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绝思君切

分别两路

    
    再说虞府,虞夫人正在发疯地寻找虞瑾,满世间的寻找着,每天以泪洗面。
    素脂被送回来后,也得知小姐失踪,又心疼夫人的凄哀,想着卜星晓与自己从未得知的婚约,人也变得沉寂起来。她本来就是跟虞瑾一起,现在虞瑾已经失踪,她也无事可做,也不用去照顾失女心痛地姚霜月。
    倒是独自一人,守着虞瑾那满屋的书籍。两个月来,每天最早进入虞瑾的书房,先打扫一遍灰尘,边扫边一个人絮叨着,念念讲着最近的故事有什么发生的,时而又讲到自己心里的想法。提及虞家上下,提及聂钰舛,也提及卜星晓,说着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泪珠就啪嗒啪嗒地往下落着。
    擦干了泪,就捧着一本书,坐在窗边看着读着,笑着哭着,看尽了斜阳沉进山下地平线的日子,看过了书里悲欢离合热血沸腾的故事。直到屋外第一片叶子落进她的的发隙间被察觉的时候,素脂取下落叶来细细看着脉络。
    原来,已经入秋了啊——
    天上的孤云还在独自悠悠飘荡着,如同一个无法归家的游子,做着一次次走过千山万水,看遍世间人暖的旅程。
    每一片云,都是一场故事。
    “你还我女儿!你还我女儿!我求求你了,你把女儿还给我,好不好?!好不好!”远处,姚霜月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哭声传到了近处宁静独处的素脂耳里。
    她知道,夫人又犯病了。自小姐不见后,夫人有半个月在寻找女儿,一次回家后便一病不起,病好了,留的了一个时不时正常,时不时癫狂的病症,现下,定是她发病缠着虞崇侯的时候。
    虞崇侯正在忍受着夫人无端的拳打脚踢,一边忍受着,一边说道:“我是在救我们自己。”
    “救!”姚霜月苦笑道,“你救,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去救,我瞎了眼嫁给你,就是看你将自己女儿送出去救自己的一把老骨头。”
    “我不知道瑜儿会离开。”虞崇侯似乎也陷入了痛苦的懊悔中,“我只当以为这样做,可以摆脱我们虞府上下于水火之中。”
    “哈哈哈哈哈哈!——摆脱我们于水火中,你知不知道,没了瑜儿,我这日日夜夜都在水火之中。你滚!你给我滚!”姚霜月苦笑道,一把一把地推开面前与自己相敬如宾的丈夫,“虎毒不食子,你可够毒的啊虞崇侯,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力推!”
    素脂听着听着,抬手擦了擦眼角,昨夜虞夫人说要与她同睡,两人在一张床榻上聊着。
    虞夫人一直在问素脂一个问题,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问题:“素脂,你说,我是不是没有做好一个母亲啊?”
    要是做好了,瑜儿不是就不会走了吗?
    这些年来她总是想待素脂好一点再好一点,总觉得瑜儿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有些爱,放在以后还来得及。但素脂不一样,她跟虞瑾不一样。
    现在“是我错了,是我没当好她的娘……”姚霜月掩面哭泣着。
    小姐,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这里就要乱了套了。素脂合上了书,轻轻搁在案几上,看着窗外秋天的景致,在心里默默道了一句祈愿。
    ……
    再谈虞瑾,现在过得风生水起。
    柏在那一日被收到了云澜阁里做了圣医,只不过他一直不知道虞瑾是个女儿身罢了。
    冬日的一天,虞瑾穿着一身厚厚的袄衣,看着云澜阁后院的积雪,以及那在雪中开得盛艳的红梅。高挑的身姿在皑皑白雪中风姿卓越,清冷的眉眼微微仰起看着这天地共色的白。挺拔的鼻子已有分明线条的趋势。
    一双凤眸里,好似终于去掉了这世间的一切束缚,真正的淡泊宁静。一瞥一凝,没有半分温情。
    “先生在想什么呢!”朱惰拿着一个小手炉走了过来。
    虞瑾接过他递上来的手炉,睨了一眼这天地,浅笑着却无半点笑意的道:“我只是在赏雪。”
    朱惰看着她,一声轻叹。虞瑾问道:“又是什么劳心事来了?”
