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天山

    
    午饭的时候刘振华没有回到营地。
    他趁着开完会后大家都去吃饭午休的时间，把这片作业区全都转一遍，看看还有什么不足的地方。
    至于吃饭的问题，他让一班长给自己和朱有福打一份来，就在地头上吃，吃完继续工作。
    “好小子，没看出你还有这一手！是不是以前故意藏着呢，还怕暴露了，就让你多干活儿？”
    刘振华一拳头捶在朱有福的肩窝子上。
    朱有福“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营长！”
    “嗯？”
    刘振华看他还有点欲言又止的样子。
    “唉……实话实说了吧，以前我就是你说的那样，就是那样想的！担心要是都知道我会种地，那不得往死里干活儿？”
    这话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
    现在的改变，不用为什么，刘振华也不会问。他清楚或许朱有福自己都说不清楚。
    人的情绪在一个集体中总是会受到感染的。
    以前朱有福在反动派的就军队里，身上沾染了许多不好的习气。但这些归根结底也怪不得他，因为他只是想获得当时那个集体中的认同感，所以才没有建立起一套正确良好的是非价值观。对于个人而言，这无异于是落井下石。他在其中待的越久，这种恶性习惯就越是会根深蒂固，难以改造。
    现在这个集体积极向上，只要朱有福愿意踏下心来反思，努力去改变自身，他迟早都会重新树立起来一套崭新、真确的观念。如今看来，朱有福正在这样做，而且成效显著。
    至于不足，肯定还是有的。
    教导员给刘振华讲过很多书本上的大道理，其中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句就是“人无完人”！
    当然，这很有可能是他在犯了错之后，用来个自己狡辩的借口，可这句话绝对错不了。
    只要不违反原则，不破坏组织纪律，其他的都的都是小事。哪怕一不留神犯了错，改正了就行了，本质上还是个好同志！
    两人一口气走到条田另一头，准备缓口气，刘振华想起王润芬的事情，突然开口问道：
    “你家还有什么亲戚没有？”
    朱有福眼底里泛起些许柔软，想了想回答道：
    “我家孩子少，除了我就一个妹子。被抓壮丁前两个月，就嫁人了。不过爹娘身体都不错，算下来也就这三个亲人了。”
    刘振华继续问道：
    “妹子嫁了个什么人家？”
    朱有福苦笑着说道：
    “我们全家都没见过……就一媒人来说了两句，反正那边答应给两袋子白面，我爹就拍板同意了。”
    气氛一下子有些凝重。
    刘振华晃晃脑袋，心疼的说道：
    “你妹子应该和女兵班的战士们年纪差不多吧？所以啊……现在更认识到旧社会的可恶了吧？”
    朱有福点点头：
    “是啊，哪能想到女孩子都能随便参军！我们那……就是长大了等着嫁人，啥都没得选。还是共产党好!建立的新中国好！”
    这话却是启发了刘振华。
    我军早就有把党组织建设在连队的要求，这样既能增强党的领导，又能深入最基层的了解战士们的需要。
    沙梁子垦区成立了这么久，后来又新增了两个起义部队的连队，一个女兵班，现在是一个营的编制，但还没有新发展的党员。
    前一阵子刘振华在琢磨文化教育的时候，就曾想过这个问题。
    要是光靠着指战员，这个力量和动员范围都差了些，不太够。但要是以每一个党员为中心，超周围进行辐射，那效率可是大大提高！
    所以在对现有党员进行文化知识突击补充的时候，还要主意发展新的党员，这样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同时党员的身份，代表着组织的最高认可，是对一个人综合能力和素质还有精神信仰、觉悟的肯定，用来当做奋进的激励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眼下的朱有福不就是一个很好的苗子？
    刘振华立马问道：
    “你对入党，有兴趣吗？”
    起了一阵风沙。
    两人立马背对着躲避，一时间没有听清楚。
    “啥？营长你说什么兴趣？”
    刘振华扯着嗓子大声说道：
