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娇红,却在天际渐渐消散,暗色将弥漫。二人一马的影子,随着晚霞渐散,也慢慢隐入随之出现的黑暗中……
但是,那马背上之人所戴黑纱斗笠下的眉头,随着他们每多往暗处行一段路程,就更皱一深。因为他们前行着的同时,她所观察到的现象是:路道两旁的农家便越来越少,丛林则是越来越多。可明明是一位读书之人,为何却要居住在如此偏远郊区?虞瑾在内心疑惑,然后,她抬头看了一眼亮色渐变的苍穹,远方天山相连之处,有一层正滚滚压迫而来的黑云,看来就快要起风了。
突然不知为何,虞瑾脑海中闪过爹在她临行前,给她烦得要命的字字忠告:“在外不要轻易露相。不要告诉任何不熟识人你的身份。不要招摇过市。不要……”
不止这些,她还记得,爹又讲:“不要轻易露财。不要独自在荒郊夜行。”
现下想来,这些都是有依据的。但这下可如何是好?!她今日好像把爹的好多忠告都违背了,她为方便行路,就把五十两银子当着众人面,大庭广众之下赏给了看守士吏;她为自己解热,就脱下专门准备用来掩容的斗笠,不料却让杨缇绩给看了去;她见少年老实,就又对他抖漏了自己的身世,现在却又要与他一同将行在夜色中!
可她自己连布衣少年的半点情况都不怎么知晓,就这样信了他,怎会如此,真是火恼!真是火恼!虞瑾越想,心中便越来气,心中竟起了些许杀意。就是你,让我这般难堪!
然后,在她缓了缓起伏不定的胸口后,便抬手拉低了黑纱斗笠的边沿,又系紧了斗篷的前带,紧接着,她低头从贴身袖口里顺出一把短匕,在昏暮之中细细瞧了瞧这短匕的锋利程度。嗯,不错、还挺好的,抹断别人软绵的喉管,足矣。
做好这一切,她拍拍身下被主人气场影响到的良驹翻墨,待它调整了自己原先还有点混乱的步息后,就轻轻跃下马匹。虞瑾抬眼瞧着走在前头的杨缇绩,少年执着长竹棍,脚步欢快,看起来心情不错。不过,她是真不知晓他拿那竹棍要做何事?但她看得一脸不爽,心中直来气。随之,那有节奏的“哒哒”马蹄声,突然停止……
杨缇绩这位慢半拍的家伙,就在虞瑾的密切注视下,渐行渐远。走出一里开外了,他才发觉,自己身后,好像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对劲。无知懵懂的他眨了眨眼,有些疑惑,于是转头就想要问虞瑾:“先生,怎么……”霎时,寒光一闪,一件冰凉危险的物件抵在了他的颈脖,立刻,又有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另一边肩膀,“了?”刚问出口,有股很自觉的阴森凉气便从他脚底盘旋而上,那么一刻,他真以为时间停止,只有手脚还在不住地阵阵发凉。
其实,虞瑾就一直跟在他的身后不远处,不过是有意要和他保持距离,再想引起他的注意,等他转头,就趁机劫持,更好方便地使他就地伏法。这想法,真的不错。她,就是此时此刻的法!此时此刻的王法!而少年的命,就自然而然的掌握在她手中。
两人心里各有所思,好在过了许久,杨缇绩回过神来,骨碌一转眼珠,心中一计跃然心头。见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先生……”
然而,他身后那人比他更有头脑,早就猜到如此,一旦回应,便立即会被识破。所以,身后只有风起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少年全身一哆嗦,暗骂身后那人的狡诈,接着双手握紧了手里的竹棍。他先是试探地询问道:“您去哪儿了,先生?为何我听不见你的脚步声了?”
“哧!”他身后那人没忍住,喷笑出来。
没错,就是现在,他要乘敌不备,憋着一口气,在千钧一发之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后一甩!
