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第一章.花未尽

    
    那时候她不明白人为什么要活着,后来她懂了,原来,人活着不只是为了活着…
    雨是在下午时分飘起来的。
    她费力地想动一动,可是浑身没有力气。想着这周围应该是没有高野帮的人了,她屏住气息放开护住的经脉。
    如春日里破冰的巨河,全身的真力骤然涌入身体,是蚀骨的疼痛。
    连一声呻吟都喊不出来。
    她不甘心,用残存的一丝力气奋力一撑,换来的结果却是身子不受控制地滚了下去。她知道这坑里都是些什么,她整个人躺在一堆一堆的死人身上,骨头硌得她疼,蛆虫爬到伤口上她感到恶心与恐惧。她知道这些生物代表着什么,难道,努力了那么久,还是逃不掉吗?
    呵呵,可是,她不甘心啊…
    雨渐渐地加大了,雨滴打到她的脸上不亚于刀子划在脸上。
    不能死,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她张开嘴,想喝一点雨水,可是嘴巴刚一动,就扯动了脸上的伤,撕裂了刚结的痂,猩红的鲜血顺着伤口不断地外流,很快就染红了她的脸。
    眼睛睁不开,她更不敢动。
    她想放肆地大笑几声,可是笑声、眼泪只能在心里流。
    突然来的绝望,原来,原来,自己还是什么都动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了自己还是没有死!
    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自己,还费力护什么经脉,还活着干什么!
    蛆虫爬进了伤口之中,她苦笑着,罢了罢了,罢了…
    她的意识是在一片模糊中失去的。她只记得,好像,雨忽然停住了,她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因为,耳边的雨水打到地上、尸体上的声音她还听得到。
    恍恍惚惚中,似乎感觉到有什么在靠近,她听到了轻轻的讥笑声,好像有人对她说:“女人,你终于知道痛了。”
    好像时间过了很久,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浴桶里,浴汤很温暖,周围好像还有侍女在服侍自己,为自己擦拭身子。她尝试动了动眼睛,还是疼。一片漆黑中,她觉得自己是出现幻觉了,这样的待遇,自从的那场大火之后,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呵呵,可笑自己还……
    “若是醒了,就好好待着,别乱动。”
    突然而出的声音,吓得她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说话那人的手便碰到了她的伤口。嘶,又是疼。
    “不听话。”
    是很冷的声音。
    “司谷朔?”虽然她与司谷朔接触不多,但是他的声音她还是隐约记得一些。
    “你还认得司谷朔?”很讥讽的声音。
    她愣了愣,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是够讥讽的,她堂堂白衣楼主,友结淮安宫,权带皇室,居然被人在一夜里端了个干干净净。可笑,可笑……
    沉默了很久,她又问:“是你救了我?……我,过去多久了?”
    “你昏迷了半个月,居然还能醒来。”
    “谢谢你。”
    “身上的伤都暂时处理了,不过,你最好别多事,乖乖地待在这里对你没坏处。”
    点点头,表示她明白了。那人似乎在看她。不一会儿,换好了药后,他说,“你肚子里,有一个孩子。”
    她忽然愣住。
    “可是,他已经死了。”
    “是你只护经脉的后果。”
    “按日子算,应该是你的白衣楼被灭之前的半个月。”
    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如果,我不护经脉呢?”
    “那么他更没有半分活下来的机会。”
    她听见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忽然间忍也忍不住,痛苦地蜷缩到一起张大了嘴巴却哭喊不出来。泪水浸湿眼巾滑过伤口,如火一般疼痛。她大口大口地喘息,心中如同撕裂的火海。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你明明知道……
    他立在木屋外面,听见屋里过了很久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抬起头,今夜,星星真少。
    那个人,她不知道他是谁。
    不能确定他就是司谷朔,她更不记得自己认识的人中谁的身上有白色山茶花的气息。这一种气息,她很陌生。
    有一天晚上他回到这里,给她换脖颈上的药。她的眼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睁不开,看不见。她问:“我的眼睛,是不是……”
    “如是听话,还有救。”
    她忽然很烦躁,深吸一口气问:“你是谁?”
    “有必要知道吗?”他很是鄙夷,然后冷冷地道:“你没那个资格。”
    伸手入水,他的手在浴汤之中来回游走,不多会儿,就攀上了她的身体。她向后退,身体微微发颤,说:“我以后,会杀了你。”
    她听见他用鼻子出了一下气,忽然,她的脖子被他狠狠捏住,整个身子都被提出浴汤。
    “你还没有明白吗,你已经被打败了,被彻底打败了!你懂吗?”
