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联碧合

170.风暴

    
    防盗这事儿……还是要做的……
    许碧还真没清商想得多, 因为她这会儿正疼得头上冒汗, 顾不得别的了。
    刚才马车那么狂颠,苏阮生怕她掉下去, 拼了命地抱住她的脚, 虽说没将她脚踝拉脱臼,却也是扭到了。方才麻木了不知疼,这会儿血脉流通, 脚上稍稍一动便是一阵疼痛。十根手指因为死死扳着车辕, 不但磨破了皮, 还折断了几根指甲,尤其是左手食指,整片指甲都掀了起来,十指连心, 比脚上还疼呢。
    “只是扭伤。”络腮胡子拉下她的袜子看了看, 又握着她的脚活动了一下,“还好没有脱臼,只消好生休养几日就无事了。”想了想, 又补了一句:“只是这几日万不可再随意行走,若是再扭一下便伤得重了。”
    这可不是军营里那些皮糙肉厚的汉子们, 便是有些小伤小病也根本不在心上。看这身子纤瘦得跟柳条似的,肌肤更是娇嫩,才扭这一下就已经肿了起来。尤其那双脚——本朝虽不兴缠足了, 这双脚仍旧还没有他手掌大, 他一只手便能握得过来。
    还有那双小手, 纤纤十指血迹斑斑,有她自己的血,也有刚才樱木脖子上喷溅出来的血;那掌心和手指上还有握紧瓷片时割出来的裂口。一个闺阁女子,竟然敢扑上去将那倭人割喉,实在是——勇气可嘉。若不是她,说不得他就要挨上一弩,虽说未必就会致命,但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多谢你了。”许碧试着把自己的脚往回拉了一下。虽说她不是真正的许二姑娘,并不会像知晴一般,觉得自己的脚被外男碰了一下就该剁掉,但总这么被陌生人抓着也不大像话,就算是医生,检查完了也该放手了。
    络腮胡子猛然回神,连忙松开了手,又看了看她的双手:“待回去还是请个郎中好生看看吧,这指甲大约还养得回去。”军中拷问奸细也有拔甲这项手段,可算入酷刑之中了,这一个娇滴滴的女儿家,指甲被掀成这样也不知会如何疼痛了,不曾哭出来已是意料之外。
    不,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连人都敢杀,又能自己死抱着车辕坚持了这般久,又岂会因这伤哭起来……络腮胡子不由得自嘲地摇了摇头。好在这会儿后面的人也该撵上来了,宣城虽小,文同总还能请个得用的郎中来。
    许碧其实心里也揪着呢。这络腮胡子杀了倭人,还嚷着要留个活口,显然不是普通山匪了,但他杀倭可不等于就会放了她们。这会儿听络腮胡子说“回去”,心里才猛然一松,试探着道:“不知义士尊姓大名?蒙义士搭救,请教了名姓,回去也好为几位立个长生牌位,早晚一炷香,保佑诸位长命百岁,子孙荣华。”
    她不敢说必有厚报什么的,唯恐这些人以为她是要打探他们的底细,再生出杀人灭口的心思来。虽然她觉得络腮胡子应该不会如此,否则刚才又何必拦住马车来救她?但仔细一点总是好的。万一她提出厚报,这些人觉得她有油水可榨,再向沈家要赎金可怎么办?那事情就闹得太大,她这被劫持的事儿也就兜不住了。
    就算不是真正的许二姑娘,许碧总归还是有常识的。被绑架这种事儿,放在现代都有不少麻烦,更不必说是在这个时候了。真被嚷嚷出去,第一个丢脸的就是沈家,第二个就是许家。婆家娘家都因为她丢了脸面,就算她是受害人,恐怕也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这几个人做了好事不留名,拍拍屁股就走人,然后她自己再想办法回去。
    虽说被劫了一夜,自己回去也有好些事情说不清楚,但幸好那些倭人是连知晴一起绑了来的,身边有个丫鬟陪着,要比自己被绑架强得多。
    不过她说了这些话,就敏锐地感觉到气氛有些奇怪。络腮胡子大半张脸都被胡须盖住,倒还看不出什么来,可后面赶上来的那几个汉子,表情就是十分古怪了,倒似乎是想笑又极力忍住的模样。尤其是那个瘦瘦小小的年轻人,一手牵着刚才络腮胡子骑过来的马,把脸藏在马颈侧,好像马上就要忍不住笑出来似的。
    许碧正在琢磨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可笑的话,便听络腮胡子大声咳嗽了一声,将双手一拍:“罢了,什么长生牌位,俺们也不要那个,这就告辞了。弟兄们,走了。”
    后头几个汉子一声应喏,掉头就走。这些人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没片刻就爬上山坡,当真消失在树林中了。
    “姑娘!”知晴总算不吐了,眼泪汪汪地跑过来,“这,这些山匪走了?”居然真的将她们放了?真是菩萨保佑,等她到了沈家,一定要去庙里上香还愿!
