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件无比煎熬的事。
沈凝坐立不安, 她一会听听歌,一会看看书, 不停地在房间来回踱步。
只要关上门, 她就很难听见外界的声音了, 可她怎么也做不到把门关上。
每一次她要关上时, 总有一只无形的手阻止着她。
她放弃挣扎,心不在焉地上网浏览一些时事政治。
忽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打乱了原本窸窣嘈杂的声音, 沈凝走到门前, 管家带着四五个穿着臃肿的医生进了门。
紧接着, 没到十分钟, 被绑起来的秦加依被他们带了出来。
秦加依“呜呜”地挣扎着, 昔日的高贵消失殆尽,她像个犯人而不是名门望族的女主人。
沈凝挪步到客厅, 沈行燃直直错过她, 跟着医生离开了沈家。
他们行色匆匆,十几架大型飞行器停在院子中央。沈凝没跟上去, 她扒在门口, 目送他们带走了秦加依。
飞行器速度很快,起飞不过一分钟,如流行划过夜幕, 消失在远处。
邵涵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她的衣服不知何时被划破了几道。沈凝掐住自己的手臂, 等着邵涵一步步走向她。
邵涵略带倦色道:“回去休息吧, 没事了。”
沈凝跟在她身后, 她躺在床上,一沾着枕头既睡着了。沈凝坐在床上,始终睡不着。
秦加依被带走前,看向她的通红的双眼印在了她脑子里,她闭上眼、睁开眼,都是那个画面。
被带走时的秦加依和给她礼物时的秦加依,简直判若两人。
她侧对着邵涵,邵涵抱着她,匀浅的呼吸声贴在她耳后。
她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秦加依被带走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可以好好和邵涵相处。
然而第二天,邵涵就因学校的事务被迫离开了。
生日那天,没有一个熟悉的人陪在她身边。
沈行燃在医院照看着秦加依,管家回来拿东西时,问她要不要一起去。
无事在身,她便答应了。
路上,管家问她:“小凝是不是不开心了?”
她鼓起两腮,强硬道:“没有,我可开心了。”
管家点了点她的鼻尖,从背后拿出了礼物盒:“好吧,虽然你很开心,但我还是祝你生日快乐。”
她接过礼物,心里有了一些安慰。
她拆开礼物,发现里面是一个八音盒。银色的水晶球中镶嵌着她的照片。
她扬起嘴角,甜丝道:“谢谢干爹!”
管家徉怒道:“现在知道喊我了?以前怎么逗你,你都不理我。”
她哼气几声,调拨八音盒。
管家的手放在她头上,他淡淡地叹了一声气:“难为你了。”
沈凝装作没听到,她失神地看着照片中笑得很灿烂的自己。
医院的天台顶端,沈行燃正处理着军中的事务。管家等了一会,突然接到通知,便先行离开了。她坐在藤椅上,玩着自己的八音盒。
她听着沈行燃和一些高级军官的谈话内容,一时神游到了外太空。
近来局势动荡不安,战火从前线蔓延到了帝星附近的星球。国内的反动组织层出不穷,使得帝星高层人心惶惶。
前几日,她皇甫家的家主就被刺杀死了。
所以沈行燃会答应带她回来过生日,也是为了躲开风头,而不是满足她的心愿。
天穹一如既往地湛蓝,可她却仿佛看到了弥漫的硝烟。
她想到学校里那些二世们说的,要是沈行燃出了什么事,就到她上了。
但她才十六岁,她一点也不想摊上这么多麻烦事。
她想着想着,甚至想到了如何逃离帝国的路线。还差一步,她就可以想出最终的路线时,沈行燃打断了她的幻想。
沈行燃捏着眼脊,慈爱地笑了笑:“吃过早饭了吗?”
她没吃,但她还是说吃过了。父女两人坐在一起,沈行燃望向远方。
沈凝看着他的侧脸,两道淡淡的伤疤从他耳根爬行到下巴底下 。
待在他身边,她总能感到一种特殊的安全感。好像就算天塌了,他也会为她撑着。可与此同时,她心里总是对他的关爱存着隐隐的抗拒。
她低下头,戳着八音盒上转动的水晶球。
沈行燃轻笑了一声:“行律送你的?”
她举起来,对准太阳,问他:“好看吗?”
沈行燃顺着她的手看去,弧度轻微地点头:“确实好看,他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沈凝举着八音盒转了几圈,嘟囔道:“李叔都不教我。”
沈行燃手放在她肩上:“爸爸也会,要不要我教你?”
