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拾遗纪

第三十四章 雪白血红

    
    蓟城,风情与邯郸有别。
    邯郸风雅,雅在玲珑女琴瑟琵琶,芙蓉姬绮绣绫纱,一城莺歌,十里长袖舞桃花。
    蓟城么,乐师指尖飞雷霆,舞者赤膊袒刀疤,歌者声遏行云响彻千丈之崖!
    垆外胡人衣冠匈奴马,垆内狂人醉汉指天骂,姑娘吃着狗肉听着歌恨不能重新投胎一把!
    做男人多好!要什么淑娴优雅?食腥啖肉飞唾沫,摩拳擦掌甩袖褡:爷爷,我要喝酒!
    你?喝酒?!一口就醉不能惯这毛病!
    老人家肠胃也老了,没吃几口就要去清肠,姑娘抬腿一溜就去垆间要酒。
    酒保嘿嘿一笑,眯起小眼另取一瓮给她:“姑娘好秀气,倒是该喝秀气的酒呢!”
    姑娘接过来舔了一舔,噗!好辣!
    酒保笑她,说酒要大口喝,店里的大汉都是仰头灌的!
    姑娘就灌下一口,呛得眼泪直流:难喝又难受,为什么男人都喜欢喝酒呢?!
    因为喝了酒可以大哭大闹耍酒疯还一点都不害臊。
    眼冒金星的小姑娘撞到击筑的乐师跟前,托着桃花腮问:“我可以跟你学击筑吗?”
    乐师击弹自若视她无物,她却毫不知趣地继续自取其辱。
    “我得学个挣钱养命的手艺!这击筑挺好玩的,能教教我吗?”
    乐师心无旁骛终于让她觉出自己多余得很,一个趔趄晃到了舞者跟前。
    “大哥哥,你练刀呢!长袖善舞!她们赵国是这么跳的……”
    姑娘醉醺醺地学着邯郸步,舞里带着剑招,剑招夹带拳脚,头重脚轻身子飘摇。
    舞者踏乐引刀,姑娘不通乐理只懂躲刀,刀锋来敛袖弯腰,刀锋去抱酒仰头一浇。
    舞刀人刀下生霹雳,狂醉儿醉中飞酒招。
    刀客收刀,酒仙醉倒,正应了歌中词曰“吾有所爱兮云之畔,下隔黄泉兮上绝青天”!
    无心一点得这情景交融,乐舞长歌赢下满堂喝彩。
    一双筷,五碗酒,歌者引吭,拨箸击来宫商角徵羽,放声歌尽欢愁苦乐悲。
    吾有剑兮龙之渊不得鸣兮隐深山
    吾有国兮濮之南不得归兮二十年
    吾有友兮蓬蒿间草离离兮血殷殷
    吾有所爱兮云之畔下隔黄泉兮上绝青天
    归兮归兮何所归
    去兮去兮将何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
    最后半句戛然而止,因为“羽”声那碗酒被爬上案的姑娘和着泪花灌下了肚。
    “这歌太悲了,不要唱了。还好我没爹没娘也没国,不用尝你受过的苦。”
    她打个酒嗝又捧一碗酒送到歌者眼前:“你也喝!爷爷说酒能消愁,还能忘忧!”
    “咦,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大哥哥!不对,他没胡子,也没你这么老……他……”
    话没说完人先趴下了,歌者赶紧接住碗。为了不浪费好酒,就浇上了姑娘的头。
    一碗泼尽,没醒。
    泼酒无用就换箸子敲,一下一下复一下,醉中人醉里难醒,不速客却不请自到。
    百余位宫中近卫围垆,一少年进垆问话:“荆轲先生何在?”
    刀客罢舞,问:“有何贵干?”
