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汝安州城里到芭蕉山,秘密跟踪了胡胖子一路的那个眼线,谨慎冒上半拉脑袋来,躲在山梁凹处的后边张望两下,转脸要再没下去,另择小径跟上目标,却被一发子弹击中后脑勺,应声倒去。
斜上方的射击场上,马三俯身去找目标,什么也没看见。他惶恐地去看寨主贺彪,不敢质疑当家的枪法,更不敢质疑当家的眼神。贺彪发枪,必有目标,且绝不会走空的。当年在战场上攻城拔寨的时候,还是卫兵的马三就见识了长官贺彪的神枪手绝技,看得目瞪口呆,惊得肝颤胆寒。某种意义上讲,小马三死心塌地地追随营长贺彪,除了敬佩,其实更多的是畏惧。这说不上来是什么一种感受,或者说什么一种心理,就是敬他,又怕他,不敢离开他。从卫兵小马三,到护兵大马三,他一直不会对外人说这个‘怕’字,只说我马三讲究一个‘忠’字。任何时候,谁他妈软蛋溜号开小差,我马三都是最后一个跟定当家的那个人。他说的任何时候,指的是贺彪从贺营长到贺大当家的履历中,不多的那么几次跌到谷底的艰难时期。为此,马三自己还丢了一只眼珠子,但是命保住了。又一次救他一命的,还是营长贺彪。贺彪逗他说,你这副德行真可怕!
马三差点随口整出那句心里话:再可怕也没你可怕。你们兄弟俩身上都有瘆人毛啊!他讲的兄弟俩,是指贺彪和他的孪生兄弟贺罴。贺罴是连长,不爱说话,天天跟有心事似的,看上去像忧郁,又像阴郁,是另一种令人惧怕。
芭蕉山寨主贺彪,对于马三茫然无措看自己的眼神无动于衷,似乎刚刚打出的那一枪,与己无关似的。他依旧处于专注射击训练的神态,调转枪口,扣动扳机,砰、砰、砰——,有节奏地连发射击,屏息静气地看着不远处吊在树杈间的一溜水果中,有三只碎裂飞溅。贺彪依旧保持伸臂举腕的射击姿态,貌似不忍丢失掉手枪的后坐力带给手指手腕的震颤享受,静等枪口的一缕淡蓝色青烟缥缈散去,才轻吐一口气,落下右臂来,平静中略有不满地吩咐马三:“去告诉那个死胖子,再让人跟踪着上山,我连他一锅烩。”
马三也不满地附和:“是。个吃货玩意儿!”骂骂咧咧跑去迎接山下来人胡胖子。
贺彪更换弹匣,推弹上膛,再次举起枪来,瞄了瞄悬挂的水果目标,却不再射击,保持着小臂举枪的动作,注意力转去倾听远处马三和胡胖子的对话。
马三跑去崖畔边缘站定,对着从隘口山门处走上来的便装警官胡胖子喊:“死胖子,你要是脑后再不长眼,被人家跟上眼线来,彪爷可就不管你是谁的手下了。”冲他举手夸张地做击毙的动作,并指给他看侧后下方眼线中弹的方向。
胡胖子闻言,急忙扒住隘口,伏身扭脸往下看去,很容易地看到了已然跌落山谷的眼线尸首,没好气地骂:“谁呀?这么跟老子过不去。”
马三还是瞪大眼珠惊叹:“我日,真有啊!啥情况……?”
胡胖子解恨地打断他:“死翘翘啦!”转身走上来,依旧纠结着困扰。“谁呀这是!”
马三不屑地点明给他听:“还用问哪?不是城里的孟明礼,就是断魂沟的吴麻子。”
胡胖子没好气:“你这都跟没说一样。彪爷在家……?哦,那倒霉蛋儿可不就是彪爷的身手嘛。”说着,再看一眼谷底,看到有两个马匪喽啰已经下去抬那具尸体去了。
贺彪这会儿慢步出现在靶场的崖畔边上,把枪插回枪套里,往下看着问:“什么事?”
胡胖子掏着信,紧走几步,双手递过来,恭敬问安回话:“彪爷好。我们局座接了趟活儿。”
贺彪打开信笺,看了一眼,略有疑惑:“嗯?绑祁家的人?祁承嗣。省城读书那个二少爷?”抬眼看去胡胖子。“不到放假的日子口啊?”
胡胖子赔笑提醒:“彪爷您请往后看。”
贺彪接着读信,却再次愕然抬眼看去胡胖子:“祁家的人出钱?”
胡胖子乐了:“哎,对啦!祁家人出钱请我们局座绑票他们祁家人。”
马三插嘴:“够绕的!有点听不明白。”看到贺彪思忖,又说。“不过既然是警局罴爷接手的活儿,那一定是有道理的。”
贺彪打断胡胖子要插嘴回答马三的话头,直接吩咐马三:“叫郭春海下山走一趟。”然后看着胡胖子,等他下边的动作。
胡胖子紧忙递上来一张银票:“这是主家付得酬劳。”
马三看看贺彪,替当家的接过银票,辨认一下额度,称道:“嘿,是祁家做派。这个数儿!”伸手指要向贺彪比划。
贺彪却转对胡胖子交代:“回去转告你们贺局长,明天天亮,我的人到。”转身离去。
马三收起银票,对胡胖子提醒:“提醒罴爷。他这趟活儿已经被人盯上了。”指指山下谷底的眼线尸首。
胡胖子歉意点头:“知道了。”返回下山,远远望到沟谷里,两个喽啰抬着那具尸体走进隘口外的树林里。那里已有几个喽啰挖好坑,等着他俩把尸体丢进去,开始埋土。
马三紧追上贺彪,说:“汝安州的祁家,这是又要不消停了?”
