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眼瞳蓦然一紧,视线所到之处,眼前的人几乎皆身披血衣,那些尽数裂开的银白盔甲被无数刀剑利痕穿刺而过,早已虚有其表,他们的胳膊,胸口,腹部,各处的白色绷带尽染殷红,却依旧阻止不了那些伤痕不断溢出鲜血。
手,被握得生紧。
那些尸体,那些殷红像是万箭袭来一般直射心脏!
这里!
在滴血!
街道两边,难民无数,母亲抱着孩子坐在自家已经坍塌的断墙之上,默默流泪;妇女们抱着自己丈夫的尸体痛哭流涕;孩们坐在自己爹娘旁边喊着饿…
沈韶慢慢走进城中,所行之处,几乎都是一片废墟,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满目疮痍。“郡主!”
袁毅赶紧扶住她,让她不至于跌倒。
“我没事。”
沈韶木然捂住胸口,从头到脚,尽是麻木,她,只能一步一步,沿着街道前行,耳旁的恸哭之声清晰入骨。
那张苍白的容颜凄冷而僵硬,衬着身后妍丽的晨光,好像千年寒石一般,没有温度。
耳边开始嗡嗡作响,连日以来的胸口隐痛,在这一刻似要把身体撕碎开来,可沈韶那张脸上偏偏平静如水,没有一点涟漪起伏。
然而不过一瞬!
一口鲜血,猝不及防,砰涌而出!
“郡主!郡主!”
面前那个银白身影猛然一折,瘫跪在一片血泊之中,任凭刀剑刺破双腿。
“姐姐!姐姐!你怎么样!”
沈曦和沈歆一左一右赶紧扶住她,“姐姐!”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炽热的眼泪夹杂着嘴角的溢血,一滴一滴,低落在血泊之中,清脆刺耳。
沈韶双手抱头,狠狠拽扯着自己的头发,哽咽撕裂的声音像是在嘲笑着自己的愚蠢和无知,“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姐姐…姐姐…”
恨意,痛意齐齐袭来,两人紧紧抱着她,泪水成线流下,强忍的情绪尽数崩塌。
“启禀郡主!薛将军带兵已经成功反攻乾州骑,薛将军特来请示郡主可要收兵回城?”
沈韶慢慢站起身,擦拭嘴角的血渍,双眸下的目光空洞而木然,苍白干涩的嘴唇微微蠕动,清冷的声音像是天地初开之时,最漠然冷绝的光亮,“以靖州令通告五城巡抚,及靖州各处守军,全军出击,将乾州骑逼向潮汐河,杀无赦!”
五面鎏金兵符几乎是在一瞬间,从银白袖口处飞袭而出!冷酷而决绝!
“靖州骑听令!传郡主靖州令,三军追击,将乾州骑逼向潮汐河!”
狠绝凌冽的声音在江城外的战场上空响起,清晰明了,杀意摄人,激起回音阵阵,环绕不断。
“报!”
“启禀徐将军,探子回报,沈韶郡主令五十万靖州铁骑倾巢而出,正从四面扑杀而来,我军只有区区五万人,以一敌十,实在勉强,廖城巡抚沈锲,石城巡抚沈洛,松城巡抚沈皓,渭城巡抚沈奎已带兵将靖州各个关卡堵死,我们根本无法东退,只能退到潮汐河了!”
“你说什么?!”徐凡牙关紧咬,“没有皇上旨意,她怎么敢让五十万靖州骑倾巢出动!”
“靖州这次好像是震怒了,这一道靖州令下来,是要逼死我们啊!徐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徐凡关节叩响,他没办法了…
张太后曾断言沈韶不会将靖州兵马尽出,可如今…
兵力过于悬殊,即便乾州骑个个骁勇善战,可无力回天,“传我命令,全军退守!”
“那便只能退到潮汐河了!可我们,我们,世人皆知我们不通水性,不善水战啊!这…”
“那你来告诉我还有什么方法!”
那人摇头叹息,是啊,现在还能有什么方法?!
