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放鸽子(上)
“啊~时间过得好快啊!”田中清风如是说着。“这么快就已经到了下半学期了呢。”她一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趴在后座友助加奈的桌子上。
友助加奈心不在焉地点头,灰色的眼眸空茫地看向窗外湛蓝的天空。
对于她来说,初中的生活简直平静得让人难以置信。
没有对她充满偏见和迁怒的老师,没有将自己看作空气的同学,也没有时时刻刻想要刁难她的炽焰花火——友助加奈略有些迟钝的性格似乎并没有像小学时一样被人针对;虽然她的新朋友依旧不多,但她至少没有再被孤立和欺凌——这让她有时甚至会感觉过去的那段灰色时光也许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梦罢了。
但是她到现在为止仍对猫叫与烟火如影随形的恐惧,却依旧在提醒着她:那一切从来都不是梦。
啧,怎么又跑神了。友助加奈摇摇头,把飘飞的思绪收回。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秋季校服——不再是英豪小学那贵族一样的华丽款式,只是设计简洁的水手服而已。
环境已经变了,而那些痛苦也已经远去——友助加奈不禁微笑起来。
“是啊,这时间过得太快了。”她轻声道。“已经秋天了啊。”
说着,她稍稍扭头,看向不远处正在誊抄着笔记的自己的幼驯染,轰焦冻。
嘛,这样美好的时光,应该还有很长吧。友助加奈这样想道。
初中第一年的下半学期,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悄然到来了。
“小轰哇,这次的社会实践活动还去’小石头’吧!”友助加奈在放学路上对身边的轰焦冻如是说道。
“说起来,小轰上一次去都是好几周前了——小宗介上次还和我说什么’焦冻哥哥再不来就要生气了’呢。”她绘声绘色地学着那孩子的语气,成功把轰焦冻逗笑了。
“那孩子——”轰焦冻又想到第一次见到那个名叫宗介的小男孩时的情景。
他的双眼都被摘除了,他用两个黑洞洞的眼眶可怜地望着自己,严重畸形的面部甚至无法正常地露出一个最简单的笑容。他抱住自己,拉住自己的衣角,就像一头乞食的小兽,无望又渴望地等待着哪怕是一丝最微薄的关爱。
“焦冻哥哥!焦冻哥哥!”他总是这样叫着自己,残缺的牙齿和畸形的面部让他说得含混不清,但其中满溢的快乐和期待却无人能错认。
“好。”他听到自己这么说。时隔几周,他也希望再看到那些坚强的小家伙们。
“太好啦!”友助加奈很高兴,“那就这周六?铃木奶奶说她打算这周末带着大一点的孩子们去海洋公园,她说和海豚啊海豹之类的动物多接触的话,可能对小樱和小叶——那两个患有自闭症的姐弟俩,你还记得吗——有好处呢。”
“而且,铃木奶奶已经订好票啦,还给我们两个也留了呢。”她兴致勃勃道。
“好。”轰焦冻看上去也有些兴趣,他点头道。“那需要我准备什么吗?”
友助加奈摇头。“准备好你自己就好啦!”说着,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小小的两颗虎牙让她看上去就像只小狐狸一样。
轰焦冻也被带动着笑了起来。“好,还是老地方见?”
“嗯嗯!”
然而到了周六,在约定好的地方——那个离家不远的、可以让他们搭上前往郊区的车的公交站旁,友助加奈却怎么都没有等到轰焦冻。前往目的地的车走过了一班又一班,但从不会迟到的幼驯染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在她的眼前。
“嘟——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无法接通。”电话里传来机械的应答声。
友助加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
电话也打不通啊。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忧虑地想。
……已经订好的大巴车会在规定的时间接孩子们和院长——她不能再拖下去了。
友助加奈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去轰焦冻家里看一看。
然而不管她如何敲轰焦冻房间的窗户,都没有人应答。
到最后,还是轰焦冻的姐姐轰冬美发现了友助加奈。“小加奈快走吧,别等了——父亲大人在突击检查焦冻的训练成果呢。”她低声说道。
友助加奈这才明白过来。她不再多问,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轰家的宅邸。
终于坐上了前往社会福利院的公交车。她思前想后,最后还是给轰焦冻发了一个短信。
“我听说小轰在训练啊……抱歉我不能帮到你什么,不过……”打到这里,她停下来思考了一下。
“……放心啦!我会帮你把社会实践的章盖上的!”她的指尖在屏幕上轻快地敲击着。
按下“发送”健。友助加奈放下手机,望向了窗外。
嘛,虽然有点可惜,但是没关系——
以后总归还是有机会的嘛。她自我安慰地想。
…………
当她终于狂奔着赶到的时候,租好的中巴车已经等在门口了。院长和护工奶奶们正在把难掩兴奋的孩子们聚拢过来——要知道,这可是院长不知道攒了多久的保障金才能给予孩子们的,难得的福利。
“啊啦早上好——小加奈终于来啦!”站在大门口的院长看到了友助加奈,热情地打招呼道。“孩子们刚才还在问呢……我也在担心小加奈今天会不会来不了了呢。”
“诶,今天小焦冻不是说要来吗?”院长向友助加奈身后看了看,有些疑惑地问。
“啊哈哈——”友助加奈干笑了一下。“他今天突然有急事来不了啦。”
“不过……”说着,她凑近院长,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铃木奶奶~不过小轰的社会实践印章的话就拜托啦!之后补上!拜托啦!”说完,她双手合十,一副讨好的样子。
铃木院长忍俊不禁。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一下友助加奈的额头,“你这孩子——好吧,就帮你这一次!下一次一定要让小焦冻补上才行哦,记住了吗?”她其实很喜欢加奈如今变得越发轻松活泼的样子,因此也并不吝于帮她这么一个小小的忙。
“好!”友助加奈认真点头道。
孩子们笑闹着,终于在院长和加奈的护送下坐上了中巴车的座位。“好啦孩子们!准备好去海洋公园了吗?”院长拍拍手,和蔼地笑着问道。