    “太子殿下请荆轲先生一叙。”
    众人都转头看向角落,方才唱歌的布衣人又端了一碗酒正欲往姑娘头上浇。
    “今日无闲暇。”
    “我知先生无闲暇,故而亲自来了。”
    一袭玄黑袍,一双多愁眼,太子登门入室,霎时满座跪倒。
    荆轲未跪也未抬头,轻放碗,用竹箸拨落女孩鬓上的残酒珠,卸下外衣披在她的肩。
    他望着窗外惊飞的雀儿,叮嘱方才击筑的乐师:“渐离兄,这孩子是清白人家姑娘,别让她落了歹人手里。”
    乐师没抬眼,兀自整理着筑弦,淡然答一句:“你放心。”
    私事已毕,荆轲才转头见客:“太子亲临,那我便有闲暇了。”
    太子丹忽来又忽去,像是从未出现,只是酒垆里少了一个荆轲。
    少了他,乐师再无心击筑。
    姑娘仍在酣睡,高渐离也取了一碗酒要泼。
    “别泼了,我孙女,我带她走。”
    高渐离打量老人,很不幸,云游客应该归为歹人一类,那碗酒还是泼了下去。
    一碗又一碗,五碗酒浇上头,姑娘依然被庄周先生留在梦里逮蝴蝶。
    高渐离看向酒保,问:“哪只手做下的孽?”
    “高先生,你说什么呢?”
    酒保面上陪笑,右手不由自主一缩,高渐离看向舞者:“三弟,教他规矩。”
    狗屠举刀斩掉酒保一根指头撵出酒垆,众人拍手叫好,直呼宋意先生仗义。
    仗义的燕国男人当然也不会轻易地就让不认识的老爷爷带走不认识的小姑娘。
    “你看我跟我孙女长得多像?”
    喝酒的汉子们面面相觑,哪儿像?
    小姑娘鹅蛋脸樱桃口,你一脸络腮胡子能看见啥?
    老爷子年纪大了不想打架,退一步,跟到高渐离与荆轲住的地方,等。
    “我就住在附近,我那边都能听见你击筑,你怎么还是不信呢?!”
    高渐离也并非全然不信,但只要一点存疑就不能让步,承诺大哥的事不能有半点差池。
    他把姑娘扔进屋,自己抱琴守在门前,老爷子就倚着柴门听。
    闹市有闹市的乐,静处有静处的曲。
    蓬门荜户野树疏林最宜高山流水,无须谁懂,只要山知水知花知鸟知自己也知,便是极妙。
    琴声悠悠地走,老人静静地听,姑娘憨憨地睡,一直到夜幕落下,荆轲踏月而还。
    荆轲深深一鞠躬,误会说清楚,老人抱着死猪一样的孙女告辞。
    一片苍松林尚未行尽便闻琴声传来,起调幽怨,转调悲愤,弦外之音,曰恨曰痛曰快。
    老人抱了孙女坐在松下,闭目听来,曲中尽是杀伐事,指尖拨来风雷声。
    月到天心,铿然一声,曲终。
    “爷爷,这是什么曲?”
    “爷爷不懂琴,改日你问问。”
    姑娘是个急性子,改日便是明日。
    阴云落在枯枝梢,飞霜爬上小石桥,小姑娘蹦蹦跳跳过桥来就要叩门一敲!
    咦!门没关?!
    透过门缝能见两人还在睡觉,七歪八倒的酒坛,高渐离枕在琴弦,荆轲枕在高渐离的肩。
    上次闯秦王行邸被逮了,爷爷说别人家不能随便进,姑娘就在桥畔折芦苇捉飘絮,等。
    不一会儿,昨日舞者拎了狗肉来,见二人没醒,蹑手蹑脚把肉放到厨下然后悄悄走了。
    又一会儿,天空再留不住沉甸甸的乌云,鹅毛大雪落了下来。
    姑娘想着要不再改日,高渐离醒了。
    他轻起身给荆轲盖了被才出来问门外的客人:“有事吗?”
    少女道谢,奉上筑弦。
    爷爷说渐离先生给她报了怨,她应该还恩。
    乐师本该送张琴,可惜请爷爷喝酒之后剩下的那点钱只能抵一根弦。
    高渐离不客气地收弦,更不客气地送客:“若无它事,好走不送。”
    “请问先生,昨夜的琴曲叫什么名?”
    “广陵散。”
    “可有故事?”
    “没有故事。”
    他面若冰霜拒人千里之外,少女只好告辞,转身便见得三驾车马碌碌而来。
    车马停定,主事人下得车来,恰是千金台上夺魁之人——术士卢生。
    “这里可是荆轲先生住处?”