贺彪思忖着说:“看起来,祁家这个二少爷在省城把书读的不那么安分哪!”马三有点懵,觉得当家的说的和自己表达的不像是一回事儿。
月光躲进并不厚实的云层,似乎不忍观看叶家父母把女儿关进卧室,逼迫她服从许嫁出阁的事。
屏山坳落魄秀才叶鹏举到底违拗秀才娘子的意愿,把长女叶纹桐许配给了城里祁家大户的二少爷祁承嗣,而且等不到女儿中学毕业,明天就送她进城完婚。祁家老太爷说了,新郎官儿正好从省城回家省亲,这是机缘凑巧,那就是天意。天意眷顾这桩姻缘,得识趣,知好歹,不敢薄了老天爷的脸面。
媒婆一张好嘴,夸天夸地夸人夸家,单单隐瞒了最主要的缘故,那就是祁家的掌门老太爷的身子骨日渐沉重,已经等不得孙媳妇儿中学毕业再进门成亲。而他亲自选定的这个孙媳儿寄予自己的临终厚望,指望她能把这个风雨飘摇已呈败家之势的大宅门支撑下去,并再造兴旺。
秀才娘子忧心忡忡地还要商量成婚的日子,老烟鬼秀才敲打着烟枪厉声制止:“天定的好事,没得商量。”他指指戳戳堆满桌子的金银绸缎彩礼,吩咐秀才娘子看好了女儿,不要生出事端,延误了明天一早把新娘子交给祁家来的迎亲队伍,言之凿凿:“我堂堂秀才人家,不能出乖露丑。脸面是最最紧要的!”
秀才娘子将铁锁硬生生挂到女儿厢卧房门外的铁环上,不忍离去。她把一张贫寒之相的老脸贴去门板上,听听里边动静,歉疚地对着门里面说:“纹桐,别恨你娘。要恨,就恨你爹那口天杀的大烟吧!”里边没有回音。秀才娘子叹息一声,彳亍返回破败大屋的正堂。
坚持拖着一条前清长辫子不剪的烟鬼秀才叶鹏举,猫在烟榻上喷云吐雾,听见老婆推门进来,眼也不抬地纠正:“要恨,就得恨这大清国。它亡得不是时候啊!害得我叶老秀才,断了科举进仕的前程。”
秀才娘子赌气走去八仙桌旁坐下,推一推堆放的定亲聘礼,搁置拖过来的针线笸箩,挑亮油灯捻儿,拿起针线活,没好气地戗他:“大清国不亡,你也中不了举。”
叶老秀才恼了,沙哑着烟酒嗓子骂:“你让我这口烟,抽顺当了行不?”
叶母不惧,但也低了些声嘟哝:“顺当?哼。没见锁着女儿还能心里顺当的爹娘。”本能地扭脸去张望一下锁着女儿的厢房。
叶老秀才换个姿势侧卧,不屑地说:“跑不了。再怎么说,纹桐也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能做出有悖父母恩养的丑事来?”
秀才娘子撂下针线活起身就走:“那我把锁摘了去。”
叶老秀才喝止:“蠢女人。就不怕万一出事儿,明天向婆家交不了人?”看止住了老婆的脚步,再加重语气强调。“毁了女儿的前程!”
秀才娘子妥协,但也强调:“你可是答应过得啊。日后不能再拿纹苓换银子了。”
叶老秀才不紧不慢地说:“什么话?这是给她们姐妹找得好出路!”
叶家次女叶纹苓灵动俊俏,和姐姐的文静优雅形成强烈反差。叶纹苓悄悄绕去姐妹俩的厢卧房后窗,野小子一样垫脚登高攀上后窗,先往里面看看热闹。
叶纹桐伤感地坐在床沿一角,似乎尽量躲避叠放在床铺上的红嫁衣,和凤钗耳环戒指等祁家大包大揽替娘家全部承办的出嫁之物。她看着别扭,感到一种凌人的霸道,是对自己的明目张胆的侮辱,所以都没有心思往下去想那个新郎官儿男人,当然也没有想到抵抗,更不可能想什么抗婚的方法和行动实施。叶纹桐能有这份不平等的婚姻理念,已经很特别了,甚至很出格了。这得益于她从乡村私塾,走进城里的县属女子中学,读了现代洋学堂,接触了新思想的熏染,尤其是儒雅的国文教员廖一铭老师那循循善诱的讲课……哦,又想到了廖先生。这一晚上,她无数次想到了她的廖先生。尽管平时也经常想到廖先生,那是因为学生想到先生讲课的内容,自然就会浮现先生讲课的画面,听到先生讲课的声音的,当然她不否认,先生在讲台上的风貌洒脱,迷人,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甚至听的久了,先生那音色都听着有磁性般地魅力。这是同桌好姐妹楚菁说的。她是个性格明朗,不藏着掖着的人。不过,叶纹桐还是提醒楚菁,说你讲话太大胆了。楚菁便问她你不觉得吗?叶纹桐只得点点头,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听着先生的话,就觉得震得……震得颤……颤……,在她斟酌合适委婉词句的时候,楚菁直接指指叶纹桐的耳朵,又直接点戳到她的心口,逼问她不是震得耳朵,而是震得这儿颤……叶纹桐赶紧捂上楚菁的嘴巴。楚菁报之一笑,饶过她。叶纹桐也莞尔一笑,摆脱窘迫,意识不到楚菁笑里的内涵。今天晚上不同,叶纹桐枯坐在床上,一副认命的姿容,却条条大路通罗马似的,万千思绪控制不住地总是滑到廖先生那儿去。滑去先生那里干什么呢?不知道。求主意吗?没有。诉委屈吗?也不是。有心里话要倾吐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反正就是扯不走自己的思绪。她还搞不清楚,这是一种情绪,就像她还搞不懂朦胧的爱情一样。年长自己近两岁的楚菁,能够敏锐看出她这位小师妹的懵懂情绪,而她自己还没有明确概念。她思绪跑顺腿地滑去先生那里,浮现的仍旧是先生讲台上的那张魅力笑脸,跟自己此时此刻的心境并不搭调。想着先生,看着嫁衣,觉得委屈。不是伤感,也不是愤怒,就是觉得委屈。怎么个委屈,说不清楚,也不想去说,没有人可说,包括先生。这时,她忽然听到响动,本能地但是慢半拍地抬眼去看后窗。
叶纹苓从窗户外面轻轻启开一溜缝隙,露出特有成就感的小脸儿,悄声叫道:“姐。姐——”脸颊上蹭有一点墙灰。
叶纹桐看清是妹妹又在搞怪,没好气地说:“自己翻进来。”怨怪妹妹不分时候地打断自己跟先生的……跟先生的什么呢?她找不到准确的表述。
叶纹苓命令:“你出来。我不进去。”不容置疑的神态。
叶纹桐恍然会意妹妹的用意,知道她这回不是顽皮,而是帮自己逃脱,遂警觉地看一看门口父母所在的正堂方向,悄声问:“他们……都睡了?”