    “劳心事倒没有,只是我见先生,跨过半个年,就已被那些暗香浮沉,杀机渐展给打磨出了一身不服天下的孤傲。”朱惰低眉回道。
    自他给了虞瑾“云主”令牌后,虞瑾几乎将云澜阁上下翻了个鸡飞狗跳,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她针对大多数不足,指出了自己的意见,而朱惰是万分信任她,因此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可没想到,一做便停不下来。实在是因为虞瑾的独到见解太绝妙了,云澜阁现在已开始稳定向外发展,吞并了一些京城的小黑势力。
    “七哥莫笑话我,”虞瑾勾唇,总算是有了一丝笑意,她道,“我早些年的不屈,桀骜,已然出头,只是缺少一个锲机来怒绽罢了。”她雪中回首,袄肩上的白毛衬着她白皙细腻的肤色,宛如雪中冷傲的仙灵。
    朱惰点点头,道:“也是,三年前先生便可以大杀四方,又怎会现在才崭露头角。”
    “唉——只是想起自己的那把银铁长枪,还留在不想归的虞府中,这可如何是好。”虞瑾挑眉,故作遗憾地道。
    看着她一本正经地盯着自己,朱惰只好无奈地扶额:“我们今夜,去偷他个爽。”
    “还是七哥对我最好了!”虞瑾难得展露出小女儿的姿态,倒也不错,更像她自己。
    夜晚,两人换了一身轻巧的夜行衣,趁着月色飞身出了云澜阁。
    月色银白,在雪上倒射出的也是银白,银白与银白相混合,居然有了一种让人眼花的鬼魅,因此就算现下街上还有不少行人走着,却也见不到屋顶的二人。哪怕就算见到了,也只是以为自己眼花,错看两只猫而已。
    “先生,你知道今日是什么节日吗?”朱惰压低声音,边奔走在砖瓦上,边对身边的虞瑾道。
    虞瑾不想着他道,便快声道:“快说!”
    “哎呀,真是无趣,不好玩——”朱惰故意叹道,惹来虞瑾一个怒意的眼神后,忙说,“今日是百五节,晚上我们还要吃冷食……”
    “那岂不是更无趣!”虞瑾耷拉脑袋道,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节日呢,没等朱惰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
    往前一看,还差几步距离,就到达目的地了。虞瑾连忙振作起来,转头看向朱惰,很有默契的,后者也恰好转头与她对视一眼。两人互相一点头,接着向前快步移去。
    两声不足引人注意的轻响,二人落地,片刻后在虞瑾的带领下,闪身到了她房屋外的一处暗角。
    “七哥,我进去,你把风。”虞瑾的声音干脆利落,说完人已闪身过去,全然没有朱惰半点反驳的余地,只得留下他在原地无奈摇头——这个先生,还是那么霸道。
    进了房内,屋内摆设依旧,上次的血迹早已被人清洗干净。一切都还是她平常待着的房间的模样,可是这次,虞瑾没有半点犹豫,她眼中闪现出来的冰冷,可不是一般人那么容易就做到的。
    该铁石心肠,绝不心慈手软。
    她如一只梁上野猫,落地脚步悄无声息,轻轻地向前移动着。屏息敛声之际,侧头看到了自己所想要的长枪就立在屋内一侧。于是以一种快的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上前,闪身拿起自己想了许久的银铁长枪,然后奔出门外,飞身上了屋顶。早准备好接头的朱惰半弯着腰站在屋顶上,伸手一搭,将虞瑾的手握在掌心。
    “走!”容不得片刻缓急,虞瑾沉声,便与朱惰一同离去,消失在刺人眼的满街银白光亮中。
    虞府,半夜同样也有一个人翻身入内。
    恰巧在虞瑾与朱惰二人离去无影的那一刻,聂钰舛跳进了虞府里,他往夜空眺望着,没找到星辰。满眼眸里的落寞哀伤思念促使他闭上了眸,扶着边上的墙,一时之间缓不过来。
    来这里,有她的影子,我可解心头相思。
    可……
    玲珑红豆相思苦难解,我心头那一朱砂难寻。
    穿堂风过,带来了你曾经的故事,天地浩大,我却不能与你并肩共赏。
    何苦。
    我还寻得回你吗?
    ……
    站在屋里,抚摸着那银铁长枪的枪身,虞瑾只觉得心中的空洞总算填补了好多。但为什么总还是觉得那么空虚……她到底忘记了什么?她不敢说,心中一直有一处空白,难以填补的空白。
    好像有个人,曾经在那里呆过一样,可她明明什么都记着,却好像什么都忘了。
    她慌了。
    到底忘了什么!
