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阿罗的话多少起到了一些作用,也或许是做父亲的终究还是心软,一连数日,叶孟秋都没有再对叶英沉过脸,更不曾责罚过他。
其实他能过来的时间也不太多。
他是藏剑山庄的庄主,除了藏剑的大小事务外,与各大门派的关系来往也需要他颇为费心,因此,哪怕是尤为看重的长子,他能够放在叶英身上的注意力也着实不多。
仅有的那几次,也不过是抽出空闲时间来,尽心指导指导长子的剑术,却每每发觉他愚笨不堪,一套完整的剑法也使不完全。
叶孟秋自己本是天资高绝之辈,他才华横溢,又在剑道上一日千里,本是春风得意之时,却每每瞧见承载了自己无尽期望,将来要继承自己衣钵的长子如此不堪,心中便会忍不住生出怒意,继而责罚长子。
也不是没有克制过,但他只要一想起不知几时便会风云变幻的江湖,又想起在这偌大的江湖里显得格外渺小的藏剑,便忍不住急躁了些。
他实在需要一个百年之后,在他再也没有力气庇佑藏剑时,也能够撑得住藏剑山庄根基的人。
在这样高的期望之下,长子的表现却令他大失所望,如此落差,便忍不住对他发上一通脾气。
叶孟秋摇头,心下微叹,长子愚钝,次子又不喜剑术,难道藏剑山庄这偌大的家业,在百年之后,便要复归黄土吗?
叶庄主忧心忡忡,恰逢今日有空,便悬挂着佩剑,快步朝着叶英的院子走去,想着抽空指导指导长子的剑法,阿英天资虽差,勤奋一些,说不得还能补一补。
这样一想,他的面色看起来便好了不少,虽然明白自己即将要面对什么,但今日想的还算乐观,只觉得就算是坨糊不上墙的烂泥,努力一下,哪怕能糊出个小土堆也好呢。
叶孟秋想着想着,心下不由宽松了一些,忍不住舒展了一点眉头,心里琢磨一下,竟还觉得有几分道理,当下便加快了速度。
藏剑山庄的回廊曲折环绕,布局雅致,这是参考了江南小园的风格,只不过与温雅柔润的江南园林不同的是,藏剑的院中还伫立着许多座气势磅礴的剑状石雕,为之增添了江湖的侠义之气。
清晨还有一层未散雾气,给山庄罩了层朦胧的薄纱,却没能阻挡住叶庄主愈发快速的脚步,他七拐八绕的绕过长廊,不一会便进了叶英所在的院子里。
院内有破风之声,听起来似乎是在练习剑术,叶孟秋听着,慢慢停下了脚步,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些许满意之色。
他的这个大儿子,资质虽然平平,却是足够勤恳的。
叶孟秋没有走近,他像是每一位意外瞧见自家孩子私下用功的家长,心里熨帖的宛如温泉浸泡,面上却不愿显露出来,甚至还故意隐匿了自己的行迹。
这便让他看到了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院子里似乎不仅有他早起修习剑法的大儿子,细雪初融的海棠树下,还端然静坐着一位紫衣墨袍的万花姑娘。
那姑娘安静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看着书,她看的细致,好一会儿才会慢慢的翻过一页,但她的注意力似乎不全在此,看书的空隙里,还会不时抬头看一眼一旁练剑的叶英。
叶孟秋觉得有意思,他有几日没有过来,倒是不知道天泽楼中如今原来是这般光景。
说起阿罗如何会陪着叶英习剑,其实也是个意外。
那一日同叶庄主说完那一番话,阿罗虽说的是铿锵有力,但其实心底下也没有什么底,好在叶庄主似乎一时间也没转过弯来,此事便暂时到此为止。
好处便是叶团子没有受到责罚,安安稳稳的被抢救了下来,而坏处也有,大约便是…阿罗心里愈发的虚了。
叶孟秋走后,阿罗走过去,半蹲下身子在叶团子面前,伸出指尖轻轻戳他深抿的嘴角,试图让他轻松起来。
她总是忍不住对叶英怀有一种天然的,却又无比坚定的信任。只觉得他以后定然会如她所说的那样,是个极其出色的人。
绝不会如旁人说的那般,天资愚钝,不堪大用。
这样想着,阿罗看向叶团子的目光除了安慰与鼓励,还着带一些本应如此,就该是这样的肯定之感。
阿罗弯着眼睛逗团子,她全然不晓得对一个尚且年幼,心性还不够成熟,又时常被父亲用失望透顶的目光瞧着的小团子来说,这样的信任代表着什么,总之放她回过神来的时候…
他便这样看着她了。
叶英的面容极俊秀,虽然他还尚处于幼崽的阶段,眼睛偏圆一些,脸颊也有些肉,但这丝毫不会妨碍到他对人的巨大杀伤力。
他抬着头看阿罗,看了有好一会,眼睛湿润润的,即使极尽收敛了一些,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感谢与亲近。