    空气中还是有很冷的气息,她的身体微微发抖,她听了他的话,不经意地笑了笑:“人啊,咳咳,人,怎么能被命运打败呢?”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应该是十分不屑的。但是,人,如何能被命运打败呢?
    身子被扔到浴桶之中,她听见他说:“愚不可及。”
    脚步声渐渐远去。
    “谢谢你,你是我遇到的最细心的人。”
    摸了摸被捏的发疼的脖子,她的嘴角轻轻地挑了起来。
    他给她的疗法十分特殊。整整八个月,她早上被他拎入药汤,泡上整整一天,晚上他回来再将她拎出来放到干净的浴汤之中洗干净,然后再拎回床上。刚开始是她十分不适应,可是后来想到自己身上到处都是伤疤,他看也看不到什么,慢慢的脸皮厚了,也就无所谓了。八个月来,她每天被他喂粥,三种粥。早上是山药鸡蛋粥,中午是什锦粥,晚上是羊肉人参粥。每一天都重样,顺序从不改变。她想,等有一天离开了这里,她死也不要再喝这三种粥了。
    一日吃完粥,她摸了摸眼上的眼巾,问:“这个东西,什么时候能去掉?”
    这眼巾不同于她记得的任何一种眼巾,它太大了。这眼巾不仅遮住她的眼睛,连她的眉毛和半个额头都遮住了。而且眼巾虽然不厚,但是遮光效果十分的好,她戴上之后,就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连光影都看不到。
    他说,“你不要管,好好听话就是。”
    可是她向来不是听话的人。
    那天他走了之后,她愈发地沉不住气。眼上的眼巾她尝试着扯了几下,居然扯不下来,而且,每扯一下,眼上都带有些许疼痛。她越来越暴躁,她右手汇集了真力狠狠地去扯它。终于,眼巾扯下来了,但是,眉心剧烈的疼痛跟着袭来。强忍不住,她昏厥过去。
    晚上他推门而入的一瞬间,血腥味扑面而来。走近一看,白色的眼巾上落了鲜血掉在地上,她靠在浴桶沿上安静得不正常。扳过她的脸,他看到她眉心之处一点殷红,鲜红色的蛊虫正在不停地扭动。仿佛是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干似的,他从衣袖中掏出一条黑色的眼带,嗤笑一声:“终于忍不住了。”
    并起手指,他准备去捏那一只蛊虫,然而,那蛊虫像是看到他了似的,先是猛的停了动作,然后好像是很害怕地、不愿意地一下子又钻进她眉心里去了。无奈地笑了笑,他宠溺地摇了摇头。给她清洗了眼上的血污,用玄巾重新傅住了她的眼睛。
    后来她刚悠悠转醒,就听到他坐在一边翻书的声音。张口想问什么,却被他的话拦住:“你眼上的玄巾是特制的,此世间除了我别想有其他人能取下它。”顿了顿,又道:“你最好听话,否则,后果没有人能保证。”
    “我到底是该谢谢你,还是该杀了你?”她坐在他刚换的浴汤中,声音很低很低。
    “随你的便,谢与杀那是你的事。”
    后来过了很久,她真的再也没有做出太大的反抗。她想,人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像她这样本就应该死的人却没死,那么她活着究竟是要做些什么呢?她当时想不明白,也就没有想太多,觉着,到时候,墨痕会帮她想,陶夕会告诉她,林超和月月……
    她的心忽然间狠狠地疼痛起来,墨痕,墨痕,陶夕……
    活着,当然要活着!他们的仇还没有报,怎么能不活着!自己苟且地活着不就是为了他们吗?不就是为了复仇吗!怎么能说活着没有意义?!活着,她要活着!
    那时候是秋天里,距离她被那个不知名的男人搭救已经两年,她的伤已经全部痊愈。可是,眼睛依旧是不能视物。她不管,闭着眼睛,她也要练功。
    他回来后没有多久,就发现了她的不正常。他冷冷一笑,还是不明白吗?蠢女人?
    后来足足有半年,她要练功他也同意,而且陪着她练。但是,每一次陪她练功,他都毫不留情,将眼不视物的她打到跪倒在地上不能起来。他问:女人,还不愿放弃吗?
    她很轻但是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说:不,我不会放弃的。
    他讥笑:愚蠢!