    “入党！你想入党吗？”
    朱有福眼睛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低沉着声音说道：
    “营长，我入不了党吧……”
    刘振华眉头一皱，反问道：
    “为啥？”
    朱有福有些哽咽的说道：
    “我在反动派的军队待过，还欺负过老百姓，干过好多还是……我咋能入党呢！”
    说罢他鼻子一吸溜，转过头去抹了把眼睛。
    刘振华这才知道是他心中还有顾虑，当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道：
    “这个疙瘩还没过去呢？教导员不是早就说了嘛，都是自己同志！你当时也是受害者！干过的那些错事，那都是被反动派误导、蒙蔽了！”
    朱有福震惊的问道：
    “所以营长你的意思是……我能入党！”
    刘振华朗声说道：
    “当然能了！你看，修这水渠的时候，你直接跳进去堵漏。还有从临时营地回大营地叫人，被毒蛇咬，又溺水，差点撕掉。除了牺牲的同志外，就你受伤最多！现在还是咱们垦区的‘农业指导员’，你说书怎么不能入党！”
    朱有福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咋样。
    好不容易等兴奋劲儿过去了点，这才问道：
    “营长，那入党是个啥手续啊，需要我干啥！”
    刘振华害怕自己说错，只告诉他入党申请书是必须要有的，还得有介绍人。前一个得靠他自己写，不过教导员肯定乐意帮他把把关。介绍人的话，自己和教导员都能当。
    “那我今晚就写!”
    “哈哈，可以可以！写完就拿给教导员看看，咱们垦区的大秀才只要觉得可以了，那就八九不离十！”
    条田另一边出现个人影。
    刘振华以为是一班长带饭来了。
    当即转身撇了两根红柳枝当做筷子。
    结果待走近了才发现不是一班长，却是教导员！
    他的身子远不如一班长魁梧，要窄进去半个有余.
    “哎！咋是你！”
    教导员喘着气说道：
    “怎么，我不配给你刘大营长送饭？”
    刘振华陪笑道：
    “不是不是……这我咋敢！”
    教导员也不多废话，把朱有福的那份递给他之后，说自己要和刘振华谈工作，让他到一旁吃。
    朱有福敬了个礼，那种饭盒就走到了远处。
    刘振华见这架势，就知道可能又出事了……一双眼睛跟长在教导员脸上似的，就在等他开腔。
    “徐参谋来了，在营地吃了午饭，然后把王润芬接走去了团部。”
    刘振华“嗯”了一声，继续等教导员说下去。
    “然后呢？没了？”
    教导员白他一眼说道：
    “急什么！让我里思路！”
    接下来他要说的便是徐参谋暗地里透露给他的那些消息。
    刚才他想了一路，却是还没想到个妥当的方式告诉刘振华。
    一来这种消息都是听说而已，实打实的小道消息，没法正实。人家告诉你，那是情面，就算说的是错的，你也怪不了人家。至于信不信的话，那就全看你自己把握。
    二来这件事别说刘振华了，就连向来客观理智的教导员都觉得不算什么大错，只是有点不妥当而已。给个警告处分，哪怕记个过都行，哪里犯得着停职还不够，还要调查？
    在徐参谋说的话里，其中又一条最让他在意。
    就是说刘振华仗着自己的功劳，为所欲为，不把组织纪律和上级命令放在眼里，还说这种苗头要是蔓延起来，危害极大，要抓个典型！
    一旦刘振华成为了这个典型，那团长都保不住！
    毕竟这个问题放大了说，的确可以扣上这样的帽子，事在人为……
    “老刘，你别着急，一定要听我说完再发火儿，行吗？”
    谁想到刘振华直接笑出了声：
    “老搭档啊，你明知道我要发火儿，那你还说什么？我猜一定是徐参谋说了什么关于我停职检查的事情对吧？嗨，这就别说了，反正事情都做了，该咋样只能随他去！”
    说完顿了顿，突然想到：
    “对了，你写的那个汇报，交给徐参谋没有？”
    教导员点点头回答道：
    “我给了，就是给的时候他和我说了几句！”
    “那不就行了！反正一开始我以为高低都得枪毙……现在看来，估计就是脱军装回家种地去……哈哈哈，等过两年，我就带着好几个大儿子来看你，张口都叫你叔，馋不死你！你还得掏空了口袋发红包！“
    教导员对刘振华突如其来的乐观毫无准备。
