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珩痛苦地看向马车里昏迷不醒的人,缓缓闭眼,许久才倏然睁眼,“传令下去,火速赶路,务必在三日之内赶至靖州地界!”
“是!”
沉重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林子中素来的宁静幽和,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如罂粟藤蔓侵蚀着本该欢欣鼓舞的新春氛围,到最后,竟压榨得一点都不剩,只留下漫天的肃杀之气,以及蚀骨噬心的逼人寒意。
林中,数十骑将士皆身披浓色血衣,尽数裂开的银白盔甲被无数刀剑利痕穿刺而过,早已虚有其表,胳膊,胸口,腹部,各处的绷带尽染殷红,却依旧阻止不了那些伤痕张着血盆大口不断溢出,黎明之下,只见策马飞奔,满目灼赤,鞭子似狂雨般落下,引得身下马儿不敢有半分迟疑停滞。
“殿下,过了这片黑障林,便到梦凉河了!”
为首的烈马之上,萧珩浑身是血,双手僵白地握住缰绳,奋力策马,墨发残飞,月白锦袍,薄如蝉翼,绝世之姿,冰冷至极,“诸位!务必在日出之前赶至梦凉河岸,只要过了梦凉河,靖州便近在眼前!今日诸位舍命助我,萧珩铭记于心!他日无论诸位有何所求,萧珩以大梁皇室血脉起誓,定会倾豫王府全力相助!”
“殿下放心!我等本就是仰慕于殿下才名,从今而后,愿为殿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树林中,雾气逐渐消散,死寂的天空,腾腾杀气蓄势待发。
“殿下小心!”
蒙荃一声急切的呼声后,无数暗箭从四面八方扑射而来,像是一张找不到出口的密网,将林子中的数百骑死死包围,不留生路。
中箭声,惨叫声,坠马声,痛喝声,不绝于耳,整片长逸林,瞬间坠入满目红光,血肉模糊的修罗地狱。
“保护马车!”
萧珩和凌越分别站在马车两侧,持剑拼杀!银光闪现之处,便将射向马车的暗箭拼死斩断,直到头顶的那一张黑网骤然收回,整片林子再次陷入无边的死寂。
“豫王殿下不去随州,怎地,这是要去哪?”
顾谌阴冷的身影逐渐清晰。
萧珩冷声一笑,“顾大人,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殿下不必顽抗,这附近都是我的人,任凭殿下插翅也难逃了。”
“噢?是吗?”萧珩看着他,一字一句,“顾大人这么大阵仗,想要看看我豫王府的兵锋?”话音落,顾谌脸色有些不好,然而只是一瞬,便见萧珩诡异一笑,“那我便成全你!”
剑锋举天,饮血高歌,“诸位兄弟!”
“在!”
数十铁血将士仿若一人,刚毅的声音在这宁静的黎明显得清亮坚决。
萧珩义无反顾地转身,冷肃的目光扫过面前遍体鳞伤的每一个人,“你们谁愿意与我杀出重围!”
“我!”
?“我!”
?“我!”
二十四人视死如归地望着眼前之人,以最简单的话语诉说着属于他们的忠诚。
“好!”
月光下那张谪仙般的脸上,扬起一抹灿然坚决的笑容,“黄泉路上!奈何桥间!不过一碗孟婆汤!”
“不过一碗孟婆汤!”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萧珩一剑斩杀面前三人,血色侧颜,触目惊心,“对,我萧珩,反了!”
“杀!”
呼喊声惊天地,泣鬼神,似要冲破这无尽黎明。
不过片刻,整个林子便已经尸横遍野,血肉模糊,众人本就经历过前日那场恶战,即便武艺高强,可在顾谌的围剿之下,也只剩寥寥十二人。
萧珩和凌越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拼命保护着马车,身上衣衫不知不觉,竟全部成了赤红。
“咝!”萧珩被一刀击中,猛吐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方飞去!
官兵迅速从四面八方包围他,不留余地。
“殿下!”