江城的这一场仗,可以说,是震惊天下,几乎可以说,是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一是震惊于乾州居然敢攻打堂堂靖州;二则是震惊于沈韶那一道狠绝的靖州令。
然而,这只是对于其余二十三州而言。
对于江城,对于靖州,这场骤不急防的伤痛来得太狠,狠到五城百姓,几乎日夜不寐,披白戴孝,以慰冤魂;狠到五城将领皆连夜奔赴江城,于城门请缨北伐乾州……
江城内,哀鸿遍野,满目苍凉;
江城外,人声鼎沸,群情激昂。
“兄弟!过来搭把手!”
“来了!”
城内负责为百姓疗伤的大夫,侍卫们,来得十分及时,二靖州侯府派发的所有救援物资,也在一夜之间快马加鞭运火速到了江城。
江城虽受损严重,且有不少百姓伤亡,但,其后的安置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萧珩和一位靖州官兵合力将一位炸伤腿的百姓抬到担架上,正准备撕下自己的衣衫替他包扎,便见一位大夫带着药箱快步走了过来,“交给我吧。”
“好。”
大夫看了看萧珩和那官兵身上不知何人的血渍,伤然叹了口气,“快去休息休息吧,你们已经熬了一天一夜了,这里有我,没事的。”
萧珩和官兵朝他鞠躬行礼,“多谢。”
两人走到一旁坍塌的屋梁下坐下,立马来了个人递了两碗水给他们,“兄弟幸苦了,来,喝口水。”
萧珩接下,朝他道谢,“多谢。”
“谢了!”官兵也一笑道谢,脸上的血迹污垢都来不及擦拭,“这位兄弟不是靖州人吧!”
萧珩笑,“如何得知我不是靖州人?”
那官兵嘿嘿笑了两声,脸上豆大的汗珠冲刷着血液污渍流了下来,“说来怕你不信,我们靖州自隐自守许久,鲜少有外人长住,所以啊,你这身上的味道,我一闻便知,就不是我们靖州味。”
虽是玩笑话,却还真是这个理。
“昨日开战之时,我见你舍身保护着城中百姓,还以为你是这江城人,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外州人。”官兵沉默了片刻,随即向他鞠躬行礼,“我替江城百姓谢过这位兄弟了!”
“使不得。”萧珩赶紧扶他起来,“这话言重了。”
那官兵叹了口气,有些哀伤,“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惨烈的景象,死的都是你的亲人,即便你和他们未曾见过,可这里,就是难受的紧!”
“靖州五城,同为一心,理当如此。”
“哎…你不是靖州人,所以不会明白这种感受。”官兵低头,揉了揉泛酸的鼻子,强忍痛意。
萧珩看着来来往往,秩序井然的救援官兵,心中确是佩服靖州的治理,这么短的时间,这么高的效率,可以说是连京城都无法为之相提并论。五城之人同气连枝,这样的民俗风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可是…
如此封闭,安于现状,这真的好吗?
“我记得二十年前,沈昭齐以靖州令宣告靖州五城归顺大梁,俯首称臣,便是想让靖州与这天下融为一体,可二十年过去了,靖州自隐自守的风气一如从前,外人踏破门槛也进不来,你们也从来未曾想出去,你们可有想过,这样重蹈覆辙…真的没有违背沈昭齐当年的初衷吗?”