叶纹苓见惯不怪地说:“又逗上了。正来劲呢。”引导姐姐静耳倾听那边动静。姐妹俩人隐约听见那边传来老爹那句惯常的、愤怒的、最有杀伤力的话:那你倒是给我叶家生个儿子,养我们老啊!母亲便没了声音。
叶纹桐替母亲抱屈:“又是这话。压了妈一辈子。”
叶纹苓催促:“赶紧得吧。这句狠话后面,得安静一阵子。他们就能听见这边动静啦。”
叶纹桐不再怠慢,即刻起身过去,踩椅子,搭上妹妹的手,攀住窗框,翻出窗去。可能落地不稳,弄出一点压抑的叫声,还顺带把叶纹苓拽了下去。窗户呱嗒落下。叶纹苓没有彻底松开的手接了一下,用手指掂住,没有弄出太大的磕碰声。姐妹俩都庆幸地彼此伸了伸舌头,一时也不敢接茬行动,屏息侦听父母亲那边的情况。
堂屋里,老两口还在为女儿的婚事斗嘴。叶老秀才冲秀才娘子喝道:“干嘛去?一说这话你就躲。”
秀才娘子蔫声蔫语:“我去看看。听着有响动。”
叶老秀才喝令:“坐那儿。别惦记着偷放她跑了。”
秀才娘子只好坐下,抹泪诉苦:“你也别拿这话天天压我。有本事你娶个二房,看那年轻的能给你生出个什么瓜果来!”啪一声,叶老秀才砸过大烟枪来。秀才娘子有经验,娴熟躲过常常丢烟枪打老婆的秀才绝招,气得瘦成棺材瓤子身板的叶老秀才浑身乱抖。
叶老秀才恨恨骂道:“我就不信打不着你一回。”从烟塌上费力起来,要动手教训老婆,却哆里哆嗦地软倒在下去。
秀才娘子还是及时扶住丈夫,不让他摔散了这把单薄的骨头,但言语不饶人:“就你这身子骨,什么样的地,也点不上种。”
叶老秀才呼噜直喘,张牙舞爪地往前去够,着急地叫:“…烟枪…还有一…口哪!”
叶纹桐趁着父母那边文武斗嘴闹腾,伸手协助妹妹下来。叶纹苓落地不稳,跌落在姐姐怀里,死死抱住姐姐脖颈子,不敢动作,怕弄出动静。叶纹桐瞪眼催促:“你快下来。我抱不住了。”松手卸下她来。
叶纹苓急忙制止:“等等。”把托着窗户的手,轻轻抽出来,无声落好窗户。
叶纹桐同时松手,差点把妹妹撂倒地上,嗔怪:“倒会享受!你还赖我脖子上了。”
叶纹苓不情愿地撒手姐姐肩膀,指责她:“真没良心你。”推她一把。“快滚吧。”
叶纹桐匆忙说:“那我走了。你快回去吧。”转身欲走。
叶纹苓却一把拉住姐姐的手,认真地问:“如果明天我被锁了。姐会救我吗?”
叶纹桐说:“不会的。卖了姐,爹妈就不会卖妹妹了。”凄然一笑,试图宽慰妹妹,转身离去,走几步,又回来,搭住妹妹的肩膀去攀爬窗户。“你还是帮我再进去吧。”
叶纹苓一把拉下她来:“都逃出来了,还回去?”
叶纹桐说:“姐跑了,父亲会拿你去顶替的。他不会把到手的彩礼退去的。”
叶纹苓却说:“纹苓有纹苓的命。不是卖了姐,就能换来妹妹好运的。”
叶纹桐愣怔片刻,觉得这话似有道理,一把抱住妹妹,喃喃说道:“咱家的小妹,长大了吗!”。姐妹俩搂抱着,都落下泪来。姐姐给妹妹拭泪。妹妹挂着泪花笑一下,一把推出去姐姐,送姐姐溜出院门后,她轻轻闩上门,溜回来攀爬窗户进屋去,看见摆放了一床子的新嫁衣,便把适才的不愉快丢了个一干二净,挑挑这个,试试那个,兴致勃勃在自己身上比试着新娘子的华丽服饰,还不忘跑到门口使劲捶打几下门板,不耐烦地向拌嘴的父母大声嚷几句:“别吵了,烦人。都睡不着觉啦。明儿一早起不来,别赖我不给姐姐做伴娘啊。”以便让父母彻底放松对这边的警惕,不要再过来查看动静。堂屋那边果然平息了战争。叶纹苓嘴角现出得意的笑,彻底开心地摆弄着那些衣服。
汝安州县中学的进步教师廖一铭先生,身着一袭深色长衫,急匆匆穿越校园屋舍间的通道,走向寝室,忽然听见有人急急喊他,警觉地回头查看,意外看见廊檐下站着的叶纹桐和楚菁。廖一铭笑着走过来:“是纹桐啊。你不是请假回家完婚吗?怎么这么晚又来学校了?”
