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是世外高人

23.临摹?投胎?

    
    窗外鸦青色的天空透过蒙蒙曙光时,连芦笙醒了过来。
    一夜冷雨,空气又湿又凉,弥漫着泥土特有的腥味。
    转身一看,连远枫不知去了何处。他的东西还整整齐齐地摆着。
    在墙角边缩着睡了一夜,连芦笙踉踉跄跄站起身,揉了揉肩膀和腰背,走出了破庙。
    没有连远枫的气息。
    连芦笙皱了皱眉头,他能到哪儿去?
    忽而,一个念头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昨日雨夜的谈话一幕幕浮现出来——连远枫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面如死灰。仿佛,这世上已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支撑他走下去。
    难道……她的瞳孔骤然一缩,胸腔抽入一道冷气。
    连芦笙使出最大的力气,奔跑起来,在这个贫瘠的村庄中搜寻,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田野里,没有;稻草堆后面,没有;小河边,没有……
    连远枫投胎了!
    恐惧从脚底油然而生,直击大脑。连芦笙浑身一麻,跌坐在地上,双眼呆愣愣地盯着脚边一颗石子,思绪混乱。
    她不怕孤独,不怕旅途艰辛漫长,不怕在今后孤苦的亡魂岁月中独自寻寻觅觅。可是,连远枫就这样逃了,佩瑜她该怎么办?
    佩瑜为了他,在姚家岗从少女守到亡魂;佩瑜为了他,炮火连天也有不躲不逃的勇气;佩瑜为了他,青年才俊皆拒之门外,守寡终身。
    佩瑜那样爱他啊。谁给他的勇气,就这样逃掉了!
    一想到这里,连芦笙就害怕的抖动如筛子。
    不行,不能再这样漂泊了。像是突然被雷电击中一般,连芦笙睁大了眼睛。
    自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万一有一天,真的走回了姚家岗,那该怎么办?若佩瑜满面欣喜,问她远枫哥在哪里呢,她该怎样回答?她不能让佩瑜知道啊。
    失了魂一般回到破庙,连芦笙嚎啕大哭。
    她终于知道,失去了连远枫这个借口,自己此生此世,都无法再见到姚佩瑜了。
    “我的佩瑜!我的佩瑜!”四面漏风的昏暗破庙里,头发乱如杂草的女子,死命踹着一个蓝色破布行囊,泪水和鼻涕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宛如疯子。
    “谁许你走的!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让佩瑜怎么办!”她口齿不清,十指插入发间,拉扯着自己的头发,呜咽道:“……你让我,怎么办啊……”
    那包裹本就松松垮垮,又经她一番踢踹,散乱开来。里面掉出来一个棕色牛皮纸包着的日记本,纸页已经发黄。
    连远枫生前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他成为亡魂。不过,近十年来,他不再写,想来是人世艰难单调,无甚可记。
    盯着那日记本看了一阵,连芦笙的眼睛忽而一亮。有办法了!
    她扯着袖子擦干了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捡起那日记本,掀开开了看里面的字。还很清晰。
    终于,她叹了一口气,将东西收拾好,走出了破庙。
    外头是阴天,广阔的天幕仿佛被一张巨大的灰色床单覆盖着,压得人喘不过去。女子瘦的如一根圆规,窄窄的削肩上搭着破行囊。她低垂着头,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消失在天边,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
    哪儿也不去了,回北平吧。
    连芦笙走走停停,渴了趴河边喝两口不干不净的水,饿了在亡魂商店里买一个干馒头。但凡有时间,便掏出那日记本,临摹起上面的字。
    许久后,感觉写的差不多了,连芦笙才小心翼翼地寄出了第一封,心中忐忑不安。
    姚佩瑜很快回了信,工整秀气的簪花小楷,字里行间还有女孩家的娇气,埋怨她来信晚了。
    连芦笙看了一遍又一遍,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没被发现,太好了……
    叹了一口气,这字,曾是自己手把手教给佩瑜的,却难料如今用来给另一人撒娇。心中仿佛被狠狠地挖掉了一块。
    唉,本以为百毒不侵了。
    *
    回北平的路上,又遇到了曾经问过路的老鬼。
    老鬼同她打招呼:“唔,小姑娘,这次怎么就你一个了?你哥哥呢?”