    “走了。”许碧抬起一条手臂,挡住知晴别往自己身上扑,“还哭哭啼啼的做什么,想想如何回去才是要紧的。”
    苏阮走上来,对许碧深深施了一礼:“今日之事,都是我连累了姑娘……”
    许碧摆摆手:“这种无妄之灾谁能说得准,快别这么说了。咱们现下得想法子回宣城去。我的人想必还在驿站里,就不知道你身边的其他人还能不能……”
    苏阮黯然:“我身边的人,除了清商,都已被杀了。”
    她一边说,一边找了条干净帕子想替许碧裹住双手,又有些发愁道:“可如今这也不知是跑到了什么地方……”别说她们都不会赶车,就算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正说着,忽然听到后头隐隐有声音。知晴是惊弓之鸟,立时就变了脸色:“姑娘,快躲躲吧!”
    情况未明,的确是应该躲一躲。许碧正要开口,忽然竖起了耳朵:“等等!我听着——像是知雨的声音!”
    “知雨?”知晴这一喜非同小可,也顾不得害怕了,连忙爬上车辕翘首望去。也亏得她一双眼睛颇为好用,片刻之后便欢呼起来:“姑娘,果然是知雨!”
    来的可不只是知雨。林妈妈等人都在,还有个穿着官服的人,领着几个衙役,倒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
    知雨眼睛都要哭成了烂桃儿,一见许碧伤痕累累的模样,那眼泪又像开了闸一般:“姑娘,姑娘你受苦了!都怪奴婢回去得太晚了……”
    林妈妈也是面如土色。她一时偷懒,就被倭人将少奶奶给掳了去,若是寻不回人来,回了沈家她这条老命怕也要保不住。此刻眼见许碧无恙,连身上的衣裳都穿得好好的——虽然也有脏污破损,头发也有些散乱,但林妈妈是有经验的人,看许碧胸前衣襟没有撕扯的痕迹,颈中也干干净净的,心里那块大石便放下了,忙也上前来嘘寒问暖,又道:“亏得知雨去报了官,文县令便带了衙役来寻人……”说着就拿出帕子来抹眼角,“真是菩萨保佑,姑娘没事……”
    许碧扶着知雨的肩膀,一瘸一拐地转向那位文县令:“多谢文大人了。”
    “姑娘切莫客气。”文同连忙还礼,“这些倭人实在可恶,乔装混入宣城,竟意欲劫持沈少夫人。幸得少夫人机警,这些人未能得手,便丧心病狂火烧驿站,以至苏家下人死伤惨重。不过将几名倭寇全部围歼于驿站之内,不曾有一人逃脱,也算是侥天之幸了。”
    许碧不由得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文县令。看着年纪不大,这话可是说得滴水不漏啊。先说这些倭人就是冲着她来的,那苏姑娘之前的事自然就被抹了去了,至于那些下人,自然就是死在宣城驿站的。再说将倭寇围歼于驿站之内,那她被劫持一夜的事儿也就没了,还多了个机警的美名。而且不曾有一人逃脱,他这个宣城县令也能将功折罪——虽说被混进了奸细来,可到底还是一网打尽了嘛。好几颗实实在在的倭寇人头呢,正经是一份功劳。
    “多亏了文县令调遣得当,救援及时……”许碧接口,“那几名倭寇实在是凶悍残忍……”花花轿子众人抬,文县令替她保住了名声,那她也该成全人家的功劳。再说了,这功劳恐怕本来就是这位文县令的,络腮胡子那帮人刚才如此痛快地就走了,必定是早知道文县令会带人过来,所以他们根本就是一伙的吧……
    “不敢当不敢当。”文同也在不露痕迹地打量着许碧。看着是一身的狼狈,换了别家的姑娘只怕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了,这位却还生龙活虎的,看着精神居然不错。真不愧是沈家选的儿媳,有胆色!