她收回手,颇为嫌弃道:“每次都这么说,你那次有时间?”
他失笑道:“这的确是我的不对,以后我尽量不失约了。”
沈凝催下眼睑,盯着地上的一株小草,她没敢相信。
因为他这句话,也说过很多次了。多到,她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沈行燃让她保持不动,她下意识地定住身体,沈行燃在她胸前别了一样东西。
他别好后,她拿起来一看,是一块怀表。
怀表一打开,里面同样镶嵌着她的照片。只不过照片里的她,是很小时候的她,约摸两岁。
照片中的她坐在草地上,双手伸向一只蝴蝶,笑得很傻气。
“喜欢吗?”
她郑重地收好怀表,点了点头:“喜欢。”
“喜欢就好。”
沈行燃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默默受着。
“要不要去看看你母亲?”沈行燃提议道。沈凝其实不想去,但她说了去。
沈行燃带着她,去到了秦加依住的病房。
病床上的秦加依手臂上插满了管子,她睁着眼睛,眼睛里却无神。
沈凝对这样的秦加依心生恐惧,她揪住沈行燃的袖口,屏息以待。沈行燃的手覆盖在她手背上,牵着她走近秦加依。
秦加依在她靠近时,看了她一眼就闭上了眼。沈凝抬头仰视沈行燃,沈行燃拉开一张椅子给她坐下。
她坐在椅子上,屁股还没坐热,秦加依张口就让她滚。
她跳下椅子,就想走,沈行燃却开口说:“你何必这么对孩子?”
秦加依淡淡地说:“不过是一个垃圾而已,与我何干。”
听到这话,沈凝心口骤疼,她揪起衣口的衣服,冷汗直流。
她缓缓转过身,昔日的秦加依与眼前的人对上。她开始质疑,昨日的那人是否是昙花一现的幻觉。
秦加依向她比了口型,话为“你是个垃圾”。
沈凝憋着一口气,用唇语回了她一句话:“你是产生垃圾的垃圾。”
秦加依半眯眼,突兀地笑出了声。她的笑声阴森可怖,直刺沈凝的心脏。沈凝腿一软,跪坐在地上。
汗水滑过她腹部,勾起阵阵丝样。沈行燃蹲下身,手背贴着她额头,焦急地问:“小凝?小凝?”
他的声音越来越越模糊,钻心的抽痛让她一度怀疑她将会直登天堂。
她不甘地闭上眼,在沈行燃不真切的声音中失去了意识。
黑暗中,她见到了自己。
这是交换意识以来,她第二次见到“她”。
第一次见面时,她们的谈话很匆忙,她的注意力都在说话上,完全没注意到“她”。
而这次,她没什么想说,倒是有了心思打量起了“她”。
她们长得完全一样,要说什么有不同,便是在表情的细微处上。
“她”站在黑暗中,神情肃杀。
她没说话,“她”亦没说话,但两人彼此心照不宣。
她们望着彼此,伸出手就能碰到的距离中央隔着透明的屏障,将她们隔开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身影消弭在黑暗中。短暂的会晤很快过去,明明她觉得时间才过去一分钟,但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床边空无一人,她揉着发麻的手臂,走出病房。巡逻的机器人缓慢地向通道的尽头走去,轮子滚动的声音格外诡异。
今夜安静得过分。
她循着标识牌走,找到了厕所。厕所里全有人,她等了一会,还没等到有人出来,便转身,想去其他楼层的厕所。
而她转身的刹那,冰冷的枪口顶在了她后脑勺上。
机械的变音警告她别动,她举起双手,沉如应对。一只钢铁的手箍住她脖子,她被拖进了厕所里。
嘴被堵上,手脚被捆住,熟悉的套路再次上演。
这是她第三次被绑架了。前两次的那些人都死了,她跟自己打了堵,猜测他们能有多少人活下来。
那些人都露着脸,什么也没蒙,但她知道,那些都是□□,一旦揭开面具,可能男女性别都是颠倒的。
他们围着她,似乎在等待命令。
厕所的窗口打开着,外界的声音源源不断地涌进来。激战的炮声此起彼伏,与死寂的厕所格格不入。
沈凝等得快睡着了,才等到她出场。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反应使他们怀疑到了什么,他们在她身上绑了几个定时炸|弹。
