头,立刻又喜欢得不行,和兰秀成了朋友似的,说说笑笑,指指点点。兰秀乖巧地迎合着叶纹苓的同时,不忘责任地护着新娘子的红嫁衣说:“纹苓小姐轻点儿。这是新娘子的?”叶纹苓不满:“新娘子不就是我姐嘛?动动又弄不坏。”忽然意识到什么,问道。“哎不对呀。新娘子过门儿的衣服,不是昨儿就送到我们家了吗?怎么你们家还有一套啊?是给我姐的吗?”兰秀一愣,不知怎样回答,情急之下,佯装有人喊,扭头冲外面答应一声:“哎,就来。”跑掉。叶纹苓问姐姐和母亲:“嗯?有人喊她吗?”母亲忧虑地去看叶纹桐。叶纹桐若有所思。
婚礼如期举行。叶纹桐木然地蒙着红盖头,在妹妹叶纹苓的陪伴下,用挽着花结的红绸子牵引,于人声鼎沸喜气洋洋的气氛中,跟着病秧子堂兄祁承业代替新郎官从大门外走进来,穿过庭院,走进开放式前厅,来到八仙桌前,对着上首空着公爹座位下首端坐着的婆母祁姜氏,听着主婚人孟明礼口令,一项一项完成着仪式。“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个人双双对面而跪,伏地对拜。祁承业忽然看见叶纹桐新婚礼服袖口处的一小片血迹污渍,一把抓住,大叫:“啊?我的,我的。”孟明礼及时提醒:“别乱摸大少爷,那是你弟媳妇。”祁承业仍旧喊道:“脱下来,脱下来。”并且上去扯拽。叶纹苓一把推开祁承业:“干什么你?”护着姐姐。祁承业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伸着手歇斯底里地叫嚷。“脱下来脱下来…”一口鲜血喷洒在叶纹桐的红嫁衣上。叶纹桐一躲,抖落红盖头,看到祁承业晕倒过去,嘴角留着血污。人们喊道:“大少爷——”孟明礼忙喊:“先送承业少爷会房,别在这里闹哄。”大家七手八脚抬着他出门回自己起居小院。
芭蕉山的山寨大厅外,传来马三的高声禀报:“禀当家的。海爷到——”郭春海已然进门,满意地让过小二、小三押送祁承嗣进来,顺手丢给马三一个大洋,拍拍他肩头:“不错,没…学我。”马三兴奋地接过来:“谢…海爷。”拿去嘴边吹一口,送去耳朵边听真假,却被郭春海半道儿又劫了去。郭春海拿眼瞪他:“三…句不学我,你们活…不了啊?”马三失落、委屈:“您老往沟里带…我们。”郭小二给祁承嗣摘下蒙头黑布。祁承嗣适应下天光,刚想看看四周环境,被气恼的马三一脚揣进院子里去:“看什么看?进去。”郭春海伸手拍掉马三的帽子,骂骂咧咧跟进去:“这你不结巴了。”
祁承嗣顺着两排马匪站好的通道,往大厅里走去。郭春海从后边没好气地叫:“哪儿去?这呢。拜见当…家的。”祁承嗣一只脚踏上台阶,闻言站住,回身观看。
大厅外面的一侧,有一块菜园地。地里蹲着一个中年农夫,拔干净一棵杂草,起身,看着菜苗,拍拍两手里杂草根上的土,交到一只手里,扔去田头草堆上,拍拍手,拿起搭在脖子上的布汗巾,擦一把脸上的汗水,小心翼翼沿着地垄走出来,一边还用手捶打着腰眼儿。祁春海急忙凑过来:“回禀当…家的,‘货’…接上来了。”殷勤地替芭蕉山寨主贺彪捶打腰眼。贺彪推开他手,低声问:“没难为他吧?”郭春海回禀:“当…家的吩咐过了,不敢难…为。”看去祁承嗣,招呼他。“过来拜…见当家的。你倒是不…怵哈?”祁承嗣煞有兴趣走过来,上下瞧着贺彪,好玩地问:“你是一种地的?”