    连芦笙无悲无喜:“投胎了。”
    “哦,投胎好,投胎好,”老鬼苦笑:“你说,这人,一辈子不久那点事吗。想开了,放下了,也算是饶恕自己了。”
    连芦笙很想问一句:“那您呢,那么久了,还没想开么?”却不忍心说出口。
    这种事情,大家心知肚明——都是受着生前执念折磨的人,谁也不比谁好,又何必互相伤害。
    但见那老鬼的魂魄,比上次所看淡了许多,她问道:“老伯,您这魂儿,怎么淡了那么多。”
    老鬼摸了摸鼻子,叹道:“因为我滞留阳间太久了。人死后,要么投胎要么成厉鬼。若是两者皆不愿,待久了,便会从这世间消失。”
    “那您打算?”
    老鬼望了望远处的天际,声音平静:“再看看吧,若是还找不到,也只有投胎了。”
    连芦笙沉默了许久。
    有朝一日,她会不会也像这老鬼一样,逐渐透明起来?佩瑜会不会也这样?
    到那时候,她们该如何选择?或许,也是投胎吧……
    告别了老鬼,又是数日跋山涉水。她终于来到了北平。
    战争的喧嚣早已远去,此时的北平一派安宁祥和。可这祥和,却不属于她。
    哪里有废弃的破房子,她便在哪里住下,等房子拆了,便去换另一家。姚佩瑜生前给她烧的冥币用完了,她便去替别人打些零工,赚够了吃饭的钱,就不再做。
    她过的天昏地暗,头发不梳,衣服不换,饥一顿饱一顿。她的房间里,除了几本破破烂烂的旅行杂志,没有一本书,她早已不再看了。她睡的时间越来越长,睡眠质量却越来越差。她越来越喜欢回忆从前,回忆着回忆着就笑了出来,总以为是在眼前。等笑到忘记自己为何而笑,便叹着气摸摸僵硬的脸,坐回桌子旁,给心上人写信,骗她自己终会回家。
    这些年过的很慢,又很快。慢到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只能通过毫无意义的睡眠去消磨。快到回首望过去,自己都会惊讶竟过去了那么久。这么长时间里,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呢?竟是一件都想不到。
    终于有一日,她照旧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照旧坐在桌边写信,照旧在落款虚伪地写下“爱你的远枫”。
    刹那间,有一道光从窗外照了进来,逼她眯起了眼睛。往昔的种种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铺开。她这一生,实在是无甚可说。
    笔下的“远枫”二字如同一个高傲的下巴,一个嘲讽的嘴角,一个可怜却炫耀的眼神。
    连芦笙骤然心生困惑。
    这么多年了,一直在用连远枫的名字给佩瑜写信,几乎要忘却自己真实的身份。现在的她,到底是谁呢?是连远枫,还是连芦笙?
    一个荒谬的想法席卷了她。扔下笔,箭一般地拖着一身瘦骨,狂奔到破厂房前的臭水沟。
    她往水面上看了看。发如枯草,面如黄蜡,眼窝深陷,颧骨凸出。男不男,女不女,是个说不出性别的叫花子。
    可这个人,却为何还是连芦笙的那张脸啊?!
    仰头看着天,她忽而狂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双手锤击着水面,打花了水里的倒影。臭水沟中污泥四溅,脏了她的手,脏了她的脸,脏了她本就分不出颜色的衣服……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平静下来,从水沟边站起身,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慢慢走回了厂房。只是那一双眼睛,早已血丝密布。
    连芦笙好好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捡起笔继续写信。
    信是要给佩瑜看的,可不能沾脏了啊。
    她的神色病态且温柔。
    *
    余下的记忆多是重复,邵清还是仔仔细细地看完了。尽管是个局外人,但连芦笙悲伤绝望,她却可以体会。或许是那情感太深沉。
    最后一点,是自己到来的这几天。
    在连芦笙让她出去等自己投胎时,只见记忆碎片中这个透明的女子,犹豫了许久。
    去投胎,就会忘记佩瑜吧,忘记那美丽的脸庞,忘记那温柔的声音,忘记曾经许下的山盟海誓,她有些舍不得。去投胎,就会爱上别人吧,爱上自己以前素未相识的人。那不成,别人哪儿有她的佩瑜好呢?
    所以,还是不要投了吧……
    单薄的女子发出长长一声叹息,那叹息穿过一百多年的凄风苦雨,只剩下玄冰般的刺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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