    “正是。”
    “我家主人有礼相赠,烦请通报先生。”
    “他宿醉未醒,不宜见客。”
    “既如此,我等不便惊扰。”
    卢生告辞,留下一车玉器金银,一车流苏红帐,四个仆役奴婢。
    高渐离冷脸转身,正好荆轲伸着懒腰出来。
    二人照面,高渐离一句话不咸不淡:“打发了,看着难受。”
    侍女掀帘请出帐中人,冰花捧露玉吐蕊,衣香鬓影抱琴来。
    飞雪漫天,白茫茫一片缟素,红衣美人雪中欠身一礼:“琴姬见过荆轲先生。”
    这位姐姐音容……清河默默向桥下瞥了一眼自己的倒影:这癞****?
    荆轲与美人隔桥对望眼目流转,小姑娘夹在桥心恨不能化成一滩雪水算了。
    “琴夫人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妾身不由己,先生也无须客套。”
    “夫人坦诚,荆轲也开门见山,请回吧。”
    “妾无处可回。”
    “我这里更不是你的归处。”
    “先生是在送妾上绝路。”
    “我才是身在绝路,夫人若想寻生路,还请回头。”
    “我说过,我没有回头路!”
    话说到死处就再也无法说下去。
    “夫人自便!”
    主人闭门谢客,谢客前将桥上的小姑娘领进柴门。
    朔风呜咽,红衣人抱琴立雪,深寒透骨泪盈朱靥。
    一道蓬门,门外皓雪似飘絮,门内剑刃如白霜。
    荆轲想问清河一件事:他的最后一招,盖聂先生是否有破解的方法?
    答案是:有,但也没有。
    小姑娘被剑尖压住心口,承影离荆轲喉头还有两寸。
    她胳膊太短根本不能发挥盖聂爷爷那破阵一剑威力的四分之一。
    姑娘输了,荆轲也输了,唯一没输的还是千里之外正在给媳妇翻土锄地准备过冬的盖聂。
    “我终究还是狂妄了。”
    “盖聂爷爷说,‘剑之道在道不在剑’,你既用剑不用道,他也只能以杀止杀。但终究不入道,也算不得解了你的招。”
    “识书识剑不识道,倒是可悲亦可笑!”
    这一声长叹荡进小姑娘耳朵翻起无限疑惑:一年前去往榆次,大哥哥是何等爽朗阔达,怎么今天的荆轲先生却是眉有愁眼有忧心里还有疙瘩球?
    爷爷说人长大了都会有心事,小孩子最好不要乱猜也不要乱问。
    少女收住蠢蠢欲动的好奇心正要告辞,恍然瞥见一群白鸽咕噜噜地发着怨愤。
    咦?那足上细环?这不是良哥哥家的白鸽吗?!
    姑娘还记得三年前那一夜飞霜,良哥哥一个人舞了半夜的剑喝了半夜的酒,然后醉倒棺前,那棺里躺着良一母同胞的弟弟。
    有些人失落时需要人安慰,可爷爷说良哥哥最不喜欢的就是别人同情的眼泪。
    那夜别时没留一句话,不知三年过去了,他的伤好了没有。
    白鸽定然能穿越千山万水回到他身边,想来荆轲与良哥哥定然私交不错,她便撒娇央求:能否容我去信问个平安呢?
    得荆轲应允,她蹦蹦跳跳进房借笔墨,捂口扪心长声一叹:天!
    从落地到现在,崽儿有三件事最重要:吃排第一,剑排第三,排第二的是,书。
    荆轲略有不同:嗜书如命,嗜剑如心,酒肉穿肠。百年后太史公修史不忘为他添一句:“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
    世人谓他是视死如归之侠者,他却自诩扶危救困之国士。
    汗青充栋书满室,诸子百家四壁中,书侧悬剑窗前设琴,想来书剑琴瑟倒是极潇洒!
    “大哥哥,我能看你的书吗?我不烦你,你就当我是个会喘气的书架子!”
    这个问题的决定权不在荆轲自己,他用眼神向正在调弦的高渐离征求意见。
    高渐离没有立刻回答,他接好姑娘赠的筑弦试了一段音才轻轻点了个头。
    清河暗自心欢,要是今日送的吃喝二字而不是这根弦,就要呜呼哀哉了!