    当然,这会儿文同还不知道许碧手握瓷片给樱木割喉的战绩呢。
    苏阮在旁边也松了口气,清商更是险些腿软得坐到地上去。虽则驿站里有不少人,但沈家这位少奶奶与她际遇相同,自是不会往外乱讲。而文同若是要这份功劳,自然也会让手下人守口如瓶,如此,苏阮被劫的事儿,就算是抹过去了。
    唯一倒楣的大概就是那处驿站,非得被祝融大神光顾一次不可了。不过那驿站本来就挺破烂的,若是趁此机会再重新修建,倒还是件好事呢。
    “来人,将那三名倭人枭首示众!”是三个不是六个,大家日后可不要说漏了嘴。
    对好了数字,一行人自然返回宣城。好在马车离开之时乃是深夜,走的又是野旷人少之处,并未引起注意。加上驿站那边放了把火,黑烟冲天引得半城人都去救火,许碧一行人趁机入城,倒也无人得知。
    驿站那边是不能住了,文同便将人带进了县衙后院,他自家的住处。
    文同是带了家人来上任的。文家人口简单,除了文夫人之外,便是文同的老母,以及他的妹妹。
    文老太太虽被称一声“老”太太,其实年纪也还不到五十岁。只是文家清贫,文老太太还曾经在地里做过七八年的活计,风吹日晒,瞧着略老相些,精神却是极健旺的。看见儿子接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回来,年纪都与自己小女儿相差不多,便眉开眼笑,只当是自己女儿一般亲热。及见许碧手上的伤,又不由得心疼,忙赶着叫人去请郎中,又安排下人烧水,给许碧和苏阮梳洗。
    许碧身上看起来血迹斑斑的吓人,其实也都只是皮外伤,郎中敷药包扎之后再洗漱过,便觉得神清气爽,仿佛重新活过来了似的。
    “姑娘,这是安神药。”知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药从外头进来。这个药是文同特意让郎中开出来的。毕竟都是闺阁之中的女儿家,被穷凶极恶的歹人劫持,可不是要被吓坏了?吃上几帖安神药,这也是富贵人家女眷受惊之后常用的手段。
    知晴觉得自己也应该喝一碗安神药。在马车里时倒还不觉得,如今已经脱离了险境,她脑海里来来回回的倒全是那血淋淋的场面了,恐怕今儿晚上也别想睡得着觉。
    许碧没有接药:“你跪下!”
    知晴打了个冷战,连忙把药放到一边,扑通一声跪下了。如今她看见许碧,就忍不住想起她割那倭人喉咙时的狠厉,只觉得心惊胆战,哪敢违背许碧的话?
    “你可知道错在何处?”如果知晴是员工,许碧早就把她开除了,无奈贴身丫鬟不同,她也只好狠狠敲打她一番,只望她还不是个榆木疙瘩脑袋,能开上一窍也好。
    “奴婢,奴婢……”知晴真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她还自觉今晚跟着许碧出生入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了呢。
    许碧脸色更冷:“你可知道,这些倭人之所以劫持我,都是因为你肆意招摇,说出了我的身份之故!沈家在江浙抗倭,乃是这些倭寇最仇恨之人,听见说是沈家的女眷,焉有放过之理?若不是他们有意将我当做人质,恐怕昨天晚上,咱们一行人就要全遭了他们的毒手,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知晴这会儿才害怕起来:“奴婢,奴婢不知道……”她就是生气清商抢她叫人烧好的热水,以为清商是仗着主子是待选秀女,所以想抬出自己家姑娘的身份来,好压一压她呀。怎知道那里会有倭人呢……
    “你一句不知道,却害得我落入贼寇之手。纵然文县令好心遮掩过去,沈家人却是知道的。你说,他们会如何看待于我?连身边的丫鬟都约束不住,口无遮拦招来这样的祸事,授人以柄。这样的少奶奶,沈家人可会喜欢?若是他们对我不喜,你们这些跟着我陪嫁过来的,难道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不成?”