    胸口顿时翻涌起撕心裂肺的疼痛,那一瞬间,悲凉的情绪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片刻就要碎掉一般窒息,连空气都仿佛冰冻了,脑中一片空白。
    “先生。”朱惰走了进来,细心掩上了门,道,“半年一次的比试就要开始了,我已经吩咐下去开始准备,七天后正式开始,你也准备一下吧。”
    虞瑾垂睑,从银铁长枪上收回了手,勉强挤出一点笑容转身道:“七哥,真是谢谢你了。”
    “不必,为先生做事是应该的。”朱惰客套的回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
    他倚靠在关闭的房门上,看着满天月色,喃喃道:“先生,你这是何苦?不想笑便不笑罢……聂钰舛,这苦,是你自找的。”收了神,转身离开。
    翌日,虞瑾卯时初便醒了过来,穿着一件白单衣屈膝坐在床榻上,望着还有些黑昏的外头,心里不禁又想起了那处空白,兀自将头低了下去,抱着膝头长叹一声,想:睡不去,就出去逛。
    想着,换了身干净利落的衣裳:简朴的灰蓝便衣但却可以使人行动方便,身上还披了一件朱惰请人专做仿制的青色棕纹斗篷,黑纱罩面,便出门去了。
    腰间的云主令牌随着一静一动起起伏伏,虞瑾猫着腰,快步走在寂静街道的民屋房梁顶上。
    她凤眸微垂,朝左侧身边下的街道看去——正巧瞄到打更的人还坐卧在街边地上打着盹,想必是换了班后还未睡醒,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的房门都紧闭着。虞瑾喘了口气,右手抚上了心口,那里还是老样子,不时传来一阵微痛,但却影响到了她的行动。
    不知越了几家屋子,在偌大的房屋顶上,她突然停下来,鹤立。突兀地站着,有些迷茫地看着四周几乎一样的景色,空虚感顿时油然而生,长发迎风迷乱自舞。出来这么久,她竟然没有想过要去哪里。
    虞瑾微怔,却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的疏忽。
    看着已浅亮的天和远处昏灰一体的地平线,她突然萌生出想去书院看看的念头,说真的,连她自己都被这个念头惊住了。
    想着,也便做了。
    在一处书院外墙墙根,虞瑾停下脚步,十指纤纤却抚摸在被雨水苔藓弄得斑驳的书院白墙上,强烈的熟悉感传来,震撼到了她的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一刹那,她又似乎捕捉到脑海里的什么,但那东西一闪而过,一片模糊,却带给她了满心涩苦。鼻头一酸,险要落下泪来。
    正要翻身越过墙头,脚一蹬离地的瞬间,书院里头居然传来了人的窃窃私语。迫使她将自己的身段狠力压下,心口的阵痛因力受阻,显得疼痛万分。痛到虞瑾紧咬下唇都没有忍住这一时阵痛,抬手抓着心口处的衣物,皱起眉头疼到跪在地上,只能用另一只手抠着边上的墙来减缓那种痛。
    “萧南啸,你说虞瑾失踪这么久,何时回来?”好像是张处陈的声音。
    虞瑾脸色苍白,失了血色,她苦笑地看着手掌中被抠下来的土灰,舔了舔下唇,有浓烈的血腥味传来,让她眼前不住发黑。
    “不知,虞瑾虽然不来书院学习,但她在这的那些日子,是真的很愉快。”萧南啸回应道。
    “是啊,”张处陈说,“那天她去买纸墨,便一去不知踪迹。”
    “虞将军府是闹翻了,王爷自虞瑾离开,也受皇帝诏令参政去了。”
    “寂寞了……”
    “嗯。”
    墙内两个少年背靠背坐在大树下的石头上,那石头还是那时候聂钰舛让他们搬来的,没想到却成了今天二人的落脚点。
    世事难料。
    墙外少年口中的伙伴,正惨白着一张秀气的脸,费力地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青色棕纹斗篷的大半都已铺展开在地上,一头青丝也如瀑而下,她曲着一条腿,听着墙内少年的谈话。她笑着,苦笑着,笑得嘴角泛起了涩意——她与他们,终不过是同窗一场,却让别人记着了她的好。
    一墙之隔,却恍然隔世。
    在嗜血的日子里待久了,她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已是两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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