叶纹苓扯着红嫁衣气冲冲穿越前庭,越过月亮门,奔去后院。身后,母亲从叶纹桐洞房追出来,惶惶然喊着:“使不得,使不得。纹苓,由不得性子。”后边跟着叶纹桐。
叶纹苓一步跨进祁承业起居室门槛儿,把端着脸盆往外走的丫鬟莲秀碰歪到门框上,咣当一声,脸盆失手丢翻在门外。屋子里面乱糟糟的声音顿时静下去,大家扭头来看叶纹苓。疯闹得按不住的祁承业,定格般地片刻宁静后,甩开兰秀等人的手,大叫一声:“我的。”冲叶纹苓扑过来。所有人又一下子乱腾起来,试图按住蹦着高的祁承业。叶纹苓把红嫁衣劈头砸到他头脸上:“拿去,脏了我们手。”祁承业如获至宝地撕扯下罩到头脸上的红嫁衣,死死抱怀里,安静下来,笑着说:“我的,我的。”又冲转身走出门去的叶纹苓强调。“不脏,不脏。”不知如何抚摸珍爱得好。大家这才疲累地松下手来。门外,叶纹苓拽住赶来的母亲和姐姐:“走呀。姐走不走?不走,我们走。”不待母亲说话,拉着就走。小福安跑来叫祁盛氏:“二太太,老太爷请您过去有吩咐。”祁盛氏看一眼儿子祁承业,不放心地对大家交代:“看好了啊。”祁姜氏等人赶紧答应着。祁承业却轰赶她们:“走,走走,都走。我跟玉儿在呢。玉儿跟我一个人说话。”
祁老太爷忧心忡忡地请教县参事兼商会会长孟明礼:“还望孟参事指教,如何从马匪那里救回我的孙儿。您知道我祁家一直人丁不旺,三个儿子相继离世,这三支房里只有两个孙儿。承嗣虽是次孙,可祁家就指望这个孙儿传递香火啦。承嗣万万出不得事啊!”二儿媳祁盛氏走进来,正听见这句话,气地差点转身离去,想想,又忍住了,还是走进去,平静下语气:“公爹,您找……?”祁老太爷轻咳一声:“先听孟参事说话。”祁盛氏对在座的孟明礼点点头,走过去,侍立在祁老太爷身侧,听孟明礼说话。孟明礼对祁老太爷说:“到现在,还迟迟不见马匪索要赎金的飞帖儿,事情恐怕……复杂。”祁老太爷瞪大眼珠去看孟明礼:“什么意思?”孟明礼回答:“明显不像为了钱财。”祁老太爷去看陪坐在孟明礼下首的高掌柜。高掌柜谦恭回话:“现场也没留下字条儿一类的东西。也没留话。无头案呀这是!”祁盛氏本能地咋呼:“啊?头都没啦?”高掌柜赶紧站起来解释:“哦不不不,是没有头绪的意思。”看到祁盛氏怨怪的表情,赶紧申诉一句。“哦这是警局贺局长的原话。”祁盛氏问孟明礼:“那就没辙了?您可是这一方的地方官哪。”孟明礼诉苦:“乱世的官,难当啊!没钱没枪的父母官,就和没奶水的娘一样。还是警局出面,管用一些。”祁老太爷对高掌柜摆摆手:“你坐着回话。警局可有行动?”高掌柜客套着坐下,斟酌着词句:“总得花点银子,才好办事儿。”祁盛氏针扎了一样:“不是给过了吗?”高掌柜噌又站起来:“那点儿使唤不动人。”孟明礼不阴不阳地借说高掌柜,实则点拨给祁老太爷听:“就算不多,那贺局长总归也是有辛苦费啊。祁老太爷您歇息着,敝人还有个会,先告辞呀。”转身就走。祁老太爷也不留,说一声:“送客。”吩咐祁盛氏。“给孟参事带回两坛喜酒。”祁盛氏应着:“哎。”出去送孟明礼。“孟参事留步。”
祁承嗣俨然与贺彪相谈甚欢,居然推杯换盏了。举着酒杯看一眼侍立在贺彪身后的郭春海讥讽:“嗨你这手下挺规矩啊!完全没有了山下作威作福的神气了哈?”郭春海反唇相讥:“别…装好汉啦。要怂要…软,没人笑话你。憋…着难受,装着也…累。”祁承嗣一笑:“干嘛要装啊?我又没打算跑。”郭春海鄙夷:“跑…得了你吗?”祁承嗣达观:“所以我不跑。跑,死得快点儿。不干那傻事。”郭春海揶揄:“有经验!不是头…一遭被绑吧?”祁承嗣煞有介事:“你们是头一遭。”郭春海挑衅:“啥…意思?惦记第二…遭啦?”祁承嗣逗他:“你们得先放了我,才会有第二…遭啊。”郭春海恼祁承嗣也学自己结巴,冲他瞪眼。贺彪笑了,替手下揶揄祁承嗣:“不急,等这一遭结束,再说后话。”郭春海不耐烦:“妈的,你还…是想跑。”祁承嗣不以为然:“钱送上来,要放人、要撕票,全由你们。说实话,我真得不想跑。爱信不信。”贺彪突然冷峻起来,逼视祁承嗣。郭春海则提醒贺彪:“别…听他使诈。”乜斜着祁承嗣。祁承嗣哈哈大笑,看破红尘一样地干掉一杯酒,扔掉酒碗:“怎么死都是死。何必把尸首扔到家里呢。”郭春海不解:“嗯?”贺彪不动声色地盯着祁承嗣说下文。祁承嗣对郭春海神秘地勾一勾食指,叫他凑过来:“给你娶个不喜欢的女人,让你守着。不想死啊?”郭春海气得一脸痛苦状:“哪有天理啊这还?饱…汉不知饿…汉饥呀!”贺彪微微一笑,问祁承嗣:“你见过新娘子吗?”祁承嗣说:“见不见,有区别吗?”郭春海说:“叶老秀才家的一双女儿,可都是美…人儿。”祁承嗣说:“漂亮的多了,都适合做夫妻啊?那得有爱情。”郭春海急得跺脚:“这话都遭天谴。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冲这,也该撕了你。”牙根里都透着恨。贺彪喝令:“滚出去。这你倒不结巴了。”郭春海惊愕地捂住嘴巴,疑惑自己刚才真得不结巴,随即痛苦地出去。贺彪往前凑了凑身子,端起酒碗与祁承嗣的酒碗一碰,干掉,戳一戳自己心口的地方,看着对方说:“有女人了?”祁承嗣摇头。贺彪啪地一摔酒碗,喝道:“戏耍老子?”郭春海闻声跑回来,拔枪在手,直接顶到祁承嗣后脑勺上,看着贺彪:“您发话,当…家的。”卡啦,撬开机头。贺彪疑惑地看着郭春海,慢条斯理地问道:“让你回来了吗?”祁承嗣轻轻挪开头,伸手把住郭春海的手,帮他把枪送回枪套里,客气地说:“请让敝人与彪爷安静地喝几杯。”贺彪开心地笑起来,对祁承嗣说:“也是个情种,肯定是。祁家没有不是的。这样不好,要倒霉的。累!”祁承嗣和郭春海面面相觑地看着贺彪。郭春海对贺彪说:“那我外边听招呼。”臊眉耷眼地出去。祁承嗣则看着贺彪,问道:“当家的……为情所累?”