但是,虞瑾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笑,大概只是因为她本骑着马,可少年却是说听见她的脚步声。好吧,真着实搞不懂,她一聪慧之人的笑点在哪。可现在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那“呼——”的一棍,可是攒足了杨缇绩全身的气力。见竹棍就要朝自己头顶砸来,虞瑾只好放开短匕,闪身一躲,也松了对杨缇绩的看守。
少年趁此机会,赶紧跨到一边,暂时是脱离了近在咫尺的危险。但他不敢松懈,也顾不上自己还大口喘着粗气,拿着竹棍使力撑在地上,借力站稳自己的脚步,闭上眼睛,为壮胆地大吼一声:“何人嚣张?你把先生怎样了?”此句一出,虞瑾微愣:杨缇绩,居然一点儿都没有觉得,这件事是由她所为,从而怀疑到她身上来。可在刚才,就差那么一点,她便要割开他的咽喉。也不过是少女年纪,少女心怀,虞瑾眼眶便红了一圈,有晶莹的流光在她眼眸中滚动。
还好,还好,只差一点,不然她就永远失去一位朋友。
风也起猛,这此剩下它刮过丛林的哗哗声。杨缇绩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天色早已黑透,在荒郊野岭里,空旷无际,只有他一个活人还存在着……
“嚓——嚓——”身后又突然响起一阵怪异声响。
这回,布衣少年是真怕了。“咣当!”竹棍掉在了地上,他睁大双眼,却开始腿软,不住地巍巍颤抖,然后他僵硬地转过头,想要一看究竟,那害他困扰的何方神圣的相貌,再好去寻死示志。但就在他转过头时,却憋见了一张他白日里刚熟悉的脸,正是虞瑾。
这时虞瑾已脱了斗笠,一只手从斗篷里伸了出来,握着一支火把;另一只手则是藏在斗篷中。风吹得她青丝乱摆,那华贵的青色棕纹斗篷也被吹歪到一边,掀起一角,翻出里面黑色厚实的棉布。但她的眼眸在手中火把上火苗跳动下,闪烁着美丽的瑰丽光芒。那团火可却又如此引人注意,在风不住地吹拂中,摇摆不定,仿佛下一刻便会就此熄灭。
杨缇绩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团纤弱却顽强的火苗,眼神里透出了担忧。而那双晶亮的眼睛同它智慧的主人,早已看出他的想法,虞瑾说道:“放心吧,火把暂时还不会熄灭。”
这话拉回了杨缇绩晃神的心思,他懊恼自己怎么会去在意一团随时会熄灭的火,而不是关心一下面前这位同火苗一样,纤弱顽强的女子。于是他问:“先生去哪儿了,刚才着实险峻。不过,幸好先生不在,不然就危险了。”听到依旧关心着她的话,虞瑾又悄然隐红了眼圈,她摇摇头,看着少年苍白的面容,示意说:“让你受惊了。”
少年摇晃着后退一步,呼出了一口按捺许久的热气,此时的他,是浑身冰凉。杨缇绩攥紧了手,掌心黏腻腻的,心里不住地阵阵恶心,全是刚才惊险过程中止不下的汗水,随即他又松开手掌,在身上布衣一角来回反复擦拭,等到手里再也没有黏感穿过神经传来,他才停下了动作,不自在的站在虞瑾面前。
始俑者叹了口气,她蹲下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捡起少年脚边的长竹棍。在逆着火光的映衬下,竹棍上的油腻光泽悄然可见,异常醒目。看起来便是用了许久的一件防身武器,可竹棍两端早已磨损不行,如果再使力挥舞,两头便会爆裂。看来,她也该赔偿一下杨缇绩的损失了。虞瑾掂量了一下竹棍的重量,目测了竹棍的长度,暗暗记在心底。
接着,她站起身来,把竹棍还给少年。杨缇绩接过长竹棍,细心地吹掉上面吸附着的尘土,扯着袖口擦拭着,等到竹棍光洁如初,他才小心地拿在手里。这一切都被虞瑾尽收眼底,她瞧见杨缇绩袖口上的粗线,已经绷断好几根,线头掉在外面,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是时候,要送他件衣裳,虞瑾心疼少年,低下头也没再做声。
最怕的就是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一切变得压抑,压得虞瑾喘不过气来,她懊恼,她神伤,她自责,自己就这样意气用事,伤了少年那颗无畏的赤子诚心。而杨缇绩此时把虞瑾种种行为看在眼里,理清了这事的来龙去脉,终于领悟:原来,那要杀他的何方神圣,就是他今天刚拜的先生!杨缇绩啊杨缇绩,你,可真会引狼入室,看不出来别人对你心怀戒心吗?居然还想着要别人来给你当料事先生,真是异想天开。他自嘲,他自讽,可他还相信,虞瑾不会害他。
为何?因为虞瑾那双漂亮眼睛里,也充满着情感。不过和他不同的是,那些纠缠在一起的情感,是后悔,是弥补,是他从未没有在其他高贵富人眼中所看见的自责。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总是自奕不凡,总是目中无人,总在嘲笑底层百姓的无能,可如果没有百姓,谁来供养他们?!