    她微微一笑,说:我想,你一定是曾经做过什么事,但是没有做到,而且你放弃了。所以,你才会这么说。人,你得记住,人可不能被命运打败。
    似乎是恼羞成怒,他的手如鹰隼一般狠狠地钳住了她的脖子将她提了起来。她等着他的话,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说。轻轻一笑,慢慢地,又将她放下。
    似乎听到他走远了,可是她却听到他说:你还是不懂……
    懂?懂什么?
    她不懂。可是,她知道,仇,她必须报。
    日子就那样如水一般慢慢流淌,转眼间就过去了三年。
    她自己觉得自己已经比以前很强了,如今去复仇应该不是太大的问题。虽然没有眼睛,但是,她的鼻子,她的耳朵,都可以代替她的眼睛。她,已经可以不用眼睛了。所以,她决定离开。
    想要收拾东西,可是,她扯了扯嘴角,都没有东西,何来收拾?摸索着倒了一杯水喝了,她凭着感觉推开门准备离开。
    步子迈出去,忽然被什么东西弹了回来。她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他狠狠攥住了手腕。
    正惊讶他突然回来,她听见他问:“要走?”
    她想了一想,道:“是。”
    整个身子都飞了出去。
    他将她扔回床上,压倒在身下,说:“你觉得自己现在很可以了?”
    一片漆黑中,她没有说话,却感受到了他暴怒之下的黑色的欲望。她吃不准他是在故意生气还是在干什么。然而,蓦地里,她察觉到他在解自己的衣服。
    骤然惊慌。
    她反抗,却始终不敌,只能任由他在暴怒中解开了自己的衣服。
    吻,密密麻麻的吻——他在吻她。突如其来的莫名亲密让她不知所措,她神经紧绷,身体颤抖,与他接吻让她喘不过气来。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了,他便放开了她。可他没有罢休,沿着她的脖颈、锁骨一路向下,让她的身体颤抖到战栗。
    觉得差不多了,他紧紧地逼近她,看着她在自己身下大口大口地深深地喘息,仿佛一只马上就要渴死的鱼。
    “怕了吗?”他轻轻地抚平她凌乱的发,低低地问。
    “怕是怕了,不过,我劝你做过之后早点杀了我,否则……”
    “否则你会杀了我。”似乎是没有达到目的,他低声咒骂道:“顽固不化!”
    身上骤然一轻,原来,他还是顽固地要她放弃。
    她整理好衣服坐起身,就听到他站在门的位置说:“你走吧。”
    眼睛突地瞪大,他说什么?允许她走了?反应过来的她连忙追上他拉住他的衣服问:“我,我的眼睛……玄巾……”
    他却淡然拂袖拂开了她,只道:“你眼睛上并没有什么玄巾,蒙住你眼睛的,不是玄巾,是你自己的心。光明就在你眼前,只是你自己不愿意看罢了。”
    她骤然愣住。……没有玄巾?
    她试探着去摸自己眼睛上的玄巾,却真的什么都没有。他说,光明一直都在眼前,也就是说,她的眼睛,可以看见?
    她忽然激动了起来,不敢相信地睁了睁眼睛,突然的刺目光线让她不由自主地抬手去遮。动作骤然顿住,真的,真的,真的可以看见!原来,她一直都可以看见!
    突然之间她哭了,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地流。忽然间想起他还在这里,于是忙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想要看看他究竟是谁。然而,当她抬起眼睛去搜寻那人时,木制的小院里早已经没有了那人的身影。
    他,早就走了。
    低了低眉,她自嘲地笑了笑,回身进屋捡了些能用的东西,她也要离开这里了。
    火是慢慢地烧起来的,一股一股渐渐变大的热浪冲向周围的树木,扰动树叶哗哗作响,像是被火炙烤的人在呻吟。
    她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这火烧起来,忽然嘴角一撇,转身向山下走去。
    这个她苟且偷生了三年受尽屈辱的地方就这样烧没了,但是,她心头的恨,却只有滚热的鲜血才能浇得灭。
    向山下走去,是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山茶花。徜徉在山茶花海里,身与心都很放松,她掐了一朵花放到掌心里,很美的小花。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么,真力汇到掌心中,小小的花儿立刻就化成了齑粉。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找到你,然后杀了你。
    人活在世间会映出两个影子,一个走在世人的眼里,一个行在自己的心中。前者叫作人世,后者唤作人间。她出了这山,一路向北,踽踽独行向自己的人间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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