汝安州警察局的局长室里,丫鬟兰秀看着高掌柜私自匿下部分银两:“有病啊你,每次拽着我出来。不怕把你这点脏事儿给揭了底儿?”高掌柜涎着脸:“你乖,懂事。不落忍。知道我心里有你。”凑过来亲她。兰秀早有防范地举起拳头,挑衅地盯着他:“恶心人。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高掌柜停止了动作,嘴上还是赚着便宜,来满足心理:“色胆包天嘛!就喜欢你这股野劲儿!”兰秀丢一句:“敢明目张胆地匿银子。”扭头坐开去,离他远点儿。高掌柜有恃无恐地看着兰秀,威胁说:“不怕我让福全那小王八蛋长期在外边跑,你就告发我。”兰秀骂:“以后别让我看见你这脏事儿。”高掌柜为老不尊:“就让你看见,就带着你。甭惦记着便宜那臭伙计儿。以为我看不出你们俩那点猫腻儿。”兰秀恶狠狠骂:“老不要脸的。”高掌柜不恼:“早晚你得是我的人。”兰秀不再理他:“作死。”歪过脸去看窗外。
警官胡胖子从外面打开门,请局长贺罴进来。贺罴不满地呵斥高掌柜和兰秀:“拿这里当自己家啦?这么放肆地斗嘴!”反脚磕上门,把随后要跟进来的胡胖子碰了一下面门,关到门外。胡胖子在外边哎哟一声,说:“局长有事吩咐啊。”脚步声离去。贺罴并不理会站起来准备回话的高掌柜,倒去看着兰秀,关切地问:“府上少奶奶情绪可稳定?”高掌柜殷勤回答:“倒还安静。”贺罴依旧问兰秀:“二太太……”高掌柜同样抢着接上:“她让在下谢过贺局长。”贺罴继续问兰秀:“祁老太爷……”高掌柜还要接话。贺罴说:“没问你。”兰秀赶紧回答:“祁老太爷请您务必帮忙救回我家二少爷。这有谢银,孝敬您……手下兄弟们,喝碗辛苦茶。”贺罴走到办公桌后,对着兰秀说:“比他会说话多了。”目光阴沉地看着高掌柜,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态。高掌柜急忙过去,献上一张银票:“此事全仰赖官面上周全了。”贺罴把脸一沉:“周全?怎么说话呢?是查办,营救。污蔑我们警匪一家?”兰秀抿嘴一乐。贺罴看着银票,问高掌柜:“够不够兄弟们的辛苦咱不说啊。这是个什么数啊?整不整,零不零的。兄弟们不卖力气,我可不好逼迫哈。去晚了,撕了票,弄个尸首回来,你们给府上解释去。倒也好,少奶奶守活寡,能挣一块贞节牌坊立着。”兰秀着急地对高掌柜说:“这可咋好啊?要不掌柜的,您先替府上垫一些银子出来,我知道你还揣着一张银票呢。二少爷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老太爷、三太太一定不会亏待您。”高掌柜悄悄剜她一眼,咬牙掏出藏匿起来的那张银票,递给贺罴:“为了东家少爷,我高举人就……”贺罴收起来,点破他:“就别演戏了。这是警察局,能被你这点小把戏蒙了?回去告诉府里……哎,你们府里究竟谁主事儿啊?”高掌柜心疼那张银票,眼巴巴看着它被贺罴收入抽屉,没有在意贺罴的问话。兰秀说:“老太爷病重以来,由二太太代行主事儿。”贺罴砰一声关上抽屉,对高掌柜说:“看什么呢?我的。这回听你说。”高掌柜说:“哦,我说……临时的。不是,不是我说,是老太爷说的。二太太临时主事儿当家。”贺罴说:“就她那能耐,当家主事儿?”高掌柜露出对祁盛氏的鄙夷:“起码能咋呼呗。”贺罴说:“为他那个病秧子少爷做权力过渡呢吧?”兰秀说:“老太爷身体好了,还自己当家。”贺罴一笑:“祁老太爷那把老身子骨,还能好得起来吗?”高掌柜说:“所以着急娶过少奶奶来嘛。”兰秀说:“贺局长,真得麻烦您替我们家少奶奶救回二少爷来。”贺罴倏然神情落寞,不似刚才那么关注,沉吟一下,打着官腔,说:“明儿听信吧。晚上我带兄弟们进剿马匪。哦,听见枪炮别害怕啊。”高掌柜问道:“您还有炮哪?”兰秀担心:“可别炸死二少爷。”贺罴不耐烦:“我的炮,它长眼睛。”兰秀不解:“啊?”高掌柜发色地看着兰秀:“独眼儿……炮。”贺罴说:“独眼儿也是眼儿。”
