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重玄上君亲自灭了幻魔,如今他竟又出现而你还成了他画砂的第一人。”
恐惧化作厚厚的黑云压于我头顶,快要我喘不过气。
“从未有人逃过朱砂笔,就算你大哥尉迟帝珺也不例外,天荨,你该晓得若当初幻魔对重玄出使朱砂笔,只怕……”
只怕神族没了战神,若虚没了主人,我没了大哥。
风吹散一声轻微的叹息。她的眼睛流露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情感。
我不晓得那是不是叫做怜悯。
“天荨,告诉尉迟帝珺吧!”
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泪珠自眼眶中扑棱而下,落在跟前。
“不好。”
“为何呢?”
“大哥都没能将他彻底杀死,何况是他呢?我不想,我不想他因为我而受到幻魔的伤害。”
“如今你成了凡人,他必然发现。除非……”她半侧着脸,欲言又止。
我抬手抹干脸上的泪水,“除非什么……”
她莲步轻移,“我将我族的一种法术用在你身上,只要不为你把脉,谁也看不出你已经失去了仙力。”
“嗯。”
“伸手吧!”依她所言,伸出手,只见她两指尖凝成白色光点迅速打入我手腕中。
我稍稍拉下衣袖,遮住了手腕。“谢谢你!昭敛,”
“其实我叫白婵。”
白婵,我将这个名字在心中默念一回。
她诚挚道:“天荨,你如今身在魔宫要小心那位叫蘅苡的女子。女人善妒,你轻易得到她想要的,她心里势必不甘。”
提到蘅苡,我便对她喜欢不起来,上次,是在不知名字的情况下好心安慰她,结果反倒被她咬一口,现在回想起心头都是闷闷的。
“我会小心的。”
“这就好,对了,还有一件事。”
“花绣已经告诉我了,好了,你去找他吧,我也该回魔宫了。”我催促了几句,就动身回了魔宫。
我回到寝殿提笔写了封信让缇儿交给炎殊。
信里的内容直接明了,炎殊向来言而有信我相信此举对白婵之事必然有效。
我现在心不交瘁人交瘁,撮合一对算一对。
一阵冷风吹过,四周的门窗重重合上。
“谁?”我站起身来,警惕环视殿内。
“你若是今日回答了一个‘好’字,结果一定会有很多人死在朱砂笔下。”双重的声音清清楚楚送入我耳中。
我四处张望并无人影,仿佛这声音凭空传来,“你为何不现身?”
“急什么,你要死的那天自然会见到我。雪天荨,你只要不向任何提及我幻魔,我便让你成为最后一位画砂之人,否则……”
“否则怎样?”
“你的大哥你的爱人甚至更多的人会死在我的朱砂笔下。”那声音里带的胁迫令我胆寒,我一脸落寞靠着桌边,应下。
“可白婵知道。”
“她不会说出去的。”我急急解释。
“我既然成了你最后一位画砂之人,你就应该当着我的面毁掉朱砂笔,这样我才信你不会再害别人。”
“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一记凌厉掌风朝我袭来,我往旁边一腾挪,掌风将身后桌子生生劈成两半,茶盏破碎,水倾洒。
我手足无措,蹲下身去,瞧着破碎的杯子联想到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
大概殿内的动静太大,引来了花绣。
“帝后,你怎么蹲在地上?出什么事了?”她快步来到我身边,将我扶起。
“没事。”我望她,恍恍惚惚回答。
“帝尊等你很久了。”
“知道了,我马上去。”我理了理衣裙,敛去眼中失落的情绪。
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在花绣陪同下,穿过回廊,穿过亭台水榭。我一路想象他同我见面的模样,或一袭绯红长裙迎风招展突然回首对我抛个媚眼,抑或笼着白色轻纱手执绢扇半遮面,我则情动不已亲热挽起他的手,珺妹妹珺妹妹唤个不停。想着想着冒起一身鸡皮疙瘩,我奋力将画面甩出脑海。
她将我引至御花园,就善解人意退下。
花园内假山浅水,近处六角凉亭精致周围杜鹃开得热烈,一簇簇一丛丛像天边的粉霞。
远处廊架上有花藤缠绕,花叶倒垂着,生机盎然。
我找不到方向遂四处乱溜达。
直到,眼前出现一场景,我蓦然停下脚步。
这是几列宣纸,列与列之间隔着两三步距离,它们被法术静止空中,有风也不见得动一分。我走近一看,却发现这些宣纸未染半点墨,比我的脸还要白白净净几分。
这,二珺不会是要让我画画吧!
