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时来迅速扫了一眼报纸全文,瞄见一个名字——“李明兰”,她心念一动,招手让美人胚子过来。
李韵传蹙眉,轻轻咬唇,“李明兰……是我妈妈。”
“?G ?你们在看什么我也要看!”小胖也不甘心被冷落,硬凑过去一个脑袋。
张时来手一折,露出背面的“加强军民团结把批斗进行到底”的版面大大方方拿给他看,做出一副失望表情,“唉,就是一些旧报纸,真没劲!”
对待小胖这种小孩,你不能搪塞更不能挡着不让他看,越不给他看他越好奇。
小胖在上一年级,识字不多,这报纸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只认得标题,也就无趣地缩回头,摆摆手,“那你赶紧放回去吧,要不我爸知道了要发火的。”
张时来点点头,正打算把报纸放回去,突然瞄见箱子底部被人用墨水写了一段小字。
[这时,我向上帝祈祷:“你为什么把我造的这么软弱。”但是上帝并不管这些,只是对着我的良心说:“我确是把你造的太弱,使你在深渊中不能自救,但我曾把你造的坚强,让你别陷进去。”]
字写得极潦草,涂涂改改,似乎能看出写的人的思绪有多混乱。
张时来想了想,默不作声地把手中的报纸放进去。
正打算搬方才放到一边的一叠报纸时,才发现美人胚子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自己拿了一张慢慢翻看起来。
细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报纸,发出轻微的??声。
“传传,把报纸给我一下。”
张时来一向是横惯了的,她现在身体年纪比李韵传小了三岁,于情于理都应该像小胖一样在“传传”后面加个“姐”,但谁让美人胚子好欺负呢?
美人胚子没反应。
她又喊了两声,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抬头,额头沁出了细细的汗,本就偏白的肤色显得更加苍白。
李韵传勉强应了一声,将报纸递过去的时候手还在微微颤抖。
将箱子整理完重新锁好,一切恢复成原样,张时来才长舒一口气,心也同时沉到了湖底。
方才她看的报纸上,说到泷山大学的徐坤元教授被养子徐根生亲笔写了检举揭发材料,还贴了大字报在大学公示栏里。
徐坤元的罪名是以其家为据点,收听敌台广播,发表反动言论。
据说是被先押到监狱改造,等待上面的判决。
如果真是这样,那“怪物”就应该是美人胚子的爸爸了,只是不知道,他究竟遭受过怎样的折磨才能变成现在这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
不说其他,就那只被挖了的眼球都够编一个恐怖故事了。
但张时来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她是徐根生,绝对会把所有材料毁尸灭迹,怎么可能好好收集在一起?现在是81年,76年那场浩劫结束就开始“拨乱反正”,一直在重新清查当初“打砸抢”的那一波人,这些材料留着无异于烫手山芋。
难以理解。
……
外面的宴席已经收场,民兵都回去了,下午还要上工。
张时来待得没滋味,至于小孩们看得如痴如醉的动画片她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小胖却硬要留她吃晚饭,就这么耗了一个下午。
夕阳把最后一片余晖洒向大地。
从门缝里忽然露出半个小脑袋。
“五妹,回家不?”
是张民安。
张时来咬着唇想了想,对小胖道,“我在你家吃饭也行,能带上我四哥吗?”
小胖原以为她要回去,脸上忍不住露出失落表情,猛地听见她暂时不回去,立刻喜形于色,拍拍胸口,“当然!”
小胖自从输给张民安以后,表面上倒是服服帖帖了,但是小孩就是这样,记吃不记打,心里还是蠢蠢欲动地不服气,不过既然是小五的哥哥,那他就不计较了!
张时来招招手,让张民安进来。
估计等会开饭一定是把早上摆席炒好了没盛的菜热一热,如果是以前的张时来,肯定是拒绝的;但她四哥一看就没怎么吃过肉,难得有机会,让他尝尝也好。
所以她就厚着脸皮地拖家带口在人家家里蹭饭了。
饭摆好,小胖一家三口,再加上她和她四哥,美人胚子共六个人。
小胖妈妈倒是脾气很好的感觉,中等身材,脸色红润,见家里多了人也没说啥,反而殷切地给她们夹菜。
张民安可不需要别人给他夹菜,刨饭刨得飞快,吃的太急,噎了一下,最不能忍的是这小屁孩竟然还吧唧嘴!
张时来脸微微发烧,觉得自己的脸都要被这小子臊完了,看了一圈,希望没人注意到她四哥——突然瞥见美人胚子坐得端端正正的,慢嚼细咽,姿态秀雅,明明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却被她吃出了御宴的错觉。
……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
吃过晚饭,不顾小胖的挽留,三个人起身各回各家。
墨水渐渐染透了天幕,浓稠的黑暗中,天边挂着几颗辽远的星星。
刚走出小胖家门口,张时来捅了捅张民安,低声道:“我今天不回家了。”
张民安吃了一惊,“那你要去哪里?”