高掌柜和丫鬟莲秀等几个下人,陪同祁家三位中年寡妇儿媳焦躁不安地站在天井里,倾听着远处的动静。祁盛氏问:“枪声听不见,总该听见炮响啊?谁听见了?”某处不确定的地方,游魂般飘荡出似有若无的戏曲青衣唱腔。远处鸡鸣间杂传来。
丫鬟兰秀困倦地从一侧的门道走过来,迷迷糊糊地说:“听见唱戏……”忽然被自己嘴里无意间说出的这俩字,吓清醒了,看大家,个个对她怒目而视又满脸恐惧,不自觉地彼此靠近一些。她赶紧改口纠正遮掩。“……鸡叫了听见。”大家都积极响应地点头,表示都听见的是鸡叫,而不是游魂般的唱腔。莲秀还故意打了个夸张的哈欠,以呼应鸡叫的时辰,表示很困了。一向挑剔严厉的祁盛氏看她一眼,也宽容地说:“瞧瞧都困成这样啦,可不鸡叫三更天了。”姜氏挂念儿子祁承嗣和新过门的儿媳叶纹桐,不放心地问贴身丫鬟兰秀:“咋样了?新娘子不知道少爷的事吧?”兰秀摇摇头:“不知道。大少爷这一闹,少奶奶顾不上二少爷这头的事儿了。”祁盛氏不满地斜睨一眼兰秀,不无怨气地呵斥:“不都是为了救急,才临时把我们家玉儿的嫁衣,给她用嘛?倒赚不是了。”祁姜氏急忙替兰秀解释:“不是这意思。这不一直觉得亏欠承业少爷呢吗?”祁盛氏又勾起对风魔儿子的不放心,本能地望着承业起居小院的方向喃喃自语:“玉儿啊,你人都不在了,可别再让他魔怔啦!”唱戏的声音再次飘过来,又呜咽着飘走,像风向不定似地。莲秀吓地脱口说道:“难不成,玉儿做鬼成了唱戏的?”祁盛氏恼怒:“放肆。你才进祁家几天啊?”兰秀拽一拽莲秀,悄悄对她说:“你跟玉儿大少奶奶进祁家门以前,这唱戏的鬼,都闹腾多少年啦!”祁盛氏转对祁闵氏恳求:“大姐啊,求您也给可怜的玉儿上炷香,念叨念叨,让她别吓唬我家承业了。”祁闵氏安静地站在那儿捻着佛珠,低眉顺眼,不观它处,声音不高地纠正:“给菩萨上香,安*儿。不是给玉儿上香。”祁盛氏赶紧圆话:“对对,给菩萨上香,求菩萨安*儿,安抚承业。”对祁闵氏不屑地白一眼。这一瞬间,祁闵氏倒突然抬眼,仿佛感知到似的。祁盛氏心虚,吓得赶紧道谢:“辛苦他大伯母啦。”祁闵氏没有表情地重新顺下眼睑,堕入冥想中一样。
瞬间的安静,让大家都害怕再听见那游魂飘荡一般的唱,都想找话说,又都找不到。
门一响,福安从后边院的角门转出来,救了大家这份精神折磨,都第一时间关切地去看福安,几乎是同声问他:“福安出来啦?”福安有点愣怔地看着大家,没受过这种专注异样的待遇,机械地冲大家忙不迭地点头。高掌柜打熬不住精神,赶紧走过去问:“老太爷有话?”福安一如既往地蹦着金贵的词句转述祁老太爷原话:“说大家回吧。”转身往后边角门转进去。祁闵氏转身离去。祁盛氏上赶着说:“大姐走好。”高掌柜说:“其实他们兄弟俩用不着动枪动炮的。”兰秀说:“他个破警察,根本就没炮。蒙你,还当真了。”祁盛氏看看兰秀,再去看看高掌柜。高掌柜赶紧解释:“这种时候,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终归是他局长大人说得嘛。”祁盛氏训斥兰秀:“这儿有你个丫头说话的份儿吗?”丢开低眉顺眼不再做声的兰秀,走过祁姜氏这里,换上安慰的语气。“三妹啊,就按老太爷的意思,先各回各房,明儿听结果吧。”祁姜氏点头:“让二姐受累。”祁盛氏愉快地客气着彰显自己的代理主事身份:“老太爷的嘱托,得尽心操持不是?”带着丫鬟莲秀匆匆离去。高掌柜凑过来要拉兰秀的手。兰秀目光锐利地盯着他。高掌柜受挫,缩回手去,涎笑着宽慰她:“二太太当着家嘛,这是教导你做人。为你好。”明显提高声音,兼顾送到祁盛氏耳朵里讨好。祁盛氏听着舒坦,款款停步,微微回脸:“高掌柜也早回去歇息吧。明儿逢节,绸缎庄还得早开门呢。生意耽误不得。”高掌柜说:“谢二太太。”又对祁姜氏点头告辞。“三太*歇。”祁姜氏摆摆手说:“高掌柜辛苦。”又吩咐兰秀。“这些日子,你先伺候新过门的少奶奶吧。”摆摆手,留住她,独自走回后院。兰秀答应着:“是。太太走好。”
