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是世外高人

22.死亡?返乡?

    
    只是,连芦笙没有想到,连远枫也会选择北上。
    在那一瞬间,她的嫉妒和不甘如同火山喷发般汹涌而出。
    他怎么舍得,怎么忍心,离开佩瑜呢?
    北平再好,也不及佩瑜的一根头发丝儿。连远枫何其荣幸,得到了她放在心尖中的人,为何不懂得珍惜呢?
    她为佩瑜不值。
    上了北上的火车,连芦笙倚窗而望。
    岸阔潮平,群山秀丽,云层之上,是一排排自由翱翔的飞鸟。河水是浓重的群青色,像化学课上老师展示的硫酸铜。每次列车钻出隧道,就看见一座座高达万丈的峡谷忽而远离铁路,忽而又意外地近在眼前,被平滑的岩石所包围,轰鸣般地转动着青色的轱辘。
    连远枫第一次见此情景,激动地站起来,不断眺望远方,生怕错过一丁点儿美景,他满足地感慨:“芦笙,你看这大千世界,多么丰富多彩啊!男儿果然应当志在四方。”
    连芦笙一愣。
    是啊,多美啊。如果佩瑜见了这般美景,恐怕也会激动地说不出话吧。那人,面上端庄,心里最是孩子气……
    在北平求学的那段岁月,两人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学生运动。
    连远枫是真的有志青年,每次游/行,他都挥舞着旗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满腔的抱负和热血。运动过后,又匆忙地赶去制作海报和横幅。
    他站在高台上,大胆地喊出对新世界的渴望;他走在学生中央,领袖一般指挥着青年志士为了理想而奋斗;他成为了学生会主席,风里雨里、枪林弹雨,都无所畏惧。
    可他唯独忘记了千里之外的姚家岗,忘记了那个貌若仙子一般的未婚妻。
    他的时间越来越少,给姚家岗寄信,频率越来越低,信的内容,越来越短。甚至,还有许多次是在连芦笙的提醒下。
    姚佩瑜寄过来的,他也只是匆匆浏览,便又全身心地投入到民/族/大义中去。
    反倒是连芦笙,将那些信一次又一次地展开,一个字又一个字的,仔仔细细读了一遍又一遍。
    连芦笙也参加学生运动,目的却和连远枫不一样。
    她才不关心什么民主,她才不关心什么大义,她才不关心,这个世界以后会是什么样子的。自始至终,她所关心的,只有姚家岗的那个女孩啊……
    本以为离开了她,这思念便会逐渐淡去,可后来才发现,当初的想法是多么愚蠢。
    挤在嘈杂的队伍中,会让她的大脑停止思考的能力,也就是这短暂的功夫,她可以从相思之苦中解脱出来。
    好景不长。
    某次运动中,士兵包围了攒动的学生,雨点般密集的子弹从四面八方扫射下来……
    如同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连芦笙再次醒来时,看见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几个士兵抬着,送去了某个地方。
    她恍然大悟,自己这是,死了啊……
    没想到人死后,真的有灵魂。这和她以前认为的,可不一样。
    一切都不会一了百了。
    即使是死了,连远枫也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他火冒三丈,义愤填膺地向妹妹控诉着这些士兵的暴行,不断重复,学生们一定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连芦笙一个字也听不下去,她只看见,眼前这人嘴皮子一张一合,脸色涨的通红。
    她很好奇,连远枫到底在执着什么?到底在纠结什么?这世界以后怎么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都死了啊……
    双眼突然聚焦,她呆愣愣地看着连远枫,颤抖着张开了嘴:“哥,你想姚家岗吗?你想佩瑜吗?我现在,好想回去一趟啊……”
    连远枫沉默了。
    他苦笑着望了望天,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已经和这世界,没有关系了。不管他再怎样努力,都无法再改变一丝一毫。
    剩下的事情,只能交给后继者了……
    他的意识模糊起来,他回忆起了那个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小村庄,他回忆起了善良和蔼、相濡以沫的姚家夫妇,他回忆起了貌美如花、遥首以盼的未婚妻。
    连远枫苦涩地开口:“走吧,咱们去姚家岗。”
    上了路,两人才惊恐地发现,自己忘记了回乡的路线。
    为什么啊,明明是近在眼前的……
    如同无头苍蝇般乱走,路上遇到一个老鬼,告诉他们道,客死他乡的亡魂,是记不得回家的路的。
    整整三年,他们与姚佩瑜再无通音讯。他们真真正正的,与这世界,失去了最后一根纽带……
    连远枫颓唐地坐在了墙角,却见连芦笙又收拾好了行囊,准备出发。
    他皱着眉头问妹妹:“咱们又回不去,你这是要做什么?”
