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比天高的地方

4.天葬(三)

    
    鹰鹫渐渐散去,逝者已经安息。
    那人缓缓走来,右耳的银环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锃亮的光芒。
    达瓦笑嘻嘻地指着慕?对承野说:“野哥,她说她是你的心上人。”
    慕?愣住,那是一句玩笑话,达瓦竟说给了当事人听。
    雪点飘落在那人的肩甲,遇体温顿时化作水滴,顺着古铜色的肌肤流下。
    承野接过丹巴递过来的上衣,套在身上,一边系扣子一边上下打量慕?,她肤白如凝脂,眼角下有一颗浅浅的泪痣,五官精巧动人,比之高原的女人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心上人?”他双眼注视着慕?,嘴角不自觉地上勾,声音像是赤足踩在断层的冰面上,每一个字都能心尖颤一下。
    “……你是承野?”慕?从包里掏出央金托她转交的信,故意把这个话题岔开,“这是央金给你的情书。”女人写给男人的信,不是情书是什么?
    慕?把信封递到承野面前,承野的双手滞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把最后一颗扣子扣上,然后接过慕?手里的信,顺势丢进身后熊熊燃烧的火堆里。
    *
    越野车顺着盘山路逆行而下,沿途多是险峻,几处急转弯的地方让人胆战心惊,好不容易颠簸到山脚,又遇到一段坑洼的泥石路,车子磕磕碰碰地在地面挣扎了一段距离,终究还是熄了火。
    车里的人都下了车,达瓦是个修车高手,从后备箱里取出工具箱,开始修车。
    其余人和慕?不熟,再加之先前的尴尬,一时间没什么话说。此刻,几个男人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聊些什么,没人先和慕?搭讪。
    慕?拿了一个索尼迷你的胶片相机,站在不远处拍照,耳边隐隐飘来几句话,都是藏语,她完全听不懂。
    她自顾自地开始取景:雪山,蓝天,所有的冷凝与神秘都瞬间定格在胶卷上。
    镜头渐渐移动,嘉措和丹巴在聊天,达瓦蹲在车身下拿着工具认真修车,而车尾处,承野靠在那里抽烟。
    慕?将镜头拉近,男人的侧脸并不像都市人那般光滑细嫩,它就像险峻的山峰,巨大的年轮,每一帧都留有雪域高原带给他的热吻。
    她看得有些痴了。
    突然,男人转过脸,微眯着眼睛从镜头里看她。
    她仿佛看见他笑了,等镜头再次聚焦,他又只是侧脸对着她,留下半张冷峻的面容。
    拍了几张照片,慕?把相机放回包里,然后走到修车的达瓦旁边,问:“去达古寺怎么走?”
    达瓦专注修车,没有抬头:“你要是开车,就走反了,得倒回去。”
    “我不会开车。”不然也不会找多吉包车,惹出这么多麻烦。
    “那就去拉萨车站坐长途车。”达瓦说,“你问一下野哥,他好像也要回达古寺。”
    慕?看着承野,故意拔高音调对达瓦说:“他?呵……要是把我拐卖了,我上哪儿哭去?”
    达瓦笑了笑说:“怎么会,野哥不是那样的人。”
    “可以把你‘拐’到无人区喂野狼,‘卖’你值不了钱。”承野仍旧站在车尾,他仰头吐了最后一口烟,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语气,仿佛在陈述事实。
    慕?:“……”
    *
    修车耽误了时间,寒风呼呼作响,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临时找了一处客栈落脚。
    嘉措说:“今晚就暂时在这里过夜吧,明天一早再走。”
    门匾上写着“格格客栈”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大家都喊他老陶,“格格”两个字是为了纪念因病死去的妻子。
    凄美的爱情故事为这家客栈添加了不少悲壮的色彩,吸引了很多游客。
    除了慕?一行人,分别还有两拨人跟他们同时办理入住:一对穷游的双胞胎姐妹花和一个孤独的少年背包客。
    嘉措、达瓦和丹巴三人住在一楼,办完入住便回了自己的房间;承野和慕?住二楼,承野想抽烟,老板说房间不允许抽烟,他便独自一人走到客栈门口抽。
    住宿登记的时候慕?恰好站在双胞胎旁边,看见她们身份证上一个写着刘思?,一个写着刘思?,同卵双生完全分不清谁是谁,只能靠衣着辨别,还有就是刘思?说话有明显的鼻音。
    刘思?看见承野眼里有光,低声对刘思?说了什么,刘思?朝客栈门口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推着刘思?让她过去。
    刘思?长得不错,这样的长相平时肯定有不少男人示好,她一点都不害羞,径直走到承野面前,迎面而上的小脸透露着自信和骄傲。
    “帅哥,你叫什么名字,交个朋友吧?”