叶纹桐急迫又矛盾地说:“我来找先生,找先生……”看一眼旁边的楚菁,不知怎么说出口。
楚菁适时替先生挡驾:“先生今晚有事。明天,你结婚以后,再来请教先生吧。”
叶纹桐急切解释:“我不是请教先生。我是找先生有事儿。”再转去看廖一铭,恳切地叫。“先生。我……”看见廖一铭本能地张望其他方向,欲言又止。
楚菁再说:“先生这会儿真得分不开身。”
廖一铭也歉意地点头:“楚菁说得是。我今晚的确有事。回头再说吧。”
楚菁于是也拉住叶纹桐重复先生的话:“回头说,回头。”然后催促廖一铭。“先生快进去吧。我在这等他们。”
廖一铭点头,又看着叶纹桐:“来得也正好。给你准备了新婚礼物呢。我就取来。”回身走进屋去。他再出来的时候,门廊下只剩下楚菁和另外两个刚来的男女同学。
楚菁对廖一铭遗憾地摇头:“纹桐走了。”伸手接过礼物。“抽空我替先生给她吧。咱们得赶紧进去了。”轻轻推了一下那两个同学。廖一铭和那两个男女学生转身进屋。里面有先到的学生替他们打开门。
依依不舍的叶纹桐躲在通道远处的路口,倍感失落地望着教员宿舍门口消失的先生廖一铭,咬紧嘴唇,不让泪水淌下来。尽管她并不十分明了自己来找先生要达到什么目的,但清楚,在决定命运的最后时刻,或者说人生频临绝望的时候,来找一趟先生,其实是有一种寄托、期望、乃至恳切祈求拯救的意味。但是,她的出身、教养、性格和道德束缚,又使她做不到直言相告,直白说出少女心里的最大秘密。这一点上,她不是楚菁。在情爱方面,她是被动的,是承受的,而不是主动争取的。她看到楚菁往这边望了望,把廖先生送给自己的礼物揣进自己的兜里。楚菁显然猜得到自己一定会躲在这里啜泣的。楚菁做事,坚定果断,绝不拖泥带水。她嘁哩喀嚓斩断了自己和先生之间有可能发展下去一些不可预测的关系。这一刻,叶纹桐似乎看到了楚菁对先生的爱慕。守护爱情,楚菁来的一点不手软。那么我呢。叶纹桐想,我是爱慕先生的吗?如果是的话,我要进去对先生说明白吗?不合适哟!先生有事,先生的确有事的。那么我……
清晨一大早,丫鬟莲秀陪着祁家寡妇二儿媳祁盛氏,衣着光鲜地在大门口指挥下人们挂着一排贴了双‘囍’字的大红灯笼,同时迎候着前来道贺的亲朋好友、达官贵人、士绅名流,和商界同仁。刚刚送进由仆人抬着礼盒的城东韩记染坊老板,县参事兼商会会长孟明礼便擎着礼单来到,拱拱手唱着祝贺:“孟某恭贺府上大喜啊!”
祁盛氏急忙下来几级台阶,道个万福:“谢谢,谢谢。孟会长亲临贺喜,祁府蓬荜生辉,喜气盈门哪!”然后打发身边的小福安快去里边通报老太爷,特别迎候孟会长。孟明礼递送礼单,却被斜刺里杀出来的秀才娘子和小女儿叶纹苓给撞开一边去。
秀才娘子气喘吁吁招呼一声:“二太太,我们找老太爷说话。”径直跑进门去,带着小女儿急急穿过忙碌的人群,越过韩老板以及其他道贺的客人,直奔后边的正厅,不时把人捧着的东西碰落一两件。
祁盛氏和孟明礼疑惑地彼此看看,蓦然反应过来,突然指着叶家母女后影大叫:“嗨,这不是亲家母吗!咋回事儿这是?”紧忙倒腾着小脚追去。
秀才娘子一脚没迈好,被高门槛儿绊了一跤,跌倒在地上,把一屋子相谈甚欢的满座高朋吓了一跳。叶纹苓臊得伸手去扶母亲。秀才娘子顾不上起来,直接怕打着地面一叠声道歉:“对不住啊,老太爷。”
祁老太爷不明就里,急忙摆摆手,压抑着恼怒问她:“等等,等等。你是谁呀?就平白对不住我?”
秀才娘子不回答问话,还是忙着道歉:“哎哟老太爷吔!您老可不能生气啊。我们真得对不住啊!”
祁老太爷颤抖着手说:“我不生气。你告诉我你是谁?”
秀才娘子更加惶恐:“哎哟,瞧您这话问的。您还是生气了。老太爷哟,您可真得不能生气。我们真得不是故意的。您老可得宽宏大量……”
祁老太爷忍不住了,左右点划着手指吩咐:“快…快给点喜钱打发走。别坏了我孙子娶媳妇儿的彩头。”
叶纹苓被祁老太爷这句话羞臊得愤怒了,索性丢开母亲不管她,干净利落脆地冲这老头直言宣布:“你孙媳妇儿没了。”
祁老太爷也恼怒:“嗨你咒我们。给我赶出去。”
小福安搀着祁盛氏气喘吁吁追进来,没完全迈进门槛呢,祁盛氏就捂着扑通乱跳的胸口高声禀报:“赶不得,老太爷。赶不得呀。这是亲家母。您孙媳儿的娘亲。”不待祁老太爷反应过来,她自己倒忽然意识到什么,厉声追问叶纹苓。“你说什么?刚才。就我听到的那一句。”
叶纹苓谁也不看,声音不高不低:“新娘子。跑啦。”说完,转身就走。
秀才娘子接上话茬再次叫道:“对不住啊老太爷吔……”
祁盛氏发现祁老太爷情形不对,大叫一声:“老太爷——”祁老太爷已然歪靠椅背上背过气去。房子里的人顿时乱了套,七手八脚不知怎样应付着突发事件。秀才娘子倒噌一下起来了,扒拉开人群,一把扳住老太爷的脑袋,把拇指掐到他人中上,静待还魂。
叶纹苓出门撞上急匆匆赶来的祁家长孙祁承业,把这个病秧子撞出去一屁墩儿。祁承业拿着手帕紧咳嗽:“老…老……”直到叶纹苓绕过他去,才说出话来。“太爷……。”下人们赶紧扶这位大少爷起来,宽慰他老太爷没事儿。果然听见屋子里围拢的人群里传来祁老太爷急头赖脑地喊声:“给我找去——”大家噢一声,潮水般从厅堂里反涌出来,差点把急着进去的祁承业再次挤倒。人群里夹杂着祁盛氏关切儿子的吆喝:“扶好了大少爷,扶好了大少爷。”
秀才娘子也被人群裹挟出来,一把拉住要走的女儿叶纹苓,吩咐:“快,老太爷吩咐快找去你姐。”
叶纹苓气恼甩手:“人家的老太爷吩咐得不是你。”
门里边又传来祁老太爷的嘶喊:“亲家母呢?快请亲家母啊!不能薄了人家……”
祁盛氏回话:“走啦。去找他闺女……”
秀才娘子闻言接口:“没呢老太爷。”就要往回返,却被叶纹苓一把拽住,后边的尾音也弱下去。
叶纹苓生气地提醒母亲:“你不找我姐啦?”叶母左右为难,没了主张。叶纹苓转身拽着母亲往外走。
祁家的寡妇三儿媳祁姜氏从西跨院子里赶来上厅,探视老太爷,以尽孝道:“老太爷老太爷您没事吧?郎中就来。”
祁老太爷摆摆手,顾不得扯闲篇儿,着急问她:“我孙儿承嗣到哪儿啦?”