如此想着,宣纸却纷纷翻了个面,那些原本白净的宣纸上皆画满了图。
我漫步其中,看着那些画内心深深被震惊。
只因宣纸上画的皆是我与他。
墨发如缎,眉有风情,眼波流转,顾盼生姿。
我逐一看过去,各画背景大相径庭,清寂月色有之,碧水莲花有之,杨柳低垂亦有之……彼此依偎是我们,相互凝视是我们,并肩而立是我们。
我驻步在其中一幅画前,手指轻轻抚了上去,那里一颗流星划过夜空,女子合着眸子低头许愿,挨着他的男子静静凝视着,眼里无限温柔。
我的指尖移到画中二珺含笑的嘴边,渐渐沦陷。
“八婆,你可喜欢?”熟悉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
我转过头,他正从我这列宣纸的尽头处迈步而出,接着,对我张开了双臂。
我飞奔过去,扑进他的怀里。
他双臂搂住我的腰,“这些费了我不少心思,你是不是应该夸那么几句。”
我环住他的后颈,想了想,道:“你眼光真好,挑得帝后真漂亮。”
“看来,我家阿荨的脸皮都赛城墙了。”
“哪有哪有。”
“那我捏捏看。”他松开紧搂我的臂膀,微微退开,抬手捏了捏我的脸蛋。
“嗯,差不远了。”他打趣道,视线下移停在我的衣裙上,唇边有了几分笑意:“换上的魔族衣物,果然……”
我的双臂依然将他环着,看着他的脸庞,笑着问:“果然什么?”
他唇畔笑意加深,“还像个人。”
我面色凝滞了一下,脚尖一踮倾身轻轻咬了咬他的下巴,谁知,他的手托住我的后脑勺,低下头薄唇迅速覆上我的,我抱紧了他,仰头承受并回应着。
良久才分开。
他抱着我在亭子里坐下。
“二珺,你可听过九月赤雪?”我问。
“莫非是你?”一丝肯定在他眼中散开。
“不错。我出生的那日恰逢九月若虚峰正飘着赤雪。所有人皆知希望乃因月观音灵力诞生,却不知月观音的灵力只诞生了希望的灵识而非一个真正完整的神,大哥便以赤雪给我做了身体。灵识与赤雪的结合,成了眼下的我。所以我既为希望的化身又为九月赤雪。”
“原来如此。”
“我现在才告诉你,你没生气吧!”
“岂敢!”
我挑起他的一丝头发,“这还差不多。”
之后,他牵着我的手前往即苏大殿召集众魔将并公布了我的身份。
此事一出口,便遭到魔族最最出色的九位将领一致反对。其中一位,是那天追捕我的魔将。
他说,我是神族的细作,废去灵妃之位不过一个幌子。
他说,二珺受了我的蛊惑,被美色冲昏了头脑。
他还说,魔族谁都晓得蘅苡心悦帝尊,只有蘅苡才配得起魔族帝后之位。
二珺飞身上前,当着其他魔将的面,将他煽飞出去落地时当场吐了口血。
那魔将说的不错,我是被废除了灵妃之位,但绝不是他口中的细作和蛊惑二珺的人。
一切在意料之中。
他撑着身子站了起来,欲再言,却被突然出现在即苏殿的蘅苡拦了下来。
一双美目染上几许了然,缓缓道:“蘅苡自小备受宠爱,以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直到那日被帝珺拒绝才彻底明白,原来他自始至终都是蘅苡命中的例外。那天思量了很久终于透彻,蘅苡若涉足这份本就不属于自己的感情,到头来只怕伤了自己伤了帝珺更伤了帝后,蘅苡不愿。帝珺遇见了与自己心意相通的女子为魔族找了位帝后乃魔族之喜整个魔宫之喜蘅苡该是祝福的。”目光转向那受伤的魔将,“叔叔,您方才所说蘅苡不赞同,蘅苡相信帝后的为人更相信帝珺的眼光。”
大殿一时寂静无声,俄顷,底下低语成片。