    连芦笙轻轻抚摸着生前姚佩瑜寄来的信,柔声道:“这世界再大,总有走完的时候。咱们一直走,一直走,说不定哪天,就回到了姚家岗。”
    连远枫僵住了。妹妹说的是对的,可是,这也太荒谬,太残酷了吧……
    *
    直到三年后,一只乌鸦从天而降,为他们带来了姚佩瑜的信。
    姚家岗,沦陷了,姚佩瑜,也亡故了。
    连芦笙威逼利诱,想让那乌鸦带他们回姚家岗。结果,却是不能。
    冥府有令,阴界信差只能传信,不得引路。
    于是,两人一边与姚佩瑜传着信,一边踏遍了天涯海角。
    走到冰川上,连芦笙冻得浑身直打哆嗦,她便想,要是佩瑜知道,一定会为他们准备厚厚的棉衣。
    走到沙漠里,海市蜃楼虚幻壮观,热风如同火焰将二人层层席卷。偶遇绿洲,她便想,这里轻柔的水,如同佩瑜那软糯的脸庞。
    走到大海边,微咸的海风撩起他们的头发,吹动他们的衣襟。她拾起一枚精致的贝壳,悄悄放进衣兜,想着等见到了佩瑜,要做成发卡送给她。
    …………
    磨烂了一双双鞋底,走过了寒冬酷暑,数不清的岁月在出发与歇息中悄然溜走。
    敌人被赶走了,战争胜利了,新时代到来了!
    每隔多少年,便会有消息传来,世界在向他们希望的方向逐渐转变。
    起初,连远枫欢呼雀跃;后来,只是微微苦笑;再后来,他面无表情,僵硬地动了动嘴角,两眼无神地吐出一个字:“哦……”
    这一切,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已经,全部都看淡了啊!甚至,他开始怀疑自己和妹妹寻找姚家岗的旅行是否正确,找到了,又有什么意义?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啊。
    恍若隔世最绝望的解释,大抵如此……
    *
    终于,在一个慌张狼狈的雨夜,两人躲进了一个四面透风的破庙,啃着从亡魂商店中买来的干馒头。
    连芦笙点燃了火,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四面皆是土坯墙,墙上是一道道手掌宽的裂缝,虫子在里面爬啊爬。地上是厚厚一层泥,稻草房顶烂了直径两米的口子,风裹挟这雨从那口子里落下,打湿了布满灰尘的地面,如同泼上了一大片墨汁。
    庙里供着一尊菩萨,低眉顺眼,周身破破烂烂,露出黑黝黝的陶土。她的眼中没有悲悯,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世间。仿佛在说,众生如此。
    两人靠在墙边坐下,不去理会泥土沾脏了衣服。
    静默无言,耳畔只有凄寒入骨的雨声,和震耳欲聋的雷声。
    忽而,连远枫仰起脖子,双手掩面,声音悲怆:“芦笙,你还记得咱们当初寻找姚家岗的意义吗?”
    连芦笙没有作声,他接着道:“如今,我常常想,这苦行僧般的生活,究竟值不值得。实不相瞒,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忘记姚家是什么样子了,也记不清,佩瑜到底是什么相貌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两行清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连芦笙依旧没有作声,她低头摆弄着衣角,心中困惑。
    怎么会不记得呢?她连姚家宅子屋脊上,雕了几只飞鸟,都记得清清楚楚;她连姚佩瑜的鬓角边,长着一颗椭圆形的小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东西,早已深入灵魂。她倒是想忘,却怎么也忘不掉。
    *
    二人睡下,庙外风雨未歇。
    闪电划破漆黑的夜,从门外、窗外照进来,把两人的裸露出来的脸和手,照的如同森森白骨。
    连远枫的眼睛骤然睁开,闪烁出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看身边的妹妹一眼,径直奔出破庙。
    雨水打湿了他全身,顺着他的发丝和脸庞,一股一股流淌下来。他全然不顾,张开双臂,在空无人烟的旷野中狂笑起来。
    他终于,与这世界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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