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孟秋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剑客,也是一个万分豪爽的朋友,但平心而论,他并不是一个特别温和的父亲。
无论是对长子叶英,次子叶晖,还是小儿子叶炜,他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亲近与宠爱,大多时候,对他们都是严厉与督促居多。
叶庄主以往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在叶孟秋看来,过多的疼宠只会消磨人的斗志,让人变得不堪大用,他的儿子们都被他寄予了重望,自然不希望他们变得软弱。
这种想法一直坚定,直到他在天泽楼下看到了这么多年都未见到的,长子转瞬而逝的笑容。
传言叶家阿英木纳至极,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从前都这样认为,只不过如今一见才知道,原来事实并非如此。
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叶庄主看到后突然就觉得心中有些酸软,于是在出门后遇到次子叶晖时,下意识的对他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
叶晖看到后,似乎愣了一愣,仿佛有些不可置信,又仿佛瞬间变得无措了。
那明明还是个不大的孩子,却已经谨慎的学会了遮掩了天性,哪怕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流露出惊喜,也只是克制的对他拱手行礼,唤道:“父亲。”
父亲。叶孟秋胡乱点了头,没再说什么,抬步回到了剑冢,抬目望着四下空旷的铸剑池,神情少有的茫然。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寻常人家的孩子,大多是叫爹爹的。
叶庄主描述不出这个滋味。
身为孩子的父亲,他希望他们能够变得优秀,变得强大,最好能够成为江湖中数得上名号的少年英杰,若是运气足够好,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够扬名立万,将整个藏剑山庄发扬光大。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实力才立足的是根本之基,他自认为自己做的没有错。
可不知为何,面对着寂静无比的剑庐,又想起次子那声亲近却克制的“父亲”,叶庄主紧紧攥起手中的佩剑,生平头一次觉出了茫然。
也因此,在阿罗前来辞别,言明要搬出去的时候,叶孟秋犹豫再三,百般思量,最终还是开了口挽留。
前来辞行本不是什么大事,况且若是要在藏剑地界开一家医馆,离得也不会太远,阿罗便没有声张,只是略显随意的过来说上一声,却没想到便被挽留。
听了他的话,阿罗惊讶极了,抬起眸子看了他一会儿,竟是半晌都没有说出话来。
“为什么呢?”阿罗确实不解,便直言问道,“庄内似乎并没有什么…再需要阿罗帮忙的地方。”
四下无人,叶孟秋沉默了片刻,似乎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连一直笔挺的脊背都弯折了些,摇头道:“不…还是有的。”
见到阿罗不甚明白,他便继续道:“说来惭愧,在阿罗姑娘来之前,叶某从未见过…阿英对谁有这样亲近,这样快乐的时候。”
“我大概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知道叶庄主这段日子想了什么,竟这般说道,唇畔也露出了一点苦笑。
“到了这般年纪,我才发觉,膝下的三个孩子,对我都是敬畏多一些,竟没有一个亲近于我,以前我只当他们性格如此,如今才知道…”
原来并非是这样,而是他们想要亲近父亲的时候,却已经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推的远远。
叶孟秋的声音里面隐隐有些悔意,他停顿片刻,继续道:“其实这段时间我避居剑庐,也想了很多。”
“这些年我只顾着藏剑山庄的发展,对这些孩子多有亏欠,实在错过了很多,如今见到阿英这般亲近姑娘,便想请求姑娘,能否在藏剑多留一段时日。”
他这段话出自肺腑,诚恳至极,阿罗听了,也忍不住有些动容,只是她以客人的身份总是叨扰,着实也不太方便,这也是阿罗想要搬出去的原因。
叶孟秋何等人也,见到阿罗犹豫的神情,略一沉吟,便明白了她的心中所想,不由试探道:“早就听闻阿罗姑娘师承万花医圣门下,医术超绝,不知可否暂留藏剑一段时日,帮叶某看顾一下内子。”
叶庄主的夫人身体确实不大好,但也没有到请一个大夫时刻跟随的地步,阿罗听了,哭笑不得,点头应道:“叶庄主客气了,既然如此,阿罗自无不可。”
同叶孟秋说完话,走出议事的厅堂,阿罗抚了抚压的褶皱的衣袖,正准备往天泽楼走去,不料刚一抬起眸子,便看到门侧站了个金灿灿的叶阿英。
他今日穿着身藏剑的弟子服,站在一旁的石阶上,眉目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显得极为安静,连额头上的梅花印痕都柔软了不少。
阿罗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似有所觉的抬起头,便正对上阿罗眼眸弯弯对着他笑得模样,叶英微微一顿,接着便唇角随她勾起一点弧度。
阿罗看到了,忍不住加深了笑意,抬步向着他走过去,又越过他往下看,那里空旷一片,是平日里藏剑弟子们练剑的地方。
叶英素来喜欢安静,这里人走动的多,声音又繁杂,他平日里是不常出现在此处的,现在过来,且是一副等待的姿态,其心不言而喻。
阿罗想到这里,唇边的笑意不禁更加深刻了,连声音也多了几分轻快,一边习惯性的牵起他的手向前走着,一边忍不住问道:“阿英怎么突然过来了?”