祁盛氏揣测着:“承嗣该到家了呀!”
永远喋喋不休一腔怨气的寡妇大儿媳祁闵氏,这时候嘟嘟哝哝捻着佛珠从另一侧门进来抱怨:“早就说,这么大的事,派个小丫头去接站,能不让人担心吗?睁眼看看这世道,满世界里乌烟瘴气,哪还有个清平安宁。大慈大悲的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
祁姜氏被她说这话弄揪心起来,又毫无主张,转而念叨着儿子的名字:“承嗣承嗣承嗣…你到哪儿了?!”
祁盛氏一向看不惯大妯娌祁闵氏的满腹怨言,正好抓住懦弱的三妯娌祁姜氏这个没有主见的细节,语带双关讥讽:“念经,念经,就都念经吧。看能把那个活祖宗念回来?”
祁姜氏不敢接茬儿。祁老太爷听着三个寡妇儿媳的斗法,气地喔一声,又抽过去了。三个寡妇儿媳一通乱喊着叫郎中。
汝安州的街面上,洋车夫二筢子闲庭信步地溜达着腿脚拉车。左右两边的洋车摇着车铃儿穿梭往来,每一个这样清闲悠哉的。二筢子的洋车上极其别扭地坐着祁家的丫鬟兰秀。她手里紧紧把着左右放置的行李,眼睛盯着前边溜达看景的二少爷祁承嗣,想说话,又不敢。
后面追上来的一个洋车夫揶揄二筢子:“哟,一趟活儿到天黑哪!二筢子。不扒拉钱啦?”
另一辆对面过来的洋车夫与那位一错车,接一声:“二筢子牛性!”摇着铃儿跑过。
二筢子被俩同行讥讽地沉不住气儿,紧走两步跟上迈着方步观街景的祁承嗣,陪着小心说:“先生,您看是不是该请上车了。我这……”
一身学生装束的孙祁承嗣头也不回:“我计时付费。”
二筢子响亮应承:“哎得嘞!您消停着。”放慢脚步,宽了心地跟着这位爷溜达。
祁承嗣百无聊赖地行走在家乡小城的街道上,对沿街的景观都有兴趣又都无所谓。走得热了,他脱下外衣上装,扔给车上的兰秀。
兰秀接过衣服,找到说话的契机:“少爷,还是您坐车上吧。”
祁承嗣掏出打火机点燃香烟,问着:“那是你下来拎着箱子走?还是让他把行李拉跑了呀?”瞥一眼二筢子。
二筢子油腔滑调地接话:“不能够。”
兰秀没好气地呵斥二筢子:“拉你的车。”焦急地提醒祁承嗣。“老太爷还等着二少爷……”看祁承嗣反感要说的话题,急忙改口。“二少爷,坐车上也一样看景致。其实您出外读书这些年,老家没大变样儿。您走着累。”
祁承嗣揶揄兰秀:“老家没变,你变了。人长大了,嘴巴也变长了。我走得不累,听你叨叨得累。”
兰秀只得噤声,乖乖守候在车上。二筢子扑哧乐出了声。兰秀白他一眼,两手下意识地把把紧左右两边的行李,防贼似的。
二筢子倒不恼,还腆着脸回头套近乎:“妹子,哪家府上衣锦荣归的少爷?给咱说说拉包月呗。”兰秀扭过脸去,不再理他。
路上发生着的这一切,没有逃过一品轩茶馆二楼雅间隔窗往下观察的县警局局长贺罴的眼睛。有便衣眼线凑近前来,低声汇报芭蕉山彪爷的人到城里了。贺罴慢嗯一声,视线依旧随着街道上的祁承嗣慢慢移动。祁承嗣没有觉察到,后边不远不近地尾随着瘌痢头、矮子赵和瘦子陈三个盯梢的警察。贺罴颇有闲情地感慨:“‘货’,也到了。看来,今儿又是一顺当的日子。咹!呵呵。”笑了半声,突然收住,神经质地回头对随从警官胡胖子逼问。“你说……”
胡胖子毫无准备,慌张地收回一直附和长官的神情:“哦说,我说,说……?”
贺罴紧逼:“你说为什么顺当?”
胡胖子茫然:“为,为什么……顺当?”
贺罴保持着逼问的姿态,视线越过他,看去楼梯口。另一个眼线轻步疾走上楼来,汇报说昨儿县中学那帮赤佬又活动了。贺罴不以为然:“赤佬有银子吗?盯着点儿就是了。几个学生蛋子翻不了天。今儿记得把‘货’干净出手,才是首要的差事。”然后,抚摸着这个眼线因为跑得急,而起伏喘息的胸脯,关切训导。“做眼线,得学会任何时候,都把气儿喘匀适了。”
眼线尴尬点头:“局长教导得是。”
贺罴纠正:“点拨。”看他一眼,放弃进一步训导的兴趣。“悟去吧。”接过贴身手下送过来的茶盏,送去嘴边慢品。
胡胖子突然叫道:“我悟出来了!”把大家吓一跳。贺罴手里的茶盏应声脱手,磕到窗沿上,跌碎去窗外当街。贺罴急速闪到窗后,怒视胡胖子。胡胖子吓得陪着笑脸,缩回音量去,怯怯补充:“为什么顺当?局长大人的日子,它天天就得……是顺当的。顺…当。”外边街面上引起骂声一片。茶馆跑堂的蹬蹬蹬跑上来看究竟。
贺罴和蔼地看着茶倌儿,轻声吩咐胡胖子:“签单。记得赔人家。”胡胖子答应着,带茶倌儿转身离去。
一声枪响,让平静的街面上炸了窝。人群乱作一团。恍惚行走在临街糊边的叶纹桐没反应过来,被乱蹿的行人撞落下水。行人的一篮子鸡蛋和货摊上的水果纷纷散落水里。慌乱的人们惊呼有人落水啦——更多的声音喊马匪下山啦——弄得愈加恐慌纷乱,没人顾得上救落水的叶纹桐,四处夺路奔逃。
叶纹桐划拉着四肢,浮出水面。新式学堂教会学生们游泳等体育项目,这是体现出了教育成果。叶纹桐抹一把脸上的水渍,扔掉粘在头脸上的几根水草,看看从哪里游近岸边。忽然听到远处传来寻找自己的声音,是母亲和妹妹,同时其它方位更有男女夹杂的呼唤,喊的是少奶奶。提醒她祁家等新娘子拜堂成亲呢。这极大地刺激了叶纹桐。哪跟哪儿呀!就把她直接定位少奶奶了。叶纹桐顿时放弃了生的欲望,好像从昨夜晚离开廖先生后,一直徘徊道路,一直恍惚的意识,一下子清晰了。她倏然松开四肢,任凭身体沉没下水去。
二筢子拉着洋车跟随祁承嗣跑起来,嘴里直嚷嚷:“先生,不能跑那边啦。没听见喊呢嘛?马匪呀!”