    但这样的心态总比苦大仇深好。
    要是自己这位老战友，现在天天趴在他耳根子旁怨声载道，叹息连连的，那却是弄的两个人的精神都很糟糕。
    刘振华三下五除二，已经把饭菜吃完了。一抹嘴，扣好饭盒还给教导员。
    教导员这才又想起来自己却是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
    “大首长？”
    刘振华乍一听也没想出来究竟来的会是谁。
    “是啊，徐参谋说连团长都没打听出来是谁！”
    沉思了一阵，刘振华开口说道：
    “那肯定不是师长，起码不是咱们师的师长！”
    教导员反问道：
    “你咋知道？”
    刘振华笑笑，觉得这么简单的问题，大秀才肯定能想通。估计是最近事情太多，一件接一件的，让他焦头烂额，脑袋都不转了……
    要是自己这个师的师长，那没有不透风的墙壁，咋样都会有风声钻出来，团长不至于打听不到。其他师的师长差不多也都是这个道理，所以来的首长级别肯定被师长更高！
    “而且你想啊，咱们垦区有全新疆独一无二的机耕队！实习农场虽然是划分给他们的单独地方，但也是由咱们垦区协助管理。有这个名头在，来再大的首长都合情合理！”
    教导员觉得刘振华分析的很有道理，何况徐参谋还把在临时营地留守的一连长特意接回了大营地，更表明机耕队是一个重要因素。
    “一连长让他赶紧回去，越是这个节骨眼上越要小心。“
    刘振华背着手说道。
    教导员连连点头应和。
    但突然又觉得不对劲：
    “你还命令起我来了！搞不清楚的还以为你就是个要来的那个大首长呢！”
    “哈哈哈，对了……你老兄答应我的那件事情，可不能补办啊！”
    刘振华话锋一转。
    对此教导员早有计较，没和他多说什么，拿过两人饭盒，摆摆手就回了营地。
    一连长先前是坐车，走了另外一条路。这会儿他走路回临时营地的话，必须得路过沙梁子垦区的作业区。
    隔着大老远他就看到了刘振华。
    营长营长的叫着，一路小跑。
    “慢点慢点!”
    耕地周围的盐碱壳子全都是虚土，搞不好就容易崴了脚。
    “那边都好着呢？”
    一连长粗气直喘，只顾上给他猛点头。
    “好好保持，别的你自己把握好。不管有没有首长来，赞都一样！这活儿也不是做样子的，得干的扎实！不要为了迎什么……弄那些花里胡哨的，听到了没！”
    这一中午，刘振华在条田上还跟着朱有福学了不少东西。
    看着还有不少时间，便说回营地再休息休息。
    毕竟这中午的日头可不是闹着玩的。
    周围的气温上来了不说，头顶上那一块即便带着帽子还是烫的难受……
    回了营地朱有福却精神满满，说自己要立马开始些入党申请书。
    刘振华也不好打击他积极性，就提醒了一句别下午干活儿的时候犯困。
    虽然他自己也睡不着，但还是准备进地窝子里躺着，起码晒不到太阳，还比外面凉快得多！
    “营长！”
    赵明霞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笑盈盈的朝他走来，手里还抱着一堆衣服。
    刘振华看到她额头上已经除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子，想来在外面的时间不短了……这小姑娘估计在专门等自己回来。
    “啊……赵明霞同志！”
    他不知该怎么反应，鬼使神差的，竟是给赵明霞敬了个礼！
    赵明霞抱着衣服，没法给他还礼，开始一件一件的理出来，交给他。
    “昨天日头好，一中午就晒干了！但不是王润芬大姐来了嘛，我光收回来，还没叠好。还好你不急着穿！”
    刘振华接过衣服，觉得这事儿还是自己来做比较好，求人不如求己。教导员这家伙……拖拖拉拉的！等他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去了！
    结果人家赵明霞却是没给他这个机会，说了句：
    “营长你休息吧，我也回去睡会儿！”
    徒留刘振华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哪里，话全都憋在嗓子眼，进退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