叶英没吭声,阿罗觉得不对,轻轻晃一晃他的手臂,才听到他闷闷的声音:“阿罗是不是要走了,过来向父亲辞行。”
阿罗惊讶于他的敏锐,正想问他是如何道的,一低头,便看到叶英纤长的睫毛轻颤,正克制的将一点低落情绪尽数收敛。
想要逗弄小团子一番的心忽然就沉寂了。
阿罗想,若她说是,想必叶团子也是不会反对的,甚至不会对她说一声:可以留下吗?其实我有点舍不得你走。
万花弟子心里突然就生出了一点绵密的心疼。
若是别的小孩子,不说哭闹不休,可至少会清楚的表达出自己想要什么,叶英却不同,无论是失去还是别离,他从来不会多说一声。
他只会将一切不好东西的尽数自己吞下,不会叫苦,也不会说累,默默的把一切都背负到自己尚是稚嫩的肩膀上,不露出一丝一毫。
阿罗开始忍不住想他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觉得那定然是一副君子端方,克制有礼的模样,他淡如流水,却又稳如山峦,宛如一棵亘古不变的老松,日久年深的抱着剑伫立在天泽楼下,静观海棠开落,庇佑藏剑山庄。
那会是种受人尊敬的日子,阿罗却觉得,无论将来前途如何,他日后能够过的平安快乐便好。
当然…若是他愿意说一说自己的想法,不再把什么事都一个人憋闷在心里就更好了。
阿罗这一想便没忍住想的有些长远,等到她回过神来,天泽楼已经到了。
叶英的问题她还没有回答,见到小团子眼睛里已经由最开始的困惑渐渐转为担忧,阿罗不好意思的摸摸他软软的头发,带着他去凳子旁坐。
“阿英是不是舍不得我,不想让我离开呀?”阿罗坐下来,没忍住抬起手轻轻捏了捏对面小团子的脸蛋,对他笑了起来。
她本是玩笑一般随口问着,便要回答之前的问题了,却没料到叶英听了这话,先是愣了愣,接着嘴唇便微微抿起,好半晌,很郑重的点了点头。
这次轮到阿罗愣了。叶英很少明确的表达过自己想要什么,阿罗也没有想过他真的会说是,如今见到,心里一刹那便软成了一片。
“我不走的。”阿罗摇摇头,快速对他道,“先前确实是去向庄主辞别,但被庄主又留了一段时日。”
见到叶英疑惑,阿罗又对他补充道:“叶庄主担心夫人的身体,也担心阿英无人陪伴,便将我留下来啦。”
叶英听了,正要点头,便看到对面人的目光渐渐由轻松变得严肃起来,然后很认真的看着他,对他道。
“阿英,往后你若再有什么心愿,得学会说出来呀。”
这句话与其说是建议,倒不如说是一句叮嘱,她说完后似乎还摸了摸他的头,但是时间太过久远了,再多的叶英已然记得不大清楚。
但许多年后,他每每立于天泽楼下,抱剑观花,静观人事变迁,枯荣寒暑,感悟天地之广阔悠远时,总忍不住想起来这句话。
“阿英,往后你若再有什么心愿,得学会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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