少年没有执棍的那只手放在身侧,握紧了片刻又松开,指尖曾因用力过度而发白,但在松开后,又缓慢变回原来的颜色。
一个国家,最重要的,一直是——那些普普通通,勤勤恳恳作业的百姓。国家参军是百姓,国家交税是百姓,国家基层也是百姓。虞瑾眼中的自责,深深触动了杨缇绩,他不是不识小字,不是不懂道理的人;他进过书院,学过礼仪,学过诗书。他也聪敏也通晓也懂理,他懂,所以这时这刻,他释然了。
在空气停顿的时间里,虞瑾低着头,目光注视着杨缇绩的衣角,眼中那调皮的泪珠硬是被她逼得连连倒退。
现在,只有火把上松脂在空气中燃爆的“噼啪”声。“那个……”
是少年最先打破沉寂,问道,“翻墨去哪了?”
就在眼泪快要滴落的时候,虞瑾听到了与此时此刻毫不相干的东西。她震惊地抬起头,眼泪被她势如破竹得堵了回去,就剩下微红的眼眶还比较醒目。在这无边冰冷黑暗中,这里仅有一团象征光源的火苗,但这话,也是对她的解脱,如一股热流,涌遍她的四肢百骸。
可她双唇蠕动着,难以置信并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你……”
“呵呵,”少年傻呵呵地笑着,“我觉得,先生做什么总有先生的道理,我不好去干涉。”
那笑容,在虞瑾看来多么刺眼,更彰显了她的幼稚骄傲,接着重重地点点头,努力让自己微笑着,然后在空中打了个响指。她含泪说:“杨缇绩,是我对不住你,今后只要我在东城一天,我便护你一天,教你习事,教你习武。做你的先生,永远的先生。”
说完这话,也像回应布衣少年一样,虞瑾身后,响起了几声不耐烦的马嘶,接着一个高大身影从黑暗中钻出来。的确是那匹翻墨良驹,只是它有些纳闷,主人为何不干净利落的解决了那烦人的少年,而是在夜中与少年对面立着。不过它认为,主人做什么,都是对的。然后舒服的打了几个响鼻,走得离虞瑾更近一步,用自己的额头蹭蹭她的脸颊,随之怒瞪了在主人对面的少年。
真是只从了主人的聪慧的良驹,可杨缇绩心里没由来的一阵发毛,怎么会有种寒意升起,而且还是来自某只自大的黑马。然后,他也瞪了回去,那只骄傲的黑马还没有受到此侮辱,前蹄在地上迫不及待地磨着。杨缇绩赶忙躲在虞瑾身后,露出半张调皮捣蛋的脸面来,吐着舌头对马说:“来呀,来呀,我让你踢我呀!”
那马见自家主人拦在身前,心里委屈,轻哼了几声,表示自己的不满。接着,扭过头不再理会那惹马厌的人。
虞瑾看着一人一马的闹腾,心底的阴霾驱散了不少。畅快的欢笑了几声,将手里的火把递给了少年,说:“你来引路吧,夜要是越深,就更危险了。”保不齐还会有野兽出没,伤人害畜。“恩。”杨缇绩不再玩闹,他也懂不能再荒郊野岭夜行的道理,从虞瑾手里拿过火把,就往前走,他不用等她,因为他已知晓,虞瑾和翻墨自会跟上前来,他信她。
看着杨缇绩愈走愈远,火光愈暗。翻墨有些不敢上前,马的夜视能力并不好,在黑暗中,也会游自彷徨。虞瑾熟知翻墨怕黑,她便对着翻墨说道:“快跟上前去吧,不然我们会被这黑暗包围的。”听懂了主人的话,翻墨努力迈出了第一步,紧接着快步跟上了杨缇绩,因为他手中,有着替它指明道路的光。
“哒哒”黑暗中,马蹄声渐快,随即又缓了下来,然后变得和刚开始一样,还是轻快灵巧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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