兰秀回头欲去跨院,却看见不知何时出现的叶纹桐,惊讶地捂住嘴巴,发出压抑地声音:“少奶奶?”叶纹桐问:“你们听戏,还是等人?”兰秀慌忙回话:“等人,哦不,听戏,是听戏。”叶纹桐不解:“听这么瘆人的戏?家里闹鬼吧?”兰秀嘿嘿一笑,试图放松心情,却更加紧张起来,走近叶纹桐,悄悄说:“夜里也唱,白天也唱,没准时辰。只是白天乱腾,不轻易听见。我从进祁家宅门就有。太太们说闹腾多少年啦!就一直唱,一直唱,不肯转世离开。”叶纹桐叹息一声:“冤鬼呢!”说得自己也跟着紧张起来。兰秀频频点头认同。两个人彼此下意识去抓对方的手,试图相互寻找力量,手触动的一瞬间,都吓得尖叫一声,推开对方,彼此大瞪着眼睛看对方,明白过来后,僵硬地笑笑,再次靠近,小心地挽起手臂,抓紧手,四周围听听,没有动静,一起往回走。这时,风再次把那唱幽咽地送来。两个人撒腿奔逃。
汝安州县中学校长室的门被敲响,校长说一声:“进来。”教师廖一铭推门进来问:“校长找我?”话音未落,看见了警局局长贺罴坐在校长办公椅上,上下打量自己,便不卑不亢转问贺罴。“是贺罴局长找我?”贺罴对陪同在一边的费校长一笑:“得罪。”转脸对廖一铭讥讽。“廖先生对敝人,或者说对警察不陌生哈?特别在意吧?”廖一铭不动声色:“没有什么特别在意的。无非是百姓都对保境安民的警察感念一份辛苦。您局长大人最是不辞辛劳,谁能装不认识的?”费校长对廖一铭的辛辣不敬,微词训斥:“好好说话。廖一铭。”廖一铭一本正经解释:“我这向民众的保护神称颂道谢呢。”贺罴阴着脸:“不敢,贺某尽职而已。”廖一铭说:“请问我能为您做些什么?我还在课堂上呢。”贺罴说:“不劳烦先生,今儿只是来传个话。贺某历来尊师重教,不想扰乱了孩子们读书的环境。但也不想在这块清净的地方,听到不该听到的声音。一句话,本局长不想越保境,越乱;越洗刷,越红。”说完,起身,整整帽子,与费校长点头告辞,拉开门,竟然看到不知何时尾随至门口的楚菁等几个学生。学生们立刻躲到门外一侧。贺罴出门。
费校长不满地说:“你的学生太放纵了吧?课堂上都敢跑出教室。这就是你宣讲的民/主?自由?”廖一铭回头去看扒着门口关注他的学生们,摆摆手,轰她们走,同时回答费校长:“他们大概催促老师去上课。”楚菁她们闻言缩回去跑了。费校长严肃提醒他:“这样子,你早晚要出事的。”廖一铭说:“谢校长提醒。”告辞出去。贺罴还在门口。贺罴对略感意外的廖一铭揶揄道:“廖先生很有亲和力嘛。”廖一铭颔首一笑:“过讲。”贺罴说:“但换一种说法,就是煽动。我想,廖先生懂得这个词的份量。”
芭蕉山的马匪山寨逍遥厅里,粗糙宽大的木桌上,摆着几样粗茶淡饭的早餐。贺彪津津有味地吃着,问祁承嗣:“您一大户人家的少爷,掺和穷棒子们的热闹,惹一身麻烦,敝人不明白?”祁承嗣说:“那我们就只谈你我都明白的事儿。”贺彪也就不再遮掩,说:“绑你上山,是受人之托。我们在搭救你呢。这你明白?”祁承嗣摇头。贺彪进一步说明:“你潜回家乡,是要抓进警局关押的,知道吗?”祁承嗣静静地听着,不认可,也不否认。贺彪继续说:“你在省城掺和的那所谓进步不进步的事儿,有点红白不清啊。你前脚从省城逃脱,后脚羁押你的命令,就下到了地方官面上。碍于乡里乡亲的情面,和你们家的威望,警局的人网开一面,委托我这里转一手。”祁承嗣说:“这么说,我得谢了?”贺彪给他舀一碗米粥,递过去:“二少爷吃过了这餐明白饭,就此远走高飞吧。不要耽搁过久,让山下警局的人不好交差。”祁承嗣接过米粥,一笑:“警匪一家,名不虚传啊!不过在下还是谢过你们兄弟了。”贺彪坦荡:“明人不做暗事。你家里已经谢过了。我们兄弟也不白替人消灾。”祁承嗣喝一口粥,微微摇头:“我想家里赎金不在少数,您兄弟俩生意做得也不萧条。怎么山上的早餐如此清苦,哦不,简朴。”贺彪喝着米粥,微笑着,说了另一句话,点破他自己的心事:“其实你我各取所需。二少爷可以名正言顺地逃婚了。”祁承嗣也不否认,苦笑一下:“逃官府,还要逃家庭。”稀里呼噜喝完米粥,感慨,留恋。“老家的米粥,香啊!”贺彪调侃:“再来一碗?山上虽说简朴,但米粥管够。”郭春海匆匆进来,冲祁承嗣点一下头,径直过去,附耳对贺彪严肃地说:“当…家的,昨夜又失窃*五…。”贺彪轻描淡写地打断他:“知…道了。”郭春海和祁承嗣都惊异地去看也被感染结巴的贺彪。