张时来指了指李韵传,理直气壮道:“我要和她睡。”
“好四哥,你去跟妈说一声,我和传传玩得好,今天就去她那里歇了,反正家里人多也挤。”
她边说还边用手拉着张民安的手臂不停摇晃,撒娇道。
李韵传面上微微露出惊讶神色,似乎没想到她会跟着自己回家。
张民安露出一副无奈表情,“好吧,那你注意安全,我回去跟妈说。”
张时来高兴地做了个飞吻,“四哥,你最好啦!”
夜里的山村是寂静的,偶有几声狗吠和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像是二重奏一般。
四周静得连两个人的心跳声都能听到,张时来从小怕黑,五岁了还不敢关灯睡觉。现在就她和美人胚子两个人,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
一会儿想到吸血僵尸,一会儿又想到披着发的贞子,一会儿又想起从镜子里照出半张鬼脸半张人脸的某部恐怖片……
她后背一阵寒意,全身绷得紧紧的,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
“咔——”
她吓得后退两步!
定睛一看,却是一只野狗踩碎枯木,飞快地从她们身边窜过。
张时来暗道自己想得太多,随意地扫了一眼,却猛地见到身边围着一团幽幽火焰!
正荧荧地环绕着她,缩成一个包围圈似乎想要吞噬她。
“啊————!”
她吓得一下弹起,扑进了旁边人怀里。
对方的声音清冷,语调依旧不急不缓,却有着让人安心的力量,“这是鬼火,人死后骨头里的磷自燃产生的,不必怕的。”
张时来有些不好意思,她当然知道鬼火,可现实见到和在书里看到完全是两码事。
她抬头看美人胚子,对方单薄的身影,恍如天幕下的一张剪影,似乎风一吹就会被吹走,说不清为什么,她忽然抓紧了对方的衣袖。
……
上次竟没注意到,美人胚子家居然有三间屋子,整体呈现一个直角形状。直角的横是两间连着的屋子,外面间是厨房,设施还挺齐全的;往里走第二间靠墙铺着白床单的床,床脚一堆玻璃药瓶,看着和打吊瓶时用的瓶子差不多;最里屋也就是直角的那一竖,是美人胚子的卧室,空间不大。
张时来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躺在白床单那张床上。
刚进屋,李韵传就拉了灯绳,白炽灯猛然亮起,灯光一闪一闪。一阵冷风吹过,寒意从脊柱慢慢爬升。
北方的床又叫炕,底下就是土灶,睡着热乎乎的;南方没有炕,只能靠被褥和人的体温取暖。
美人胚子家里没有生火,被褥也是薄薄一层,眼下气温应该在10度以下,张时来怀疑,自己在这上面睡一晚上会不会被冻死……
她非要跟着美人胚子回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理由——她只是觉得美人胚子身上衣服洗得比村里其他人都要干净,身上还有股香味,以此类推,床也肯定也很干净。
她实在不想再和虱子共处一床。
不过,该怎么取暖呢?张时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似乎想到什么,开口问道:“传传,你家有水吗?”
李韵传以为她渴了,领着她到外屋,指着角落里一个矮矮的圆柱铁桶,淡淡道:“炉子没熄,你等一下,我烧水。”
张时来才反应过来,那铁桶应该是传说中的“煤球炉子”,她曾经在看纪录片的时候看到过,如果没记错八十年代的城里人都用这个烧水炒菜。
李韵传微微弯腰,轻轻揭开炉盖,再蹲下身子,拉开炉门,消瘦的身子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张时来凑近看了一眼,红红的火苗一下从黑乎乎的蜂窝煤孔眼里窜了出来。
张时来把手伸到火苗上面,想汲取一点温暖,她见李韵传矜持,只是站在一边,生了坏心,一下抓住对方的手,也放在炉子上烤。
她笑眼弯弯,微微撅起嘴,撒娇道:“烤一会儿嘛。”
李韵传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却没抽出手。
煤球炉子产生的热量很微弱,但是也足以暖和两个小孩冻僵的手脚。
烤了一会儿,李韵传示意可以了,抽回手,弯腰提起烧水壶,她力气小,提的时候烧水壶左右晃了好几下。
张时来忙搭把手。
等待烧水的过程是漫长的。
张时来索性像在自己家一样,寻了两根小板凳,拉着李韵传坐下。
“嗯……可以跟我讲讲你妈妈的事吗?”
这话问得实在唐突,按她一贯的做法应该是慢慢套话,让对方不知不觉地透露自己想要的信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美人胚子,张时来忽然就生不出假意寒暄的心思了。
李韵传定定地看着她。
一双眸子漆黑如夜。
张时来被这目光看得窘迫,“要是你不愿意的话也不用说——”
“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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