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阿姨和我妈交情很深,她们虽然不是同学,但是在一起工作,很早就认识。在我印象中,我妈调任县城来工作之前,还在乡里面当老师的时候,她们就是同事——据说她还当过我因生病去世的大哥的老师。
因此,李阿姨熟知我家的内情是很有可能的,她也算是看着我和我姐长大的,当年她家和我们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呢,当时每天晚上的娱乐活动就是几家凑在一起打麻将。
说实话,我也怀疑过我姐和我是不是亲生姐弟的问题,主要是我们两个的生日离得太近了,就差一年多一点,如果在十个月之内,我肯定直接就怀疑我是捡来的了。
我小时候我爸和我妈经常逗我说我是从垃圾桶/厕所/河边捡来的,但是他们从来不和我姐姐开这种玩笑,我虽然不天真地信以为真,但是心中总有疙瘩和怀疑,哪怕我早就敏锐地察觉他们每次说的地点和场景都不一样,肯定他们是在说谎。
但是小孩子不会因为有了理性的推论就停止焦虑。所以我一直出于非理性的原因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
现在,陡然从李阿姨的嘴巴里面吐出来这样让人惊讶的事情,仿佛把我小时候的焦虑倒转了过来,偏偏又从各种细节中能够得到印证,一时之间,我除了惊讶之外——还有几分欣喜。
“这……这是真的吗?我怎么不知道?”
“嗯?你爸妈没有告诉过你吗?”李阿姨一副懊恼的样子,有几分后悔地说道,“哎呀,这件事情不应该我来说,应该是你们罗家的长辈,或者是你妈妈那边的亲戚长辈来给你说。”
“不,不,李阿姨,你告诉我一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既然已经开了头,无论是出于破罐子破摔,还是补救的目的,李阿姨都没有假装这句话没有说过的必要,不过在阐述整件事情的时候,她还是尽量加以温情脉脉地美化。
整件事情很简单,我大哥去世了,我二哥去世了,我爸妈饱受打击——这是肯定的事情。如果是在改革开放以前,也就算了,但是在独生子女政策实施的七八十年代,谁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在农村,就总会有某位“大师”一样的人物站出来,说之所以小孩子养不活,是因为命不好,要改一下命。
这种改命,不需要再生一个孩子拜石头做干娘,也不需要从隔壁房过继一个嗣子。
算命的大仙的说我爸妈的命中阳气太重,会一直生儿子,但是儿子承受不住过剩的阳气,要改命一定要先抱养一个女儿来带弟弟,这样生下来的儿子才会平安无事。
于是先有了我姐姐,然后就有了我。
我在意的是,既然我姐姐不是亲生的,那么她实际上和我是什么亲戚关系?就好比我妈和我舅舅,虽然他们都不是我外婆亲生的,但是论起关系来,我妈和我舅舅还是表兄妹,也要叫我外婆阿姨什么的。
那么我姐姐是从哪里抱来的呢?
李阿姨说她不知道,因为那个时候,农村的女孩子太容易抱走了,特别是亲戚要的话。她似乎记得我姐姐的亲生父母是我妈的亲戚,但是具体是什么关系,她就不清楚了。
讲到这里,他们已经把我送到家了,并且也没有继续停留和我探讨80年代旧事的打算,利落地和我告别。
这就好像看看到了一个精彩的开头,然后把书给你拿走了一样。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车子的背影愣了好半天,最后家也不回地就出发,准备去我舅舅家找我舅舅。
这种事情,他老人家肯定最清楚。
我想到事情的真相就有些迫不及待,但是到了舅舅家,心情反而沉静下来了,先作了一番心理建设,然后装作一副不是为了什么事情似乎是专门来看望长辈的样子敲门进去。
结果准备有些多余,恰巧家里只有舅舅在家,他说舅妈到三哥家去,因为三嫂有些不好,需要人照顾;上学期间寄存在这里的几个侄子或者回爸妈家了,或者去了外公外婆家。
舅舅正打算晚饭随便煮点剩饭面条对付一下,结果遇见我来访,有些为难,便问我要不要一起出去找家店吃顿晚饭。
我根本没有想过在这里蹭晚饭来着,舅舅和舅妈是传统的中国老人,过日子总是从省钱的角度出发,所以他们家的饭菜的主要功能就是吃饱,现在能够让他在不年不节的日子说出出去吃这种话,可见晚饭的素材是如何的简陋。
我当然要说明我不在这里吃饭,虽然距离吃饭的时间已经很近了,那么出于假客套,主人也要说出邀请吃饭的话来,更不要说是舅舅。
我要避免这种影响主题的客套,于是开门见山,说我有些事情想要问问舅舅。
舅舅对于我说出的这种上门的原因颇为惊讶,他抹了抹嘴,自然地用严肃的态度回应我,“什么事情?我知道的我就给你说嘛!”
