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冬天,宇文泰一直坚持在观云台修炼,大家都在室内。除了大师兄刘煦和师父廖云平,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放弃了。一直无法进入状态,宇文泰的情绪不太好,平日里话也少了。别人炼剑的时候,他也练,他练的是招式,是廖云平专门教给他的剑法。
远在平城的贺霆岳来信了,在信里说自己已经平定蠕蠕的袭扰,把蠕蠕向北赶了一千多里,并迫使蠕蠕签订了纳贡称臣的协约,特别关注自己在不死泉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并叮嘱自己一定要学好医术,济世救人。义父对自己的关爱是真挚的,毫无保留,信也是他亲笔写的,并没有让人代笔。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一把剑,他在信中说这把剑是蠕蠕国一个将领私底下赠送给自己的,把剑送给自己是因为修行之人总要有把合适的剑。宇文泰知道义父并不希望自己学武,更不愿自己从军,便回信说自己医术进步很快,请义父放心,他能做一个好医生。
剑对他来说太沉重,运用起来不够灵活,他便挂在墙上,仍用木剑继续练。
近几日的五感与往时有了些变化。
就在这个冬季,他的神识感知范围已经扩大到了整个不周山,但散出的神识依然收不回来。从前天起,当神识散出去之后,隐隐感知到一种极其细微的震动,比心跳还微弱,像微风拂过水面,如果不是水面起了皱纹,根本察觉不出有风吹过。他不知这震动源头在哪儿,当他用意去捕捉,反而失去了。当他神识沉浸深层观想,那震动又起。
……
……
山头白雪消融,山中的水瀑骤然增多了,不死泉泉水的喷涌量也增大了许多,一夜功夫杏花开满了山。
百日筑基以后,修行的进境渐渐缓慢起来,还没有人能够突破龙虎境,不是孩子们天赋不高资质不佳,这是需要时间的,最快也要三年。
京城的书信多了起来,塞外、江南的问候也陆续随春风而至。有人骑了马从京城从江南来到山上看望孩子,孩子们欢呼雀跃,投入爹娘的怀抱里倾诉别离的委屈,有人泪眼汪汪,有人哇哇大哭。
小鱼没有收到过一封信。她很羡慕来自山外的那些信和人,二月的江南,应该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吧,往年,爹娘会带了小鱼一起去春游,踏青,去燕子矶看千帆竞秀,去玄武湖看烟笼杨柳。
小鱼的小楷已经十分隽秀,没人的时候,她写了好几封信,他想让娘知道自己的字已经写得很好了,自己的医术在众多同学里面,一直是第一的,她想告诉娘,不周山的春天也很美,外公和叔叔伯伯们都很疼爱自己。
然而,写好的每一封信,都被她锁在自己的百宝箱内,也许,将来娘会看到吧。
王璇将这一切一一看在眼里,告诉了慕景弘。
慕景弘把廖云平叫来,“给孩子们放个假,或者去江南玩一玩吧。”
廖云平向孩子们宣布,这个春天,回京城,下江南,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
六辆大马车等候在白水馆之外,高头大马,画彀雕鞍,好不威武。廖云平与刘煦各驾一辆,又从三分三馆抽调来四位弟子各驾一辆,一行众人浩浩荡荡直下京都洛阳。
最初宇文泰并不想去,义父不在洛阳,江南么,那是王琨谢吾的家,于我何干?最重要的是,他觉得此行没什么意义。后来,小鱼对他说,娘亲在江南。他便觉得江南一定河山锦绣风光无限。更何况,一路上的山川沃野并无碍于他修炼观想,说不定还会有帮助呢。他甚至有了些期待。
马车并不着急赶路,每至风景秀丽之所在,便停下来游玩,有时半日,有时一两日。练功并没有耽搁,廖云平吩咐弟子们,晚间须修炼至少一个时辰之后才能入睡。
行程不快孩子们也不觉得太累。
廖云平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民间百姓的疾苦让他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天下名山僧占多。不死泉在魏国的地位更是高高在上,因此在不周山周边用友大片的土地和田产,基本都是皇家赐给的,且不必缴纳税赋,更有王公大臣和名门望族的供奉,不死泉向来不为衣食所忧,甚至富甲一方。这些事情,平日为师兄操持,廖云平虽然知道一些,但并不十分清楚,待下得山来,见得地方官吏或高门大户的殷勤迎送,才有所认知,虽觉有些不妥当,不习惯,但终究是那些人一番盛意,不好当面拒绝。此后便吩咐了孩子们,无论谁问,不要说是不死泉的人,这才肃静了许多。但普通百姓家的生存状态却让他无法心安。
一路所见另他的道心蒙了一层灰尘。
自晋末以来,天下战火频仍,连年不断。百姓或死于干戈,或死于饥馑,数百里无人烟的情况屡见不鲜。魏国虽然实行均田制好长一段时间了,但人口还没有恢复,再加上豪强地主和地方官吏的残酷压榨剥削,普通百姓其实一直在生死边线上挣扎,稍有灾荒,便鬻儿卖女或背井离乡逃荒要饭。
他给师父和师兄写了封信,记述了自己的见闻和想法,希望不死泉能够尽量减少土地的圈占,减少所占土地内百姓的徭役捐税。他知道,师父和师兄会考虑自己的意见,肯定会做出一些改变,他才有点心安。
王璇看在眼里,想起自己出身豪门望族,王家名下田产,何止不死泉数倍,也曾亲眼见过百姓生活之不易,徒有怜悯,何曾像他这般认真去做?心中对他愈加敬佩。