    一秒、两秒……足足一分钟过去了,承野斜倚在门框上,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抽完最后一口烟,突然低头对刘思?说了句什么,随后丢了烟蒂直接往二楼走去。
    被无视的刘思?又羞又恼,气得直跺脚,仿佛看谁都不顺眼,路过慕?的时候,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随后轻“哼”一声挽着刘思?往自己房间走去。
    那少年背包客,是个摄影爱好者,办完入住登记以后,没有回房间放行李,直接在大厅里开始摆弄设备,看他的样子,要夜拍。
    *
    二楼,慕?放了行李,恍眼看见对面承野的房间开着门,她迟疑了一会儿,走到他的房门口,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慕?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帮他把门带上。
    她好像听见有一小段间隙水声停了下来。
    行李箱原封不动地摆在地毯上,慕?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脑海里开始不断地回放一个人的画面。
    腿长身短,肩宽腰窄,紧实的腹部隆起八块锃亮的肌肉,那是她见过最完美的比例。
    慕?不敢再去想,她突然从床上立起来,走到浴室里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使劲往脸上泼,直到体内沸腾的血液再次降温。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不是春梦,她只是梦到爷爷了,梦里,爷爷对她说,
    “阿?啊,最迷人的香味在西藏,在那雪域高原上。”
    “爷爷,那是什么味道,为什么你临死都那么向往?”
    爷爷没有回答,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慕?突然就哭了,弗洛伊德解析说人在梦境中无法看到梦中人的脸,但你能确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爷爷的样子很模糊,声音却很清晰,那个声音经常在她小时候给她讲格林童话,那个声音会温柔地安慰她,不要害怕黑夜和孤独。那个声音是她童年唯一的依靠。可此时,乃至以后,她都再也听不见了。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传来,慕?回梦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发现额头早已密汗层层,枕头也全部打湿了,分不清到底是汗水还是泪水。
    慕?看了一眼手机,才早上四点。
    “咚咚咚”,那人还在继续敲门,慕?皱眉,少数民族的聚集的地方,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她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抽出防身的水果刀,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
    “谁?”
    “……”
    没有回应。
    慕?将刀藏在背后,伸手去拉门把手——承野站在面前。
    慕?没有想到会是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右手的刀没有握稳,直接掉落在地上,对方盯着地上瞧了一眼,抬头问:“你怎么了?”
    慕?捡起掉在地上的水果刀,放在一旁的柜子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是谁在敲门。”
    “我听见有人在哭。”他没说是慕?,却一直盯着她。
    “……可能是做噩梦了。”慕?定了定神。
    “没事就好。”承野转身,巨大的雄鹰纹身毫不掩饰地展现在慕?面前。
    “等一下。”慕?突然叫住他。
    承野站在原地,还没说话,慕?突然上前。
    鬼使神差,她伸手轻附上他的后背,问:“……会痛吗?纹的时候……”
    承野反握住她的手,因为太用力,慕?微微蹙了眉。
    “你是谁?”他问。
    “刚才来的路上达瓦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被他们误认为是盗佛像的人,他们了解真相以后为了表达歉意答应送我去拉萨车站。”
    “你是怎么认识央金的?”
    慕?冷笑道:“终于要问我了?刚才不是挺能装的吗,装冷漠,装一点都不在意?”
    承野松开慕?的手。
    “你今天把那封信给我,会给我惹麻烦。”
    “因为嘉措?”慕?见他不回答,继续说道:“我可不知道你们兄弟之间的事情……”
    “那你现在知道了?以后就别再做蠢事。”承野说完就要走,慕?脱口而出:“那你喜欢央金吗?”
    坦白说,承野这样的男人,单从外形来说,很容易让人一见钟情,慕?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是一个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庸俗的女人,她没有理由不心动。
    承野的个子很高,当他向慕?一步一步靠近的时候,让人觉得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压过来,她既紧张又兴奋。
    “你问这个做什么?”
    “想问。”
    “为什么?”
    “因为我对你有兴趣!”“我”字加了重音,这句话连停顿都没有。
    用周超的话来说,慕?是一个简单到令人颤抖的女人。她的感情热烈而又浓郁,没有任何遮掩和修饰,正是这份稀有的“原始感”,让不懂的人觉得可怕,又让懂她的人无比疼惜。心疼她缺失包裹内心的温暖,心疼她渴望被爱的本能。
    “我不喜欢她,但对你也没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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