    书架子墙角一蹲就入神,躲在书架后面不碍他们的眼,偶尔传来翻书声。
    荆轲伏案提笔,一封书写了又烧,烧掉再写,反反复复总无定数。
    高渐离笼了炉火给他暖着,坐到他身旁兀自调琴弄弦记谱。
    三个人一间屋,半点人声也没有,只有书声琴声下笔声,安静得犹如窗外落雪。
    黄昏,狗屠归来说要招呼二位兄弟喝酒吃肉,崽儿不好蹭饭便恋恋不舍地告辞。
    其实小贪吃很想三个大哥哥留她吃顿好肉,只可惜三个大男人都不喜欢外人坏了雅兴,毫不怜香地送客。
    桥这头少女踏桥,桥那头车马又到。
    这一次没有美人,只有三个镂金玉匣。
    “烦请回禀太子,不用再送了,在下不缺。”
    卢生皮笑肉不笑,道:“先生还是收着,不要为难下臣。”
    第一匣是上卿的银印青绶,第二匣是官邸的文契锁钥,第三匣揭开,不见物只见红绸。
    “太子说先生既然不是喜欢琴姬,想必就是真的只喜欢这个了。”
    红绸揭开,一副纤纤美人手,断口凝朱血,紫淤素肌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目。
    极美丽与极残忍交织,桥心的小姑娘忍不住呕了出来。
    荆轲捧住断手眼角洇泪,哀悯恻恻一声长叹。
    “原来,你真的没有回头路!”
    高渐离只瞟了一眼便垂首弄筑,冷声:“你也没有回头路,何必可惜她。”
    “我无心一眼,害她如此,何必?!”
    “你自然知道是何必,又何必明知故问?”
    “罢!既无回头路,那就做绝!”
    两个时辰无从下笔的信顷刻书成,一双白鸽展翅破了风雪,越过千山往棠溪而去。
    白鸽飞入棠溪梅庐,只见得一片云似雪,却不见良人美如玉。
    韩国被灭以后,秦王搬走了韩非著述,也曾差人来请韩非夫人与公子。
    夫人宁死不肯,秦王也无法,赏了些钱财便罢。
    她也没要钱,带着云儿琢磨搬家,正好张良也遣走三百童仆散尽万贯家财。
    两个伶仃人就勉强凑了一个不怎么完整的家。
    韩非从来没承认张良这个弟子,张良也没拜过韩非为师,师母倒是喊得极顺口。
    幼时如此,如今国破家亡,唯一的弟弟也死于非命,良更是待夫人如亲生母亲。
    云儿捧着飞回的白鸽奔向母亲,夫人正握锄翻地,弯腰驼背粗衣布裳,与寻常农妇无二。
    待听见儿子的脚步,她站起来抬眼看,眉间流溢着温婉文秀的气息。
    她往围裙上擦净手才从鸽子身上取下细竹管。
    回来两只白鸽,一封信取出便见得字,蚯蚓爬的字迹歪歪扭扭落了一句废话——
    “兄长无恙耶?”
    另一书封存紧密,夫人耕读传家极明事理:此信隐秘,须交良儿亲拆。
    良儿离家时说去淮阳学礼,一年半载难回,夫人便给云儿打点行装。
    她把密书缝进云儿贴身衣裳,嘱咐他谁也不能告诉,只能交到良哥哥手里。
    孩子第一次出远门,夫人嘱咐了好多话,站在山岗目送许久。
    云儿却头也没回。
    他生性恰似一片云,少年不知别离愁,打马踏清秋,冬风送雪拂素裘,正是少年风流。
    可惜,这一冬对他并不温柔。
    他马蹄哒哒赶到淮阳,学馆说张良去了项城。他又跑到项城,项燕六七岁的二孙子项籍跟他说,那个长得跟姑娘一样的小哥哥跟大伯去寿春了。
    于是小小少年又奔到寿春。
    寿春成为国都虽只有三十余年,却是屋舍如鳞繁华非常。
    虽然爹是韩国公子,可是爹脾气太孤高没给儿子开过眼。
    所以,他没见过世面,找吃的都能撞进暗娼小馆。
    丰满白皙的花姑娘压着他脱衣裳,他脸上呼啦啦飞了一片红云。
    猛然记起娘亲的话,他才捂着衣裳跳窗落跑,留下姑娘嗔嗔笑笑。
    钱粮被偷坐骑被拐,饥寒交迫的小云儿终于趴倒在项家门前。
    从雪地里将他扛起来的是项家二儿子,也就是项籍的父亲——项仲。
    项仲扶他进门,唤侍女捧上暖汤热饭。
    云儿接过碗狼吞虎咽,一碗又一碗,不说话眼里早已闪了泪花。
    项仲笑了,这倔强脾性跟他儿子好像,便满脸堆起父亲的慈祥。
    云儿吃饱才磕磕巴巴讲明来意。
    他腼腆而羞涩地低着头,微红着脸,怕项仲笑他口吃。
    项仲很耐心地听他讲完,含笑告诉他一个很坏的消息。
    张良不在寿春,跟随楚国使团去了魏国。
    云儿咽口暖汤呛住了,项仲赶紧上手给他拍拍背,笑:“你别急,我奉王命也要去趟魏国,可以帮你带个信。”
    云儿忙摇头,结结巴巴说全五个字:“我……亲自……给……他!”