无论日的他后有多么强大,又有多么坚定,但此时此刻,日后名满江湖的心剑叶英,他也还是个矮矮的小团子,他依然不畏惧怀疑,却不是不喜欢被信任。
这目光落到阿罗眼里,看的她心里一软,似乎有什么在她柔软的心尖上轻触了一下,一点儿不重,却厉害的不得了,万花弟子攥了下衣袖,终是没忍住,走过去把叶团子抱了抱。
突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他了,哪怕要走,也应当要等到他长大成人了,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
除了万花谷的师兄师妹们,阿罗少有对人这般牵挂,怀里陷进去一颗软绵绵的团子,阿罗抱着他,心下却在想着,其实这也好办。
虽说一直叨扰藏剑不太好,但她此行出门本就自由无比,又没有什么任务,左右叶家的阿英她暂时也割舍不下,倒不如在西湖旁的城镇里寻一家店面,先开一家医馆,在此处停留一段时间。
揉一揉叶团子柔软的黑发,阿罗心下想着,便愈发觉得可行,准备出门后便托叶庄主打听了一番,问一问周围有没有合适的住处。
也因此,阿罗没有再对叶英提过离开的事,闲暇之时,反倒会拿本书来叶英的院子里,陪着他修习剑法。
叶英习剑与旁的人不同,一般的人学习剑法,先是将招式囫囵吞枣学个完全,再慢慢参透招式的奥妙,他则不同,出剑极少,悟性却是世间罕见,周身的气息愈发的圆融。
阿罗一日日看着他成长起来,心里不知道有多开心,无论看不看的懂,总会少不了一番夸赞。
叶英在修行的时候阿罗是绝不会去打扰的,或看一会医书,或研究一些新的方子,又或者是闲暇时作一副丹青,万花的弟子,总不会无趣的。
等到叶英休息的时候也会主动过来看看,他不是特别主动的性子,确实也不怎么与人相处,一开始还会有点不好意思,时常被阿罗逗弄的脸蛋通红,时间久了,便也习以为常。
“阿英。”瞧见他应当是休息了,朝着这边走过来,阿罗便弯着眼睛对他挥挥手,唤道,“快过来坐。”
等到他过来了,阿罗笑眯眯的看着他不说话,笑了一会儿,突然抬手向他嘴中塞了些什么东西,叶团子惊讶了一瞬,便感觉到一股淡淡的甜意自口中弥漫开来。
叶英嘴中含着一颗被偷袭而来的糖,没有在意万花弟子的冒犯,眼神愈发的柔软,过了一会儿,唇边竟是渐渐露出了一点笑容。
阿罗看到了,又是忍不住揉着他的头笑。
叶英其实喜欢吃一些甜食,想必知道的人很少,叶孟秋对长子的期望极高,要求也极尽严苛,像喜欢吃糖这样柔软的习惯,还是早早不要的好。
叶英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从未开口表达过自己的喜好,哪怕是平日里吃糕点,也没有表现过什么特别的偏好,若不是阿罗是大夫,有时候要哄不爱吃苦药的孩童,是以随身携带着一些糖果,想必还发现不了这个秘密。
院中是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躲在一旁的叶庄主却看的满眼疑惑,心情万分复杂。
他从未见过长子对谁有过这般亲近的模样。
在面对他的时候,长子惯来寡言,不喜吵闹,也不爱撒娇,面对夫人之时,因着是续弦,也多是尊敬有余,亲近却不足。
他原本只当他是性格如此,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原来也能见到,他对人有这般亲近的时候。
叶孟秋看着院子中央眼眸微弯,正同长子说着话的万花姑娘,只觉得心中有什么地方逐渐崩塌,一寸寸碎裂,让他觉得酸软。
其实又哪里有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不渴望孩子亲近的父亲呢,只不过是期望太高,又急进了些罢了,如今看到这副场景,叶庄主只觉得心中酸酸的。
他是不是当真对阿英有些太过严厉了?
叶庄主难得对自己产生了些许怀疑,他心神微震,不欲过去打扰,本要悄悄离开了,却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又忍不住转过头悄悄看了一眼。
向来木纳寡言的叶家阿英宛如一颗被戳开坚硬外皮的糯米团子,柔软又乖巧,不知听到了什么,唇边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当父亲的都不常看到的笑容。
叶孟秋:“……”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