那官兵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昭齐郡主在位时,我还很小,但也是从爹娘口中听说过昭齐治理靖州的风姿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在靖州从来都不是传说,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即便现在也是如此。”
“也许是习惯,也是是像你所说的安于现状,但我想告诉你的,更多的是一种身为靖州人的责任,这里对于我们而言,是家乡,是乐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我们不愿出去,是因为天下之大,哪里都比不上自己的家乡,我们不愿外人进来,是因为知道他们的欲望,目的,对于他们而言,靖州只是一个达到目的的利用工具,和我们不一样,那份誓死守护靖州的心,他们永远不会有。”
萧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但我始终觉得,江山之大,不该只拘泥眼前的小家,而该放眼于天下的大家。”
“或许你说得对吧!也可能百年之后,靖州会改变,外人可以进来,靖州人也会走出去。但绝不是现在。”官兵没有反驳他,只是露出一抹安然的笑意,“你可能会觉得靖州人自私,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现在,我的家,我的国,都只是眼前的五城而已,我还不能伟大无私到去顾及这天下其余二十三州。”
萧珩笑而不语,颇有些无奈。
史家曾评论,沈昭齐即位之初,宣告靖州自立为州,不称王,亦不称臣,其胆量,其气魄,其谋略,前无古人,后也亦无来者,当世绝才,世间仅有!此番自立之举,使五城百姓避免战乱,安居乐业与往日无异,功在靖州也。
然居盐铁之都,军事重地,统领兵马二十万,却在大乱初期,封城自守,中庸而立,不出一兵一卒,不助一方一营,任其厮杀,哀鸿遍野,致靖州五城脱离于天下九州之外,长达几十年之久。
虽其后,识明清辨,归顺大梁,也一手将靖州五城推向了乱世末期以及大梁皇朝的尊荣巅峰,可她在位初期的孤高桀骜之作风,也一手造成了如今靖州固步自封,自隐自守这等令人嗟叹的风气。
沈昭齐病逝前为惠元帝,为靖州所规划的那等宏图美景,大概永远也实现不了,也大概永远不曾想到她根深蒂固的家国信仰,也深深地影响着她的子民,她的百姓,以至于到现在,所有人都不想再跳出她当年为他们所设立的这层结界。
“宁负天下百姓,不负靖州子民…”
萧珩摇叹低笑,唏嘘不已。
“你们听说了吗?!潮汐河那边要开战了!”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不知道?郡主昨日以靖州令通告五城,及各处守军,全军出击,要在潮汐河将乾州骑一网打尽!我听说现在松,廖,渭,石四城都已经空城了!”
“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五城将领在城外请求北伐,我听说靖州现在已经召见他们了,估摸着是在商讨北伐事宜,看来,我们又场大战了。”
话音落,周围来来往往的官兵们,皆面色激昂,高拳示意,愤声高呼,“郡主英明!郡主英明!郡主英明!”
萧珩微震,顾不得手下伤员,赶紧站了起来,“潮汐河大战?还要北伐?!此言当真?!”
“北伐之事尚不可知,但潮汐河应该是避免不了,薛将军已经将潮汐河团团围住,乾州骑插翅难飞。”
诸侯没有圣旨,妄自出兵本是大罪,若再在潮汐河岸发生大战,这事可就说不清了。
萧珩将伤员安置妥当,不做耽搁便转身朝江城的巡抚府司跑去。
“允煦!”
萧珩还未迈出步子,身后便响起了一声熟悉的急切之声。
转身的瞬间,萧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明程!?”
那一袭浅碧流裙,即便是在漫天的灰霾血腥之中,依旧绝美倾城,清丽绝伦。
只见远处的那抹人影似不敢相信地捂住嘴巴,下一秒便踩过血泊,穿过人流,好似携晨曦之光,破雾而来!
明程拼命地跑向他,可眼前的这一段路,好像隔着千山万水,怎么都到不了尽头!
明眸之下,倒映着他雍雅浅笑的阑阑身姿,双臂微开,那双深邃墨瞳明亮二温柔,像是在等待着她的拥抱入怀!
墨丝交绕,心口紧贴,没有避讳,也没有顾及。
腰间上缠绕的玉手近乎颤抖,明程毫无修饰的发髻在他温热的肩头微弱地抽搐着,低泣着,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声心疼的埋怨,“萧珩你混蛋…混蛋…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胸前的那股温热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所有的思念都汇聚成河,然后倾泻而下!心底的欣喜,害怕一并涌上心头,悲喜交加。
萧珩抱着她手中的力道更紧了些,可下一秒却猛地将她推开,“谁让你来这的!为什么不待在靖州城!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
清热的湿意在眼眶中抽搐涌动,像是要将最后一丝涩意尽数温热,“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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