    “那好,你跟我一起走。”
    云儿哎了一声,笑成一朵花,埋头又喝了三碗滚热的汤。
    少年真好,没烦恼,伤心就哭,开心就笑。
    项仲也跟着笑了笑,渐渐地笑意转淡了。
    楚王负刍派他出使魏国,是因为第一拨以张良为首的使臣团出事了。
    张良跟项伯一起出使魏国,说好听点是去结盟,说难听点是去谈条件。
    魏国也刚易主,新魏王名假,乃是秦王右夫人安陵公主的幼弟。
    非常不幸的是,安陵公主待嫁十几年,亲手养大了这个弟弟。
    姐弟俩很亲,弟弟不想跟姐姐闹翻,也就不想跟秦王作对。
    所以,顿弱当时撺掇秦王娶安陵,是一石三鸟之计。
    事到如此,就算知道是秦王的阴谋又怎样?
    秦王多利害,安陵才嫁没多久就怀孕了。
    无论张良怎样剖陈利害,魏王总是犹犹豫豫毫无决断。
    “吾闻阿姊琴瑟在御,奈何以卿片面之词绝大国之欢?”
    这话念叨一次说明魏王可能不太了解情况。
    张良耐着性子给他分析,重点有二:一,秦国总会吃你,只在时间早晚,哄你就是为了吃你;二,你姐已经嫁了,不会向着你了!
    这两个重点明显第一条是重中之重,可是魏王准确地找错重点。
    “胡说!阿姊绝非忘恩负义之人!”
    “秦若取天下,安陵公主则有机会贵为天下之母。魏王若是安陵主会作何选择?是选已经不能回的母国,还是与即将共度一生的夫君图谋一番霸业?”
    “放肆!阿姊绝不是尔等龌龊算计的卑鄙小人!”
    张良懵了,这魏王怕不是个傻子:你姐是个怎样的人都他妈保不住你魏国!
    作为名义上的楚国使臣,他尽力克制,维持着翩翩君子的风度。
    “此事已与安陵公主无关。秦王第一位夫人就是我韩国公主,我公主为他诞下长公子,如今我韩国何在?魏王可曾想过其中道理?”
    “据寡人所知,秦王未曾娶过韩国公主,不过是奉子纳妾而已。阿姊贵为秦宫右夫人,很快就是秦宫女主,与你国公主不一样。”
    张良觉得这魏王是个糊涂蛋无疑,你姐当王后又怎样?!何况——
    “右夫人之上,尚有王后。”
    “秦王后无子,能得宠到几时。更何况如今楚国局势翻天覆地,楚国公主已经没了利用价值,秦王扔之如弃敝屣。这不正是阿姊的机会吗?”
    “魏王想靠安陵公主保秦魏相安无事?”
    “卿言下之意,是看不起女子?”
    “不,张良看不起的,是托国于女子的男子!”
    “那就是寡人啰!”
    “是!”
    “来人,杖刑!”
    眼见着正使要挨打,副使大喝一声上前护住:“谁敢?!”
    那副使正是项燕长子——项伯。
    项伯怒目圆睁,吓住陛下郎卫,众郎面面相觑望向魏王。
    魏王懒懒地翻个白眼,冷声:“一起打!”
    上头发话就好办,诸郎得令捉人,四个壮汉拖起项伯,两个大汉架着张良。
    眼瞅着要被拽出殿了,张良便抛掉温文尔雅,开始骂娘,骂得贼难听。
    “你们给秦王送件胯下玩物,就以为万事大吉?”