    知晴软倒在地:“姑娘,奴婢错了,奴婢知错了……”姑娘不得好,她自然也不得好啊。高门大户里对名节有失的女眷如何处置,知晴也是听说过的。若是姑娘被送去了庵堂里,或者是幽禁在院子里,那她们这些陪嫁丫鬟自然也是要跟着的,到时候沈家纵有天大的富贵,也与她无关了。
    许碧却不打算就此罢休:“你才离了许家就犯下这样大错,可见是我约束不住你。既然如此,我也不敢用你,今日就叫人送你回许家,大约回去了,你也就知道规矩了。”
    知晴大骇,忙跪正了,呯呯地就磕起头来:“姑娘别送奴婢回去。奴婢知错了!日后定然小心谨慎,再不敢胡乱说话了。求姑娘饶了奴婢……”
    知雨在一旁站着,看知晴磕得额头青紫,不由得面露不忍之色,却强忍住了没有开口。
    许碧端着架子坐了片刻,看知晴涕泪交加,真是被吓得不轻,才对知雨使了个眼色。知雨忙也跪下:“姑娘,知晴姐姐这回知道错了,下次断不敢再犯的,姑娘就开开恩,别送她回去了。不然,知晴姐姐回去也要挨罚的。”
    知晴想到回了许家只怕下场更糟,连忙又用力磕头。许碧这才叹了口气:“既然这样,你先留下,以观后效。若是再犯,我也顾不得这些年的主仆情份,只能打发你回去,免得你既害了自己,又害了我。”但愿这一回能让知晴得了教训,以后老老实实做事,别再惹祸了。
    “姑娘——”知雨看出她的心思,小声道,“姨娘是不能跟着您嫁出去的,您在婆家好好的,姨娘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她晓得姑娘的心思——亲姨娘连面都没见过,这些年就只有路姨娘,如何能不亲近?且路姨娘在许家过得又不好,姑娘又是嫁去沈家冲喜,两边皆是忧心挂念,真是难上加难。然而毕竟没有带着姨娘出嫁的,如今姑娘替路姨娘争到了翠庐独居的待遇,又给路姨娘留了五百两银子,也算是安置得极妥当了。
    许碧有些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句:“我知道。”
    前世,她的父母是一对怨偶,好容易熬到她上了大学,人家就迫不及待地离婚,又各自组建新家庭去了。剩下她就成了个两不靠,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对她都淡淡的。这么一比,竟还不如路姨娘对许二姑娘关心疼爱呢。
    虽说她是个“冒名顶替”的,但仅仅是受原身的记忆影响就对路姨娘生出亲近之意,可见路姨娘的真心。可惜她才来就要嫁出去,竟然连多让路姨娘关心几天的机会都没有……
    知雨见她还是眉头不展,不禁又道:“姑娘,奴婢多嘴说一句,姨娘这般安置已是最好的了,如今您得想想您自个儿的事啊……”
    “是啊。”许碧不禁又叹了口气。虽说已经衡量过了利害关系,可冲喜难道又是什么好事不成?最糟糕的,万一她刚进了门,沈家大郎就死了呢?那她不是来冲喜的,分明是来报丧的。如果那样,沈家人会对她怎么样?她真得替自己好好打算一下了。
    流苏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据她所说,沈家的人员不算太多,但成分还是挺复杂的。
    沈大将军——她未来的公公,原配是自己的青梅竹马,姓连,秀才之女。只可惜身子太弱,生下长子沈云殊之后就过世了。于是两年之后,继室王氏就进了门。
    那会沈文已经做了百户,再娶自然就不是穷秀才的女儿了,这位沈夫人娘家还是先帝的王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的同族,当然只是旁枝,而且离得八丈远,说起来也就是同姓而已,但总归听起来是挺能唬人的。
    王氏进门之后,很快就生了一儿一女。儿子沈云安,今年也有十六了;女儿沈云娇,则是跟许碧一般年纪。
    另外,沈家还有个庶出的女儿沈云婷,今年十五岁。她的生母捧香是原配夫人连氏身边的丫鬟,在连氏过世而王氏尚未进门之前,一直替沈大将军管着后宅。
    这么看来,沈家的人口跟许家差不多,可关系却是要比许家复杂多了。
    “难怪沈家这么痛快就答应让我嫁过去……”许碧不能不阴谋论一下了。如果沈云殊的亲娘还在世,恐怕是不肯让许家拿个庶女来换嫡女的,毕竟沈云殊是嫡长子,娶来的妻子是要掌家理事的,而庶女在这上头可未必能行。就说许碧这畏畏缩缩的性子,她敢管事,能管事吗?
    “要是这么看来,沈大少爷或许一时半时还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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