祁承嗣头也不回:“想拉包月,就跟着。”迅疾跑去枪响的方向。
二筢子一步刹住车子:“那也不玩儿命。”尾随他们一行的瘌痢头、矮子赵和瘦子陈仨警察,差点被这急刹住的洋车挤撞到一起绊倒。他们一叠声骂着,绕过洋车去追祁承嗣。二筢子拦住惊恐着下车的兰秀要车钱:“您得把账付了,妹子。”
瘌痢头等三人终于追上差点跑脱的祁承嗣,下手捉拿,还是让祁承嗣纵身跳下水去,游向湖中沉下去的落水女子。
警官胡胖子重新跑回雅间,向一脸质询的贺罴汇报签单了。贺罴已不理这茬儿,看着窗外大街上抱怨:“怎么枪响这半天,还不了事啊?去催一下。”胡胖子领命又转身跑去,迎面跑来汇报盯梢情况的癞痢头,说盯梢的目标跳水了。贺罴吃惊地盯着瘌痢头。
癞痢头混乱叙述突发事件:“是救人。一个女的。女学生。落水了。他,就祁家那‘货’,跳下去救人。我留下人了,在湖边。等‘货’上来,再擒拿不迟。”
贺罴哦了一声,刚要落座,又警觉起来:“小心是托儿。那女学生,帮‘货’借机逃走。”说着蹬蹬蹬下楼,赶去事发地点。
祁承嗣费力地把叶纹桐托上水面。自己的头上脸上也顶了一蓬乱水草,腾不出手来弄掉。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托着人欲往岸边游动。叶纹桐恼恨地试图推开他,让自己去死。祁承嗣愣怔间,被叶纹桐挣脱落水,怔怔地搞不懂这个女子玩什么把戏。叶纹桐即将淹没下去的一瞬间,看见了先生廖一铭。
廖一铭从湖的另一边跑来,除了解除围脖扔掉,穿着长衫就跳下水来,立刻显示出旱鸭子的乱扑腾,不得要领地试图营救自己的学生叶纹桐。后边最先追来的楚菁一把没拉住廖先生,随即跟着跳下水来,招呼随后跟上来的男女同学呼叫救人,喊的是救先生廖一铭。这阵儿,廖先生只剩下徒劳自救的份儿。叶纹桐的心一热,重新浮出水面奋力游去,救援自己爱着的廖先生。游动两下,她却停下了,保持着身体浮动,看急得要哭的楚菁,伙同几名男同学合力搭救扑腾得慢下来的廖一铭费劲地靠近岸边。由于水下救人不得要领,大家的忙乱显得乱无头绪,效果极差,谁也顾不上另一边泡在水里的叶纹桐。
叶纹桐觉得自己多余了,忽然看到不知所措的祁承嗣在摘除水草,勃然大怒:“快去救人哪?先生不会水。”悲伤又关切地看着祁承嗣从身边游去。
警局局长贺罴赶到出事的湖湾边,一脚一个,把那俩跟踪祁承嗣的警察矮子赵和瘦子陈踢下水去,然后冷峻地盯着胡胖子。胡胖子胆怯解释自己不会水,同时视线去看癞痢头,示意给局长,让他下去参与救人,同时暗暗一拽瘌痢头衣襟。癞痢头啊呀叫着跌进水里,朝水里扑腾最热闹的地方游去。贺罴看见前后三个警察本能地朝要淹死沉底的廖一铭游去,气得拔出枪来,啪啪两枪,打在仨警察前边的水里,激起水花,制止三人停下紧划拉的双臂,回头来看局长。贺罴骂道:“他妈救谁呢?看准了。救那个女学生。女学生。”三人撇开廖一铭,调头逆向越过来救廖一铭的祁承嗣,朝浮立在水面上观望情况的叶纹桐游去。人群里依旧传来此起彼伏寻呼叶纹桐的声音。这呼叫显然听进了贺罴和胡胖子的耳朵里。胡胖子尴尬地陪着笑,不敢正眼看去明显不爽的贺罴,他知道叶纹桐许嫁祁家,戳痛了局长的心。贺罴阴郁地盯着胡胖子,让他不寒而栗,最终主动坠下水去,不敢离开岸边,垂死挣扎。
眼线甲凑过来对贺罴耳语汇报,‘货’已经指认给彪爷的人了。建议局长还是撤离现场吧。表态叶小姐这里,在下替您老盯着,出不了事儿。贺罴关切地看一眼浮立在水里的叶纹桐,放心不下地离去。
祁承嗣游过来,托住半昏迷状态的廖一铭,喝令:“别乱动。添乱。”伙同楚菁等人把他弄上案去岸边上,放平躺下,按压胸部,帮助他吐水施救。楚菁顾不得清理自己一身衣裤的水渍,一叠声呼唤着先生,先生醒来,声音变调,有了哭腔,直到廖一铭喉结滚动,哦出了声,人们才发现楚菁不知何时急出了眼泪。
叶纹桐任凭一行清泪流下,看着缓过来的廖一铭,静静沉没下水去。瘌痢头他们仨警察急忙潜下水去打捞。
祁承嗣瘫坐在乱糟糟一帮师生旁边喘息,这才想起水里的叶纹桐,回头去看水面。水里已经不见了女学生,也不见了其它几个人。疑惑间,他感觉气氛不对。街面空廓,一处街角留守着一撮非同一般的人,明显关注这边的动态。他下意识坐直身子,正对上马匪头目郭春海的目光。郭春海冲自己龇牙招了招手。祁承嗣节制地回一礼节性一笑,回忆这人是谁。马匪郭小二走进祁承嗣的视线里,挡住远处的郭春海,对他讲借一步说话。祁承嗣顿时醒悟过来,起身张嘴喊叫,已被马匪郭小三从身后套上蒙头布,伙同郭小二左右挟持双臂,倒拖而去。
兰秀拎着行李箱跌跌撞撞从巷道口赶来,望着向另一个街口跑走的马匪,嘶喊:“警察老总,有人绑票——”
胡胖子趁局长离去,爬上岸来,就势趴下,把鼓胀的肚子搁在一块石头上,一口一口吐水。湖水里冒上来昏迷过去的叶纹桐。她身下是合力举托着的瘌痢头、矮子赵和瘦子陈。瘌痢头的一只手靠近叶纹桐的侧胸部位。这个不雅细节,看在哇哇吐水的胡胖子眼里。
祁家主仆一大堆人围守着病卧的祁老太爷。祁盛氏给付诊费,送许郎中出门。前院突然喧闹,听见祁家裕民绸缎庄掌柜高麻杆儿高叫一声:“纹桐姑娘接回来了?直接送后院新房吧。我去禀报老太爷。”随即看到一脸讨好神情地高掌柜提着长衫衣摆匆匆进来大院,望一眼迎出门来的屋里诸位,谦恭汇报:“太太们都在呢?禀报老太爷……”屋子里居然传出来祁老太爷欣慰激动声音:“听见了,都听见了。人不碍事吧?”