“今天,我妈以前的一个同事过来看我,还专门去了一趟陵园扫墓,”我简单地交待了一下前因后果,“中途她就是提到了这么一件事情,就是说,我姐姐不是我爸妈亲生地,这个事情,是不是真的?”
我小心谨慎的表情,在我舅舅看来基本上就是我已经怀疑或者确定了的样子。
“你……嗯……你有什么想法嘛?”
“我就是想确认一下,这件事情是不是真的。”我咽了一口口水问道。
舅舅坐下来,满脸都是为难的表情,“克娃子,你晓得这件事情了要做啥子嘛?”
我舅舅这样吞吞吐吐,像是担心我是反派,知道了这个秘密就要把我姐姐赶出家门一样——如果是这样的剧情,他的想法就太落伍了。或者他能够摩登一些,设想出我和我姐姐争夺家产的剧情——算了,我自己都不相信。
“我没想做什么,我就是想知道真相而已,”我摊开手,坦诚地说道,“我爸和我妈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不是,克娃子,你听我说啊!你姐姐和你一起长大的,这个关系和是不是亲生比起来……”
“行了,舅舅,我知道了。”我咬了咬嘴唇,做出一副了然的表情来,“这就是说我姐姐不是我亲姐姐是吧?”
舅舅的表情依然纠结,“她也是你爸爸妈妈亲自养大的,这个关系和……”
“那我再问一下,”我打断了他的车轱辘话,“我姐姐是我爸妈从哪里抱来的?”
舅舅憋了半天不说话,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一样。
“这个您不知道吗?”我不相信地问道。
舅舅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咳嗽了一声,才像是放弃抵抗一样爽快地回答道,“她是茶树沟,秀云家的女子。”
茶树沟我知道是个地名,我从来没去过,不过在乡里,整个乡里面的人七拐八拐地都有亲戚关系,即便本人是外来户,娶个老婆也会有本地关系网——譬如我爹。
秀云家是哪家,我根本不知道,不过一看是云字辈,就知道和我妈是一辈的。
“她亲生爸妈是谁啊?还在世吗?”我自然关心跟我姐姐更休戚相关的问题。
“就是秀云的嘛!”舅舅回答道,“她男人是当时乡里面的干部,生了女娃儿不想要,丢了,被你妈捡回来的。”
丢了,这可真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那他们现在在哪里?”我自然追问道。
“早就死了。”舅舅的回答让我心情复杂,听了反而有点小开心,“秀云第二年又生娃儿,没生下来,难产死了。她爸爸重新娶了个老婆,一直在乡政府做事,91还是92年的时候,喝酒喝死了。”
“那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呢?”我又追问道。
“也都不在了。”舅舅叹气说到,谈及这些旧事,他精神反而好了一些,不复平时沉默寡言的形象,“秀云的爸爸就是你外公的堂哥,死得比你外公还早。她男人是隔壁县过来的,家里面有啥子人我们也不晓得。”
“我姐姐没有什么……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吗?”我又问道。
“说起来也奇怪,秀云的男人在她死了之后重新结了婚,但是一直没有娃儿,他们家还想说把你姐姐抱回去,你爸妈当然不同意,不过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带着你到县里面来了,没过好久,那个人就喝酒喝死了。”
真是凄惨的身世,对姐姐来说,不知道真是一件好事。
对我来说,知道真是一件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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