叶纹桐重新换上学生装,走近校门。楚菁等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她:“嗬,新娘子果然漂亮!怎么这么快就来上学了?舍得丢下新郎官?哦,应该说新郎官舍得放你出门!”叶纹桐拉她躲去门口一侧的僻静处,着急地问:“听说廖先生要走?为什么?先生为什么突然着急走?”楚菁掩饰说:“我也不知道。”叶纹桐说:“可我没送……先生,先生他……”楚菁劝慰她说:“先生总不能来向你辞行吧?”叶纹桐怨怪她:“那你怎不早告诉我呀。我们是好姐妹嘛。”楚菁歉意地解释:“你不是结婚嘛。”叶纹桐盯着楚菁的眼睛。楚菁躲开她视线,内心虚弱地寻找着词句圆谎:“先生说不让……不必……就不打扰你了。嗨,不是走得急嘛。”叶纹桐不再看她,转身离开,走去学校门口。楚菁追上去,一把抓住她:“先生有东西给你。”去衣兜里掏摸。楚菁的手递过来那支派克自来水笔,叶纹桐的手接过来,看也不看,问:“先生走时,没给我留话吗?”楚菁说:“先生说不能把我们教到毕业,他很遗憾。”看一眼叶纹桐,又补充。“先生还说,舍不得。”叶纹桐不再问什么了,想想,迈步进门。楚菁又说:“哦,顺便给你说一声,我也要离开了。”叶纹桐停步转身,打量着楚菁的旗袍,这才注意到楚菁今天没有背书包,而且不是学生装,问道:“你也嫁人了?不读书了?”楚菁试图调侃:“什么呀,谁像你那么着急当女人。”叶纹桐完全没有调侃的心情。楚菁只好严肃起来:“我去南方读书,学习一些实际技能,报效多难的祖国。”叶纹桐明白了什么,往回走来,看着楚菁眼睛,问:“先生也在南方吗?”楚菁不去直面回答,而是真诚地说:“作为同学,作为好友,作为大姐,纹桐,我说一句肺腑的话。你暗恋先生,不现实;嫁给祁承嗣,未必不是好事。”叶纹桐无所谓地表示:“嫁都嫁了,还有什么好不好的。祁承嗣他人我都不认识。”楚菁压低声音告诉叶纹桐:“祁承嗣是在省城参加进步学生运动,被驱逐回乡的。”叶纹桐情绪陡涨,问:“那他跟先生是一样的人了?”楚菁不置可否:“应该……也有不一样的地方吧。”叶纹桐还是与楚菁抱在一起,诚挚地说:“一路平安。菁姐。”楚菁拍拍她的肩头:“祝你幸福。”叶纹桐沉吟片刻,艰难地说:“见着先生,替我……问好。”楚菁踟蹰一下,还是酸涩地一笑,艰难地说:“先生说,学生里纹桐最……美。”彼此松开,看一眼对方,尴尬地笑笑,分别。楚菁离去。叶纹桐这才珍爱地拿起那支钢笔。叶纹桐摸挲着上面的两个字:博爱。叶纹桐把泪水忍回去。
校园里传来上课铃响,门房里校工扶着大门叫道:“该进来了。要关门了。”
警官胡胖子呼啦推开裕民绸缎庄掌柜的账房门进来,吓了高掌柜一跳。高掌柜赶紧把账本合上,哆嗦着手,闭一下眼:“嗬。”睁开眼看他,怨怪。“胡警长。一点动静都没有,就进来了?”用一只手挡着门口突然泻进来的强烈日光。“快关上,晃眼。”胡胖子嘿嘿笑着走过来,骗腿坐到办公桌一角,快意地调侃:“我不查帐。”高掌柜冲外边铺面儿喊道:“看茶。”胡胖子摆手制止:“不麻烦。传个话就走。”高掌柜警觉地往外边的铺面看看,小声问:“二少爷?”胡胖子点一下头:“离开这地界了。”高掌柜摸出两块大洋递给他:“辛苦。”