高掌柜冲门里高声一点回答:“不碍事。失足落水的,就呛了几口。”
祁姜氏由衷感激:“辛苦高掌柜啦!”
高掌柜仍旧谦恭:“给东家效力。份内事,份内事。”忽然,他身后闯进人来,收足不稳,撞他一趔趄。高掌柜恼怒地扭头看见莽撞的丫鬟兰秀,没有发作。
兰秀几乎要哭地喊道:“二少爷被马匪绑票劫啦!”
祁老太爷从门里再次发出一声叫,又是晕过去的声音。几个寡妇儿媳闻声都跑进门去,同时又传出来一叠声地喊:“许郎中许郎中……”没走远的许郎中再次跑回院门来,后面跟着一脸关切的病秧子长孙祁承业。
许郎中凝神把脉。祁承业守着昏迷的祖父,紧着咳嗽难止。小福安特别同情地看着他。许郎中终究抵抗不了祁承业的噪音干扰,客气着说:“大少爷您坐下歇会儿。我这脉,号不安宁。”
祁承业说:“我这陈病了,不碍事。您先顾老太爷。”
许郎中只地皱眉闭目,强迫自己入静,切脉。
祁盛氏忐忑不安,乱了方寸,端着当家主事人的架子,眼睛里却看东看西地没了主张,便转对兰秀发火:“慌里慌张的,不好好说事。看把老太爷吓着了不是?”兰秀吓哭了。
祁闵氏倒说话了,埋怨二妯娌祁盛氏:“你倒把她吓着了。”小福安过来,悄悄拉了拉兰秀的衣襟,无声宽慰她。祁闵氏对祁盛氏说:“先别忙着发火了。你这当家主事的快拿个主意吧。咱家的人还在马匪手里呢。”
祁姜氏捂着胸口摇摇欲坠的样子,叨叨:“承嗣,承嗣。我儿……”
祁盛氏看看大妯娌祁闵氏,再看看三妯娌祁姜氏,仍是没有主意,只能训斥兰秀:“不许哭。脑子都让你哭乱了。”故作镇静,思谋对策。
高掌柜是祁盛氏的心腹,一旁说话解围:“哦,高某愿替东家去警局走一趟。一来当面感谢警局送回少奶奶;二来呢,恳请官面上出头,搭救二少爷。不知太太们……?”
祁盛氏忙应承:“好好好,去。你去,你去最好。”
高掌柜不着急走,又谦恭请示:“是从哪里支取银两?不能空手空嘴去不是?”
祁盛氏端着姿态说给祁姜氏听:“柜上支银子不合适。这不是买卖上的事。从宅子里支吧。你等着,莲秀去叫账房来。”
莲秀怯怯地提醒主母:“账房周先生不是出去忙着办……?”
祁姜氏着急,忙表态:“不耽误时间了。我的儿子,我出这钱。”
祁盛氏就茬儿说:“你房里垫着也好。等老太爷醒来,再说哪里入账。”
祁姜氏急急招呼高麻杆儿:“高掌柜请跟我来。”头前出门,回房取钱。贴身丫鬟兰秀跟上。
高掌柜冲祁姜氏后影殷切答应一声:“就来,三太太。”却拦住要出门的兰秀,又对祁盛氏请求。“我得带上兰秀同去。她是见证人。”祁盛氏不耐烦地摆摆手,表示认可。高掌柜拉起兰秀的手出门。兰秀厌恶地甩开他,先行跑出门去。
警局里,瘌痢头、矮子赵和瘦子陈三个救人的警察,更换干净衣服,领受局长贺罴的奖赏。矮子赵、瘦子陈的谄媚道谢。一脸笑意的警察局长贺罴说着辛苦,走到癞痢头面前,却收住手,没有给他大洋,倒一巴掌扇在他脸上。吓得那俩人急忙捂紧揣到兜里的大洋,躲远几步,唬着脸看局长的突然变脸。贺罴目光一直盯着有点娘娘腔的瘌痢头,轻轻拿开癞痢头兰花指捂脸的手,替他抚摸被扇红的皮肤,语重心长教导:“救人卖力,我奖赏;可不该抱的地方,不可以抱。”向他示意两腋下到胸部的位置,厉声质问。“女学生的这里,能动吗?”瘌痢头恍然,才要辩解,有人进来通报祁家裕民绸缎庄的高掌柜求见。贺罴不耐烦地吩咐:“让他接待厅候一会儿。”沉吟一下,又改说。“哦不,一小时后,带他来我办公室。”
癞痢头委屈着嘟哝:“不那样抱,怎么弄上水来呀?”贺罴歪头去看他,做认真思考的情状。
警官胡胖子更换着衣服跑上来,郑重汇报:“报告局长,我学会凫水了。”
贺罴从兜里摸出两枚大洋,合上手里扣留下的瘌痢头那枚大洋,磕碰两声,一甩手,丢给胡胖子,对瘌痢头说:“他都学会凫水了。你学不会哪里不该抱女人?”