    “为君糊涂,为臣无骨!可笑你魏国朝堂,竟是狗彘横行之地!”
    魏王好涵养,不气也不急,吩咐把他拖到殿里打。
    “尽管骂,大点声。骂一句,赐一杖。”
    就这么,项伯在殿外挨揍,张良在里面挨打,惨叫声隔着宫门遥相呼应。
    殿上群臣眼睁睁看着张良如玉山倾倒,被一杖杖打得血肉横飞。
    一声声痛骂从那青玉般的公子喉中飘出,越来越刺耳。
    “不思自保,却千方百计取悦强盗!滑天下之大稽!”
    “明日秦王看上你魏国王后,魏王是不是也上赶着送过去?!”
    “若是秦王好男色,龙阳君此刻早已高卧秦王之榻了吧!”
    龙阳君正好在殿中,也是一位翩翩玉公子,生得五分英气五分媚气,女人见了骨酥神散,男人见了神魂颠倒,艳绝后宫也宠冠前朝。
    龙阳君听得张良此话,不由得抬头望向魏王,魏假也正望了过来。
    二人对视,微微苦笑。
    魏国也跟赵国一样,一个根基尚浅的王,一个魅惑众生的男王后。
    差别在于,这个男王后光明正大举国皆知,而且还在台前掌权。
    张良早已查探清楚,专挑痛处下口。
    “或许用不着龙阳君,还是魏王自荐枕席最妙!”
    龙阳君踱步到张良跟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吩咐行刑郎:“继续打。”
    骂人张良其实不在行,他本质上是个文雅人,搜肠刮肚也找不出更多村话。
    所以他有点想念小师妹,小师妹的嘴调教两天绝不会像他骂人还这么文绉绉。
    “以色侍君,亡国之相!”
    “六朝昏君,只会卖土求安;满座衣冠,皆是畏敌之人!”
    “今日你且糊涂,他日黄土之下,我祭你魏国社稷!”
    ……
    也不知骂了多少句,张良终于晕死过去,殿外的项伯皮糙肉厚还没晕。
    魏假命抬下去,传太医医治。
    送走这两位外客,他命侍人给每位众臣都送上笔墨。
    “方才楚使的话,诸位都听见了吧,劳烦写下来。记得多少就写多少。”
    众臣在面面相觑中忐忑提笔,魏假神色平静地踱着细步看他们写字。
    半个时辰后,众臣尽都搁笔。
    几十份书,各人写的差不读都是骂自己的那几句,比如龙阳君就写了“以色侍君,亡国之相”。
    另有两份很奇特,王叔安陵君一字未写,王弟宁陵君一句未落,一安一宁二君截然相反。
    魏假问他二人“为什么”。
    宁陵君面色凝重,愁眉紧锁:“字字入心,句句医国,咎不敢忘一句。”
    安陵君则悠然若仙,慢语盈盈:“俗言鄙语,闻之伤耳,不如勿听。”
    魏假自笑一声,道:“我们说的哪句不是俗话,怕是都会伤你的耳。”
    安陵君也笑:“不错。这句就很伤,伤耳又伤心。”
    “乐意听吗?”
    “不乐意。”
    “那就回去守着你的安陵邑吧。”
    “诺。”
    安陵君拂衣去了,衣袂飘飘,仿佛出了殿就会成仙。
    送走这位万事不管的“世外神仙”,魏假才仰天一声长叹——
    “生于末世,寡人之罪乎?!”
    宁陵君和龙阳君都望向魏假,不约而同地湿了眼眶。
    魏假不傻也不笨,相反,他看透所有,即位时就知道自己将是魏国最后一位王。
    张良每一声痛斥都像刀子,一点点把残酷的现实剖开给魏假看。
    魏假何尝不知?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接受这无法回转的命运。
    所以,只能自欺欺人,用可笑的理由麻痹自己。
    泪水不争气地盈满王的眼角,他低下头,泪珠落上一滩血。
    那是张良受刑时呕的,像一块丑陋的斑,红得灼眼。
    风入殿,腥入鼻,彷徨的王站在他的王殿里,彷徨着不知该往哪里去。
    ——————————
    对不起诸位
    我还活着
    我要活着
    这个坑就永远会填
    看过一点评论,有些话在“作品相关”里另开一章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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