将近中午,车子进了渭南城,缓缓行在官道上,廖云平打算让孩子们休息一天再上路。
“师父,救命!”一个浑身褴褛的孩子跪在马前。
廖云平连忙勒住了缰绳,孩子身上太脏了,他并没有认出是谁。
宇文泰却认出了这是洛阳医馆的同学吴奇,大叫一声,“师父,是吴奇!”跳下马车,双手抱住吴奇就哭了。廖云平这才认出来,连忙下车,将他搀了起来。同学们也纷纷从马车里出来,看着吴奇,无不流泪。
“吴奇,怎么回事?”廖云平着急地问道。
“师父,我哥哥……要卖了……卖了妹妹,求求你……救救她……求你救她!”吴奇泣不成声。
“在哪儿,速带我去。”廖云平急道。
“谢谢师父!”吴奇止住哭声,又跪地磕了一头,起身跑去。廖云平紧跟其后。
不远处,是渭南城最繁华的鼓楼街,街角处围了一群人。一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身上穿一件半旧不新的棉衣。吴奇冲上前去,对那男人一顿厮打,那人面无表情也不还手,连话也不说一句。宇文泰也冲上前去,大声质问,“你怎么能这样,你还算人吗?”那男人冷冷地看了宇文泰一眼,“你算什么东西,关你什么事?”宇文泰大怒,冲上前就要动手。他认为,这个吴奇的哥哥肯定不是好东西,否则怎么会忍心卖掉自己的亲妹妹。宇文泰被廖云平拉住,却还挣扎着向前。廖云平开口问道,“这位兄弟,有难处也不必如此吧。”那男人看着他问道,“你又是谁?”吴奇与宇文泰异口同声说道,“他是我师父。”那男人一听此话,望着廖云平就跪下了,“廖仙师救命!”说完这句话,眼泪唰就流了出来。
宇文泰反倒呆住了。
廖云平也大惑不解,他知道吴奇的父亲在朝为官,是位御史,再怎么破败也不至于到鬻儿卖女的地步啊。
“父亲大人,已经被高肇老贼给害死了!”吴奇的哥哥哭道。
听完这句话,众人都沉默了,宇文泰也暗自责怪自己太鲁莽。
原来,彭城王元勰被高肇毒死之后,多年来朝中一直有一批大臣为此时鸣不平,也借此想搬倒高肇。吴奇的父亲吴御史便联合几位大臣参奏高肇,历数了几十条罪状。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元勰之死本就是皇帝默许的。元勰功高震主,而皇帝却又非常年轻,所以他死了。所以,吴御史和他一起参奏高肇的几位大臣也先后死了,还被抄了家,如今竟至母亲病重无钱诊治的地步,万般无奈才要将妹妹卖掉。
听完吴奇哥哥的话,众人均沉默了,他们无一不是富家子弟,即使赵贵刘弼也领着五品官员的皇俸,这样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太遥远了。
“对不起,我先前太鲁莽了,”宇文泰说道。吴奇哥哥苦笑一声,没有说话。
“吴奇,带我去你家,给老夫人治病,”廖云平说道。
兄弟二人顿时喜形于色,既然师父出手,娘就有救了。
京城的府邸已经充官了,这是吴御史的老家,低矮的篱笆墙,破败的小院显得毫无生气,阴暗的堂屋里吴母躺在冰冷的土炕上,已经骨瘦如柴。
廖云平上前把了一下脉,很快开了药方。他让刘煦从行李中取出一百两黄金交到吴奇哥哥手上,语重心长地说道,“老夫人身体并无大碍,但需调养些时日。这些钱,你或置办些土地或作为经商资本,送弟弟妹妹去学馆,将来,不要让他们再为官了。”二人推辞不下,只得千恩万谢收了。
“吴奇,你还愿意继续随我学医么?”廖云平问道。
“弟子有心追随师父学艺,但家母身体未曾康复,不便远游,还望师父原宥。”吴奇躬身施礼道。廖云平心中赞叹。
“你师兄弟都来了渭南,你带他们在城里转转吧,我们明日启程,”廖云平温言道。
吴奇这才与大家一一见礼,然后一同去逛渭南城。
“你不陪我去逛逛么?”王璇望着廖云平轻声说道。
二人并肩登上城墙。
西望渭河平原,辽阔而安静,古都长安隐约在望。
这篇美丽富饶的土地,自秦汉以来,便是整个大陆发生战争最多的地方,经历过多少战火的烧灼,经历过多少马蹄的践踏,没有人知道。作为长安的东大门,它是这个古都历代王朝繁荣更替的见证者,也是千古以来众多帝王将相的埋葬之地,而黄土之下又埋葬了多少英雄豪杰建功立业的梦想?无从知晓。
渭河从西面的大平原上缓缓流过,向东呜咽而去,将这片天地划开,不远处,那一片苍莽的雄姿便是名闻天下的华山。
二人默默地望着远去的渭河,没有说话。历史给人的震撼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任何人在历史面前,只有两个字,闭嘴。商王闭嘴了,周天子闭嘴了,秦皇汉武闭嘴了,连那个叱咤天下的霸王都闭嘴了。
“据说《关雎》一诗,缘出此地。”王璇手指着渭河远处的一片沙洲望着廖云平说道,显然意有所指。
“嗯,有此一说。据说,老君当年出关,走的也是这条路。”廖云平随手指着远处一条大路,明显有口无心。
王璇白了他一眼,“亏你还是个修行之人。老子西行出关,这儿却在长安城东,莫非是老子先牵了那头蠢牛来饮水不成?”她把蠢牛二字说的重重的。
廖云平也闭嘴了。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王璇轻声吟唱,缓缓起舞。
廖云平仿佛一个泥胎的菩萨,定在了当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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