凌越大叫,可是自己根本无法分身去救他,明程,明程还在马车里。
“快!快!保护豫王殿下!保护豫王殿下!”
说时迟那时快,周围那些顾谌的人被一股黑箭袭来,竟悉数倒下!
“袁大人!是袁大人!”
袁毅身着靖州盔甲,率领一队人马杀了进来,“侯爷有令!保护豫王殿下!保护豫王妃!”
“杀!”
“杀啊!”
萧珩捂住不断淌血的伤口,快步朝着马车跑来,掀开车帘的瞬间,那张脸才算是放下了心。
“殿下!殿下!殿下你怎么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步步退让,你却步步紧逼?为什么我从未想与你争什么,你却非要置我于死地?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眼前越来越模糊。急速逼近的人影,铿锵厮磨的刀剑,亮得刺眼,亮得血红。
**
“明程…明程…明程!”
“殿下你醒了?!”
萧珩几乎是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一般,“明程呢?!”
“王妃没事!”蒙荃赶紧扶起他,“殿下你身上还有伤,大夫嘱托您需”
“豫王哥哥怎么下床了?!”
沈曦和蒙荃同时扶住他,“豫王妃姐姐在旁边休息。”
“我,我去看看她。”
“好,只是豫王哥哥,你,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萧珩本就毫无血色的脸,蓦然僵白。
“实在抱歉,豫王妃伤得太重,小产之后,又连日奔波,没有及时调理,以致寒邪入体,以后怕是很难再有身孕了。”
萧珩坐在床边,替她擦拭脸颊。
沈曦请来的五位靖州名医几乎都说出了同样的一句话。
“没什么大事…你且先醒过来…如何?”
“你可知靖州城也开了家蜀地来的油泼辣子面,等你醒来,咱们再比一场,这次我不会让你了…”
“三月都过了,马上四月了,我答应过你春末夏初的第一声蝉鸣后,咱们便去游历江湖,看尽美景,踏遍烟霞的…等你醒来,你想去哪便去哪我便陪你去哪好不好?”
“这可是你说啊…”
床上人突然开口。
“你觉得怎么样!”
明程抬手去抚摸他的脸,“干嘛这么紧张…”
“对不起。”萧珩握住她的手,声音愧疚而柔软,“以后,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我发誓。”
明程仍旧虚弱地摇了摇头,捧起他的脸,温湿盈眶,“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以后怕是没法给你生下一儿半女了…”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我不在乎,我”
“允煦。”明程将头扭到一边,忍泪嘶声,但还是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一些,“靖州女子素来能伤青云榜之人颇多,你总归是要有自己子嗣的,你若是想纳侧妃,我”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萧珩将她转向自己,“我萧珩可以跟你保证,此生绝不会有妾侍一人,也绝不会有异腹之子。”
明程失笑,“喏,这是你自己说的,以后若是有违此诺,我可就不是赐一碗红花汤那般简单了。”
“豫王殿下,侯爷请您到军机殿商议要事。”
“知道了。”
萧珩替她盖好被子,在她额头轻轻一吻,“我去去就回。”
“嗯。”
萧珩走后,明程本想再睡一会,刚刚闭上眼,却听见有人在敲门。
“进来吧。”
明程微微睁眼,见凌越怒容犹在地看着自己,心下也知道他来看自己所为何事。
“与你想得一样,所以不必再来找我确认了。”
明程翻了个身,没有理他,便继续睡下。
“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皆因人而异,所以,你实在不必如此执着。”明程的话轻飘飘,好像腹中的那个孩子只是个为达目的而不得不用的手段而已。
“你赢了。”
凌越自嘲一笑,“豫王和靖州已经决定起兵了,你的目的达到了。”
明程闭目养神。
“如果我没猜错,沈小侯爷为王妃找来的那五个名医,怕也没有那么简单吧。”凌越低笑,像是在嘲笑着自己的无知,“王妃真是胆识过人,凭着这一出算计,既逼得豫王造反,又让夫君死心塌地,真是好手段…”
“凌越公子这是在质问我吗?”明程冷声一笑,“真是有意思,你们无法说服他的事,我帮你们做到了,难道不该谢谢我?”