祁承业窝在自己房里,娴熟地变出玉儿的小布人儿。母亲祁盛氏推门进来,夸赞:“嗬,我儿这戏法变得越发有长进了哈。再变个别的给娘看看。别总变一样。那显得咱手上活儿多单啊。”祁承业却失了兴致,落寞地把小布人儿瞬间变回去,坐在那里练手指玩儿,不再搭腔。祁盛氏并不理会儿子对自己的冷落,关切问着:“药吃了没?气色看上去可是好多了!今儿陪娘去戏园子听戏去。北方请来的名角儿,比那过气儿的什么俏红鸳,当红的什么赛江南,可好上千倍了。我儿不能总在家里窝着不是?”温柔抚摸着儿子头发,哄他起来。祁承业不动窝儿,却突然说:“刚才玉儿一直唱呢,您没听见?”祁盛氏吓得慌乱,赶紧制止:“别胡说。玉儿怎么会唱戏,早投胎走了。”祁承业顾自说:“不能够,玉儿不肯离开我的。她唱得越发有腔有调了。我给她起个艺名叫小俏红鸳。”祁盛氏训斥道:“放肆,这名字也是能瞎起的?俏红鸳是你的庶祖母,不许乱了辈分,要遭报应的。快,呸呸呸。”祁承业对这一点,还是胆怯,也跟着呸呸呸三声。外面高掌柜表功般地喊道:“二太太可在大少爷这儿?事儿办妥啦!”祁盛氏急忙出来,站在台阶上问:“走了?”高掌柜压低声音回话:“按您吩咐的,远走,高飞。一时半会儿不敢回来。”祁盛氏安心地点头,同时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屋里的儿子祁承业。祁承业又开始了他不厌其烦的变小布人儿游戏。她叹口气吩咐高掌柜:“行了,你柜上忙去吧。”高掌柜镇定自若地虚报账目:“嗯……刚才五块大洋谢过了警局来通报的人,走了柜上的账。”
福安伺候祁老太爷端坐在上首椅子里。祁老太爷对大家说:“这样也好,对承嗣也是个教训。年轻人嘛,血气方刚,做点儿出格的事儿,也没什么。经点风雨,吃点苦头,就沉稳了。等风头过去,再回来。”聊作宽慰。祁盛氏站在下首椅子旁,不敢坐,附和着祁老太爷的话:“老太爷说得是。这样也好让纹桐安心修完学业。理道上呢,也不用再说咱们祁家违背约定。”祁老太爷瞪起眼睛,手杖哆嗦着戳地:“半年可等不了。还得尽早地让我孙媳儿给祁家怀上香火。”祁盛氏紧忙说:“那是,那是。我会慢慢再去警局周/旋。”祁老太爷这才缓了缓情绪,出主意:“哪怕让承嗣回来个三五天呢。事儿办完了,再悄默声得送出去。”祁盛氏为难:“哟,承嗣直接走的,没留下话去哪儿呀。”祁老太爷愤怒,声音陡地提高:“打听去。”吓了祁盛氏一跳,一时不知该回什么话合适。祁姜氏坐在侧面第二把椅子上,忧心忡忡地对祁盛氏、祁老太爷说:“那可咋给承嗣送盘缠去呀?他身上的钱该用光了。”祁老太爷便催促祁盛氏:“去啊。我娶了孙媳妇儿,倒丢了孙子。有什么用啊!”祁盛氏急忙告辞出去:“哎,就去打听。”
祁老太爷看祁盛氏出去,跟出去的丫鬟莲秀从外面关上房门,跟着祁盛氏匆匆离去,才回头看着祁姜氏,话里有话地关切:“你当娘的,得自己有个主张,不要凡事都听别人的。承嗣是你的儿子。明白吗?”祁姜氏惭愧而又感激地点头:“儿媳明白。”祁老太爷提醒:“自己留点儿心。”祁姜氏应承:“嗯。”祁老太爷思忖着:“我估计小畜生得自己溜回来。”
祁姜氏吃惊地看着祁老太爷。祁老太爷自信地说:“没钱,他摆不了少爷的谱儿。”祁姜氏居然笑了:“还是老太爷对孙儿知根知底儿。”祁老太爷严肃吩咐:“让他先圆房,再拿钱走人。”祁姜氏又忧愁地问:“他要是不敢留,着急走呢?”祁老太爷断然说:“那就把他的新娘子带上走,怀上香火,再接回来。”祁姜氏眉开眼笑,忙不迭站起来答应着:“哎,哎。”祁老太爷仍然沉着脸,交代:“钱不能给多了。别撒出去就没了影儿。”祁姜氏替儿子着想:“那要是总回来取钱,不危险哪?”祁老太爷胸有成竹:“他们能放人,咱们就不怕他抓。不就是点银子嘛。”祁姜氏还是不安:“也不能总让人家抓啊。”祁老太爷强调:“我说得是不怕抓,不怕。”祁姜氏遭到训斥,不敢再说话。祁老太爷叹口气,颤巍巍地站起来,在福安的搀扶下,走去门口。祁姜氏相跟在侧后边,听着他说:“小畜生心野,总想着脱缰。家里一时圈不住他。”祁姜氏深有感触:“谁说不是啊!打小就管不住他。”祁老太爷就严厉地说:“得逼他留下躲在外边的地址,打发他媳妇,不断地给他送钱去。小两口儿在一起过过,就有情分了。”说到这儿,忽然停下来,转身问询祁姜氏。“放风筝知道吗?有根线牵在手里,总有风停的时候,就收回来啦。”祁姜氏要落泪:“谢老太爷偏爱。”祁老太爷叹口气:“想不到你这么个懦弱的人,倒给我祁家生下了个执掌门庭的人。”祁姜氏感动得啜泣出了声,急忙捂住嘴。祁老太爷缓慢地交代:“行了,去吧。看护着点儿我那孙媳妇儿。”