冰冷的金属贴在她脚踝上,她被他们押着走。他们各个都紧闭着嘴,除了必要的沟通外,其余的话一概不说。
有成大事的风范。
她给他们点了个赞。
她以为这次依旧会没什么事,但她忘了,这里不仅有她一人。
天台顶端,一身病服的秦加依跪在了地上,数十把枪对准了她。
沈凝被推上天台,天台底下,坍塌的民楼像断裂的手掌,支离破碎,大地满目疮痍。
她稀里糊涂地成了人质,也即将稀里糊涂地赴死。
炮声渐渐平息,没过多久,沈行燃等人出现在了楼顶的另一端。双方对峙着,沈行燃从容不迫地站出来。
沈凝脚麻了,蹲了下来。
楼顶的风吹得她脑阔子疼,但她手被绑着,捂住不了耳朵。她看遍人群,却没发现邵涵的身影。
她幽幽地泄了口气,不知道该不该庆幸邵涵很忙。
他们谈判着,决定着她的生与死。但她觉得他们的声音既遥远又模糊,他们说的话,也仿佛完全不关乎她。
她吹着风,转头眺望远方。
谈判的内容很简单,沈行燃要么二选一,要么他自杀,这样她跟秦加依都可以活下去。
她觉得这些绑匪很可笑,她这个在校生都知道他们在开玩笑。沈行燃死了,她们还能活下去真是奇了怪了。
沈行燃沉思了一会,指着秦加依说:“那让她活下去。”
绑匪头目似乎愣了一会,不确定地问他:“放着爱女不要,救个离婚的前妻?”
沈行燃手背在身后,淡定自若地阐述救秦加依的理由:
“女儿死了还可以再有,但她死了,秦家难免会借此翻脸,对我沈家不利。”
沈凝觉得他说得在理,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她低头望了一眼底下,沈行燃冲她微微点了头。
她呼出一口长长的气,做着准备运动时,秦加依却突然大声斥骂起了沈行燃。
她顿住脚步,在秦加依惊恐的目光中,一跃而下。失重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根羽毛,轻飘飘的,一身轻松。
风从下往上冲,像把尖刀穿过她的身体。她闭上眼,堵上了对沈行燃的全部信任。
所幸,沈行燃没让她失望。一张巨大的网包裹住了她,邵涵蹲在一楼的窗台上,冲她招了招手。
邵涵穿着紧身的黑色夜行衣,利落的马尾扎在脑后。
见着邵涵,她更觉得这次的绑架简直是个玩笑。邵涵抱住她,送了一口气:“虽然知道你一定会没事,但看见你从楼上跳下来的那一刻,我还是好害怕。”
沈凝回抱住她,没好意思跟她说,她已经习惯了。
这些绑架的套路大同小异,以至于她每次都当成了过家家。她相信肯定有很多人想绑架她,不仅因为她是沈行燃的独女,更因为她体弱多病的体质。她不仅没有觉醒任何变态的地天赋,反而比普通的omega更弱。
邵涵陪着她待在一楼,顶楼的战斗与她们基本无关。门外有两个军官把守着,大楼时不时的震动反倒让沈凝觉得心安。
事情在十分钟后大致落定,沈凝像走马观花一样,安然无恙地再一次度过了绑架的危机。门外有人来通报说事情已经解决了,沈行燃和秦加依都受了伤。
邵涵担心他们,沈凝只好跟着一起上去,查探情况。
沈行燃和秦加依被人扶着,鲜血沾染了他们大半部分的衣服。
沈行燃打量了她一番:“没事就好。”
闻言,秦加依也抬头看着她。秦加依用力地抓着她的手臂,牙齿里挤出几个字:“你没死啊。”
咬牙切齿的意味让沈凝皱起眉头。虽说她不太在乎生死,但老被生母惦记着去死,这怎么也让她开心不起来。
秦加依弯下腰,吐了一口乌黑的血。
她面色极为苍白,眼窝深陷,一夜之间,骨瘦如柴。
沈凝强忍着疼痛,扶着她的肩膀。但秦加依打开了她的手,邵涵稍上前不忍道:“伯母……”
“闭嘴。”秦加依强势地命令邵涵走开,沈凝跟着也想走。秦加依却拽住了她的手腕,使她动弹不得。
沈凝不解这人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一会叫她滚,一会又不让她走。
秦加依一字一句地说:“沈凝,你给我记住,沈家的一切,你都不许让给任何人!”