尽是对蘅苡称赞之词。
万千赞美入不了她的耳,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脸最后定格在二珺身上。
纠结、挣扎、不舍。
二珺被她盯得眉头一皱,侧过身子,朝我伸出一只手。
不那么简单的事情,却被简单解决了。
一切又在意料之外。
……
接下来,我用仅剩的时间陪着他。
陪他整理公文,看他训练魔兵,与他采花练香。
原本以为,剩下的两天会陪他平平静静度过,不想还是成了奢望。
二珺陷入了昏迷。
我这才晓得契返并未解除,原来,他一直瞒着我,而且瞒得很好。
瞧着那张昏迷的面容,我的一颗心像被千百根针刺着,痛得无法呼吸。
就在两步距离立着同样伤心的女子,那是我的影子。
被画砂后只有我自己看得见的影子。
魔医前来为他疗伤却无济于事,缇儿在一旁哭哭啼啼,说道:“帝后,帝尊本想把你交给重玄上君让他保护你,可没来得及。”
是呀,没来得及,没来得及将我所有想说的告诉他,让他知道。
我嘱咐几个前来的将领好生照顾他,便出了殿。
若虚峰古籍数本,我不信找不到解除契返的法子。
古籍一页页翻过,又被我放至一边。
“怎么会没有呢?怎么会呢?”我心焦火燎自语,将手中的一本古籍扔一边,又翻着下一本,时间一点点流逝。
直到,耳边响起我的名字。
我从古籍中抬眼,但见大哥绕过书案立在我身旁,他面容不带一丝血色,弱如扶病的身子宛如一片随时都要落地的叶子。
“天荨,你看。”他右手一翻动,一支通身碧色的细杆毛笔横躺在手心,“此乃化砂,不仅改三界契约还能消除朱砂笔下的画砂,它唯一的不足便是只能用一次助一人,但我相信一次足矣。天荨,你用它去救帝珺吧!”
我发抖的手拿过化砂笔,万千言辞化作一声大哥。
“你唤我大哥,我便时时不能负了这二字。重你护你祝福你是我唯一能做的。天荨,你若不开心,大哥也不欢喜。”
我哽咽难言,“可您的身子……”
他摸摸我的脑袋,“莫要为我担心,大哥静养几日就好,狐族始祖可不容易倒下。”声音虚弱却透着坚定。
“真的么?”我望着他的脸,半信半疑。
“嗯,现在已子时,你明早再赶回魔宫如何?”
我瞟了瞟窗外极浓的夜色,踌躇片刻,点头。
里屋躺着的我辗转难眠,脑海一会浮现大哥憔悴的脸一会又浮现二珺吐血昏迷的模样。
我已是将死之人,大哥万万不能出一点事。
我下了床,拿着蜡烛去了外屋,借着烛光看清大哥的脸庞,他睡得很熟,幽幽烛光照在他脸上,虽清俊无双却仍苍白无力。
大哥,你不会轻易倒下的,对不对?
回屋躺好,迷迷糊糊间,似乎有人低叹,“上天给我数百年仅仅让我们做了兄妹,给他数日让却你们成了夫妻。天荨,你可知我有多羡慕他!”
好不容易挨过几个时辰,天将将一亮,我问候了大哥才离开若虚回到魔宫。
听花绣说,几位将领守着二珺一整夜未合眼,我向他们诚心道了谢并叫他们下去休息。
殿内的人相继离开,只余下我和二珺。
我按照大哥所述,敞开二珺的里衣,执笔在他心口一点,他的心口立即飞出一道红光。
飞出的红光化作几列金光浮动的字
呈现在我面前,我提起化砂笔在上面改了改,完后,契返再次化作红光没入他心口。
我替他拢好衣服,掖紧被角,俯身在他额角落下一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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