祁姜氏弯腰行礼道别:“儿媳记下了。”祁老太爷点点头,悲凉地看着她:“唉!你这么懦弱。哪天我撒手走了,这个家里还有你的位置?没准儿得靠这孩子啦!这时候,护好你的儿媳妇吧,日后也是你的依靠。”祁姜氏擦着眼泪,起身说:“老太爷的眼力总是看不错人的。”祁老太爷又嘱咐:“小畜生要是回来……”祁姜氏忙说:“我带他来给老太爷请安谢罪。”祁老太爷无奈地斥责她:“就知道你糊涂。”祁姜氏又吓得赶紧埋首聆听自己哪儿说错了话。祁老太爷耐心地强调:“见不见我,不打紧。先圆房是首要。记住别声张,你们院里知道就行。”再点拨地看她一眼,叮嘱。“不必大小事儿的都惊动老二家那院里。咹。”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懦弱没心眼的三儿媳走出门去。
校工徐徐打开学校大门,学生们放学陆续出来。祁承嗣压低礼帽檐,警惕地走来,对校工说:“请让我进去找个人吧。”校工冷冷问:“找谁?”祁承嗣说:“廖一铭,我找廖一铭先生。”校工疑惑地打量他:“你是谁?”祁承嗣偷换概念回答:“廖先生是我过去的同学。”校工坚持问:“你是谁?”郭春海走过来,对校工说:“听…不懂中国话呀你?他是他同…学嘛。”祁承嗣诧异地抬头看见郭春海。郭春海搭手揽住祁承嗣的脖颈子,暗使力气,拽过来说:“有事找我呀。我知道他在…哪儿。”祁承嗣被郭春海半胁迫着离开校工,走出门口。校工疑惑地看着他们。
祁承嗣压低声音问:“怎么着?后悔了?再把我弄回去?”郭春海塞到祁承嗣手里一兜大洋:“彪爷礼送少爷出境。”松开祁承嗣。祁承嗣狐疑地看着他,转动着被他弄得不舒服的脖颈子。祁春海继续说:“别找你那个廖什么同学。他涉嫌赤色,已经潜逃了。”祁承嗣略感吃惊,看着他眼睛,判断着真伪。郭春海不屑地规劝:“再说他能有什么钱借给你呀?他们那党,一个比一个穷。”祁承嗣判断他说得八成没错,回头看看校园,顺水推舟地对郭春海说:“知我者,彪爷。他日,我当面谢他。”郭春海不耐烦:“赶紧走人。今夜就走。天亮后,别再让我们看见你。爷忙着呢。”说完离开,大声与祁承嗣道着别给校工听。“酒楼见啊。”祁承嗣对郭春海拱拱手,也大声附和给校工看:“不见不散。”把钱揣起来,与校工点点头。“在下临时有约,那就不找廖先生了。代问他好啊。”校工仍旧固执地问:“你是谁?”叶纹桐随着同学们从校门里落落寡欢地走出来,独自往回走。
祁承嗣叫洋车。车夫田给他撂一句:“对不住了,包月。”径自越过祁承嗣,跑去叶纹桐那里,放稳了,扥下脖子上的毛巾,夸张地抽打几下座垫,恭敬做出请的手势:“少奶奶请。”叶纹桐上车。车子从祁承嗣身边跑过,远去。祁承嗣看得出神。另一辆洋车适时地送过来,车夫殷勤地抽打着座垫儿:“先生,还得我二筢子伺候您一程。”祁承嗣看见二筢子,乐了,一脚跨上去:“有眼力劲儿。跟上去。”看着前面走远的车子,由衷啧舌。“漂亮!”二筢子抄起车杆,回头逗他:“计时?还是计程?”祁承嗣骂一句:“你说呢?”二筢子叫一声:“得嘞。您稳着。”撒开腿脚就跑。祁承嗣感慨:“几年不在家,城里添新人啦!”翘起二郎腿,拽一句韵白。“谁家美人初长成啊——?”
洋车跑到祁家大门口,缓缓停下,落杆。等在门口的丫鬟兰秀急忙迎过来,搭手接下叶纹桐。似乎隐约看见这边跟上来的祁承嗣。
尾随而至的祁承嗣喊一声:“停。”二筢子急刹住车,回头问他:“憷了吧?祁家宅门里的。不好动。”祁承嗣一笑,认怂的样子:“憷了。”下车,给钱。二筢子收钱:“祁家大宅门里的女人。谁敢动?”祁承嗣嘴里应着:“不敢动,不敢动。”设法躲避去墙角一侧,不让别人看见。送进叶纹桐的兰秀,又出来,往这边走来。祁承嗣知道兰秀发现了自己,便对她笑着,轻轻摇头,制止她过来。兰秀意会,停下脚步,不敢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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