“若知你是以自己为赌注来布局,我决不会帮你!”
明程幽冷地看了他一眼,“我早就说过,若不往他的最痛处戳下去,他根本不会奋起反抗,而他萧珩的最痛处只有我。”
**
明程在床上整整休养了一个月的时间。
其实她的伤并不算重。为她诊治的那五位靖州名医,不过受沈曦之命,故意夸大了一下她的病情罢了,凌越也并未说错,那个此生很难再有孕的油头确是她嘱托大夫的。
胸口的那一剑是那日萧珏围攻驿馆时,她趁蒙荃不注意,自己划上去的,至于那个孩子…是她在离开京城时,喝下了那碗早就备好的红花汤。
这世上大概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狠心的母亲了。只是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孩子,可以再有,而萧珩只有一个。
“怎么还是粥?”
明程蹙眉,她已经喝了一个月的粥和各色各类的药汤了,整整一个月,嘴里除了苦味大部分时间都是无味的,“我不要喝。”
“听话。”萧珩将她的小脑袋掰过来,“你大病初愈,大夫说还是清淡些比较好。”
明程的眉蹙得更紧。
这一个月,萧珩几乎每天都陪着自己,只要她醒来,总会看见他坐在书桌旁看书,或是在床边看折子。听靖州侯府的下人们说,一般都是在自己中午或是晚上熟睡之后,他才前去军机殿参与议事,以致靖州诸位大人和靖州骑将领们,都一致改变作息,每天只于中午和夜间前来侯府。
“明程,我已决意起兵京城了。”萧珩一边替她梳发,一边说道,“前段时间没有告诉你,是想让你安心养病,如今你也大好,我不想瞒你。”
“允煦…”明程抚住他的手,心疼地看着铜镜中的人,“我说过的,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是诡谲地狱,又或是锦绣云巅,我,都会在你身边,允煦,我都会陪着你的,”
“若我只是一个人,我必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如今我有你,就做不到那般不管不顾。”萧珩将她搂在胸前,目光沉重,“我若告诉你,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再也回不去京城了,回不去我们的家了,你可会怪我?”
“没有你,何来的家?”明程紧紧抱住他,声音哽咽,“只要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明程现在觉得自己竟然是那么残忍。
这段时间,两人十分有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提那个孩子,但明程知道,那个未出生的小人终究是狠狠伤到了他,明明是准备给他的惊喜和安慰,如今却成了伤他的利器。
这一个月来,虽然他总是当着自己的面在笑,可是有无数次,午夜醒来,她总会看到他一个人单薄地站在窗口,就这样望着天空,哀伤而无助。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应该能给他一些慰藉吧…
“允煦,其实我们的孩子”
“殿下!松城急报!侯爷请您去军机殿一趟!”
“好。”
萧珩将梳子放下,轻轻在她发髻上落下一吻,那样的深情与专注是一种异常的光亮,“明程,我知道对我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这个世上,不会有人比你重要。”萧珩眼眸一紧,终究还是划过一丝极重的伤意,但很快扬起一抹苦涩却释然的笑容,“所以…所以…即便没了他,即便没了我们的孩子,也不会改变什么,知道吗?我知道这段时间,你看似坦然放下,心中的伤痛也绝不会比我少,这些我都知道,但明程,你还有我不是吗?我们…还有彼此,这样就够了…真的够了…”
“是啊!这样就够了…”明程擦了擦眼泪,松开他,冲他一笑,“快去吧,别让忆渊他们等。”
萧珩也笑了笑,拍了拍她的头,便走了出去。
只是这一去,便是整整两个月。
两个月之后,萧珏以靖州勾结豫王谋逆为名,亲率六十万大军出兵靖州松城,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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