癞痢头立正表态:“卑职会了。局长的女人,哪里都不能抱。”
啪,又是一个耳光抽过去。贺罴把食指堵到瘌痢头嘴上:“嘘——别说出来。”转身气呼呼地走掉,没好气地吩咐。“转告高掌柜,今天本局长忙,先把案子笔录一下,回吧。祁家少爷的事,不大好办哪!”
高掌柜走出警察局,招呼洋车,去拉跟在后边走得兰秀的手。兰秀躲开。高掌柜从怀里掏出一块洋布,凑过来,色眯着兰秀:“一准喜欢吧?送给你的。”
兰秀恨恨地说:“你匿下打点警察的钱,还从店里偷布料。”
高掌柜说:“疼你不知道。”洋车过来。高掌柜赶紧把布料揣起来,招呼兰秀一起上车:“上车,当回主子小姐。”兰秀懒得理他,转身自己头前先走。洋车夫疑惑地看高掌柜。高掌柜上车:“走你的,祁家。”洋车夫起步,赶过兰秀。高掌柜探头对她撂下一句话:“不识好歹。”
祁老太爷再次缓过来,恢复了一家之主的沉稳。他严肃告诫家里人,新郎官儿被绑票的事情,不得告诉亲家母女。祁盛氏代理主事,请示公爹二少爷这婚结,还是不结。祁老太爷按着躺椅边缘要起来。祁姜氏惶恐过来,由小福安协助着左右搀扶起来,问他要什么。祁老太爷费力地说了个亲家二字。祁盛氏赶紧吩咐莲秀去叫亲家母来见老太爷。祁老太爷摆手,教导她们:“我去。要懂礼数。”
大家七手八脚扶祁老太爷往门口走去。祁承业咳嗽声声,也极孝道地坚持不离爷爷左右。祁老太爷对祁盛氏吩咐:“家里继续动着。别误了办事儿的时辰。”大家愣怔疑惑,看祁老太爷的表情,不象是开玩笑,也不象是糊涂,都敷衍答应着。
祁家布置的新房里,叶纹苓和母亲帮着姐姐叶纹桐更换湿透了的衣服。叶纹桐一副任人摆布的神态,她不知道又出来一群什么恼人的闲汉,非要搭救自己这个心已死去的人。祁家主仆跟随老太爷进来探视叶纹桐。叶纹苓早已探得祁承嗣还没到家的事实,直言点明男方家里出了状况,婚礼无法举行了。她觉得可以利用这个迟到的缘由,替姐姐悔婚,申明新郎官不按时到场,是对婚姻大事的不尊重。这段姻缘前景不看好。扯起姐姐就要出门回家,被母亲拦住。叶纹苓冲母亲瞪眼,强调他新郎官不在,没法娶亲。祁老太爷急得摆手申辩,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这个胡搅蛮缠的小姑娘。
祁姜氏比不得事不关己的妯娌祁闵氏、祁盛氏,赶紧出面向亲家母女解释:“不是新郎官不在,是晚…到一会儿。”
叶纹苓不买账:“什么晚到?没到就是没到。没到,我们就不过门儿。”再次拉姐姐手出门。“走吧姐,人家大公子没打算娶。”叶纹桐跟着抬步欲走。
祁承业咳嗽着帮腔:“娶,娶,我兄弟娶。只是迟…到一会儿。咳咳。”
丫鬟兰秀乖巧地搬圆凳子过来伺候到叶纹桐身后,又用身子挡住她们出去的路:“叶小姐,您请坐。”
叶纹桐平静地看了兰秀一眼,表示听见了,但并不去坐。这是叶纹桐知书达理的修养,也是对这个小丫鬟的天然好感。
叶纹苓没好气地呛祁承业:“娶,娶,娶什么娶呀?一边儿咳嗽去。咳得人闹心。”
祁承业歉意:“对不起。我不想咳、咳、咳嗽。”
祁盛氏不高兴了,她容不得任何人欺侮自己的儿子:“哟,这么大的小姐脾气啊!管天管地,还管人咳嗽。”
叶母赶紧起身道歉:“对不起,二太太,”
叶纹苓拦住母亲:“妈,坐下。”目光挑衅地去迎接祁盛氏目空一切的眼神。“别说话夹枪带棒的。叶家没有什么小姐,但是脾气还就是不小。告诉你们,错过了最好时辰不吉利。别想让我姐一过门儿就不顺当。”
祁盛氏有点儿上火,指着她:“你……”
祁承业拦住母亲:“娘,娘。”挤眼弄眉安抚母亲的火气,又转脸对着叶家母女缓解气氛。“没事儿。没事儿啊。”
祁盛氏压着火气,对这个儒弱的儿子低声骂一句:“出息!”
祁老太爷终于威严地出声,表达对二儿媳的不满:“嗯——”
大家安静下来。
祁老太爷环视过大家,侧转身面对亲家母,和颜悦色地说话:“咱们的新郎官,咹,老朽的次孙承嗣,只是被一点小事儿,耽搁了时日。其实就是交通。您知道,乱世嘛,路上不好走,暂时没能赶回来。可是呢,这不您家的二小姐也说了,吉日吉时,已经择定,不能随便更换。换了,对小夫妻不吉利嘛。所以还望亲家看大面儿,按时举行婚礼。您说呢?”伸手对着桌子上的茶盏做了一个请字。自己也端起茶盏,揭开碗盖从容拨弄着茶叶,等亲家母的表态。叶母没主张,只是随着话题点头一笑,似是表示认可。
叶纹苓不糊涂,谁也不看地大声问道:“那新郎官他人不在,怎么结婚呀?”提出问题实质。
祁闵氏看不出表情,似乎不关注这件事情。祁盛氏掩饰嘴角掠过的一丝不易觉察的讥笑。祁姜氏殷切祈盼地望着亲家母女三人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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