沈凝听不懂她所说的话,秦加依喘气声越来越重。
“别说了。”沈凝再次扶住她,她单膝跪下。沈凝看向四周,想找个人来带秦加依去看医生时,秦加依忽然一把推开了她。
她猝不及防,被推到了铁架上,背部被铁架一撞,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
她握紧拳头,来气了。
而邵涵的一声惊呼即刻消融了她的怒气。事情的转机来得让人手足无措——秦加依趴在地上,以她为中心,血水摊了一地。
人群中,一个穿着军装的士兵被打趴在了地上。他的配枪滚落到沈凝脚下,沈凝呆滞地顺着枪落的轨迹,看向呲牙咧嘴的士兵。
他张着一口血牙,疯狂地笑着:“沈行燃,你看你还是失去了一些东西……”
沈行燃大怒道:“带下去,别让他自尽了!”
邵涵跑过去,扛起秦加依,混乱间,沈凝只明白了两件事:
一,秦加依中枪了;二,秦加依为她挡了原本该是她的那一枪。
没有人顾得上她,她跟在他们后面,捏紧拳头,亦步亦趋。急诊病房外只有她跟邵涵等着。沈行燃因伤也住了院,但他还有一堆事要处理,不便于过来。
邵涵握着她的手心,她垂着头,眼泪无声无息地掉了下来。
悲伤不是她的,但她们的情绪也是共享的。她不可避免地承受了另一个“她”撕裂心脏的疼痛。
她反身抱住邵涵,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眼泪断断续续一滴接着一滴。
当悲伤真的降临时,怎么哭,已经不是她需要考虑的范围了。
她也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到了后面,她分不清她是难过还是替人难过了。
邵涵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
两人互相依偎着。
手术室的红灯亮了很久,当医生们推门而出时,邵涵才放开她迎了上去。
他们说了很多话,多年后沈凝努力回想时,还是只记得这一句话:
“至多还有三个月的寿命。”
三个月,沈凝如遭五雷轰顶。她不清楚她对秦加依究竟是什么感觉,但知道死亡将要降临秦加依身上时,她没有来地觉得恐慌。
害怕与不安紧紧纠缠着她,找到沈行燃,静静地看着他。他关掉终端,来到她身边,关切地问:“怎么样了?”
沈凝动了动嘴,干哑的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音:“母亲她……没多久了。”
沈行燃低低喃语:“是这样啊……”
她僵硬地转了转头:“你不意外。”
沈行燃揉了揉她的头发,“嗯”了一声:“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为什么?”沈凝拿下他的手,问他,“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要孩子?为什么最后还是离了婚?”
沈行燃回答了一句:“等你长大,你会懂的。”
沈凝心上空了一块。
秦加依死前立了遗嘱,之后分别同邵涵和沈行燃谈了话,唯独没有找她。
她说不上是什么样的心情,有点酸酸的,还有些涩涩的,蔓延在心里,一点也不舒服。
既然不在乎她,为何最后还要推开她?
沈凝想问秦加依原因,但还没轮到她找秦加依谈话,就被告知,沈行燃同意了秦加依的安乐死请求。
整个过程,她就是一个局外人,他们的生生死死,与她毫无干系。
秦加依死的那一天,她的记得她的早饭是牛奶和烤焦了的面包片。面包片是她自己烤的,因为家里的佣人都被调去医院照顾秦加依了。
其他人比她起得都早,所以她赶不上早饭,醒来后只好自己弄了。
烤焦的糊味配合牛奶的醇味,溢在口腔里,诞生出第三种奇怪的味道。
这个味道她记了很多年,然而后来不管她怎么弄,都找不回当初奇怪的味道。
这味道就像秦加依的声音一样,她记不清关于秦加依的很多过去,偏偏她分外记得秦加依的声调和声音的特色。偶尔她还能模仿出来。
参加葬礼时,看着秦加依的遗体被融入铁炉中,她有一种大胆的想法——
秦加依火化时的味道,其实应当和她早上时吃到的糊味差不多。
想到这,她抱着一棵树,干呕不止。
眼泪模糊间,她仿佛又听见了秦加依用一种暗含三分讽刺的声音叫她的名字。可她抬头看去,只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以及肃穆的冰棺。
她混在现实和虚幻之间,觉得自己站在了空白的地带。秦加依的身影越走越远,她无声地目送秦加依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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