“准备好啦!”孩子们参差不齐地回应着,开心地挥舞着自己因营养不良而细弱的手臂,瘦小的脸庞个个都洋溢着期冀的光芒。
“那么,师傅,可以出发啦!”友助加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同样兴致勃勃地对着驾驶座上的司机大叔这样说道。
但司机师傅却好像完全没有受到车厢内欢乐气氛的影响。他只是沉默地发动了汽车,向着远离福利院的方向驶去。
电光火石之间,友助加奈看到那人透过后视镜飞速地瞥了自己一眼。
那浑浊而冰冷的眼神浸在阴影里,透出一股忽隐忽现的、阴郁的恶意。
友助加奈打了一个冷颤。但当她再看向后视镜的时候,那司机却早已移开了视线。他的神态在遮阳板的阴影中变得模糊,什么都看不清了。
刚才怎么……错觉吗?友助加奈的心中忽地涌上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只希望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啊。看着已经开始眯起眼睛的院长老人,还有兴奋地看着窗外的孩子们,友助加奈不由皱起眉头,这样祈祷道。
…………
然而神明似乎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
大巴车并没有开向他们所期待的海边。三十分钟过去,情况变得越发不对劲了。窗外的风景变得越来越荒凉——车子似乎正向着出城的方向一路疾驰。
“司机师傅,这不是去海洋公园的路啊?”友助加奈颤抖着声线提醒道。她低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无法接受信号的手机,有些慌乱地瞄了一眼窗外飞速向后倒去的风景。
车速太快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不测,像电影里那样跳车是不可能的——更何况还有铃木奶奶和孩子们。年久失修的道路大抵已经被遗弃多时,疾驰的车轮碾过碎裂的路面,半旧的大巴车在剧烈颠簸的同时带起滚滚烟尘。
透过扬起的尘土,加奈看不到任何人烟。这让她更加不安了。
司机沉默了一秒,踩紧了油门。汽车的引擎发出嗡嗡的轰鸣声,让人听不真切他的声音:“这是去海洋公园的路——这样走不堵车,近。”他有些敷衍地回答道。
听到这话,加奈越发迷惑。她去过海洋公园没错,但那也是幼年的记忆——更不用说这是第一次从如此偏远的福利院出发前往那里了。对于从小到大都在自己家附近生活的友助加奈来说,这座还在不断扩张的城市外围就像另一个世界那样陌生。
……所以这确实是去海洋公园的路吗?她半信半疑。但是走了这么久,却连海岸都未曾看到,这真的正常吗?还有收不到信号的手机……
不过,这是铃木奶奶租下的车。一贯可靠的她总是为孩子们作出最好的选择——所以这次……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么天真又侥幸地想着,友助加奈稍稍欠起身,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铃木奶奶的方向。
铃木奶奶和坐在中间的自己隔了几排座位,让加奈看不清她的脸,只能依稀确认她依旧安然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正在向她证明刚才的怀疑只是自己的多心而已。
友助加奈环视了一下车上的孩子们。他们乖巧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好奇的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望向窗外,对她的不安与焦躁一无所觉。
正在四处张望的她忽然本能般地感觉到一束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她猛地转头向着目光的源头看去,却只看到了后视镜倒映着的、不断后退的风景。
…………
然而铃木院长此刻并非如加奈所想那样安然。她微闭着双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苍老的双手正在廉价粗糙的衣料下颤抖。
其实在加奈问出那句话、将她从老年人的困倦中惊醒时,她就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这绝对不是去海洋公园的路,而开车的这个壮年男子也看上去并非善类。
为什么要图便宜,轻信了这个人的话呢?她忍不住埋怨起自己来。为什么就不能多怀疑一下这比市场价低得多的价位呢?什么“希望为慈善做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住在老区里面的人,自己都尚且食不果腹,又什么时候如此慷慨过?……
真的是老了……竟然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她皱起眉头,向窗外看去。——如果这些孩子们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一定都是自己的责任。她忍不住这样想。
看着窗外的景色,铃木院长努力回想着自己这几十年来对于这座城市的记忆。按照这条路线来看,这个司机也许要带着自己和孩子们前往因为城市扩张而正准备拆迁的工业区——那里的工人们早已撤出,已经空置的厂房正等待着被拆除,然后在留出的空地上,新的城区将会被建起。
她并不知道这个人劫持这些孩子们是要做什么。她也不敢去想。铃木院长已经悄悄地查看了手机——很显然,没有信号。
没有信号就不能报警,就不能获得英雄们的帮助——而自己,真的可以保护孩子们吗?铃木院长痛苦地思考着。
如果……如果姐姐能活得更久些就好了。她的脑海中突然划过这样的想法。她的个性【心灵感应】,仅限于和自己的双胞胎姐姐之间的实时交流,不受距离和环境的影响——过去,就凭借这个能力,她和姐姐无论相隔多远,都可以相互扶持。如此,仿佛再大的难关与险境都可以安然度过。
但是她的姐姐在几个月前去世了。现在,她再无人可以依靠。那根支撑了她一辈子的支柱已经消失了。被留下的她,如今只得用这衰老的双腿,独自蹒跚在这充满坎坷的人世上。但是,这样的自己,还能走多远呢?
自己真的能让孩子们从险境中逃脱吗?……就凭自己这已经老朽不堪、充满病痛的身体?铃木院长又一次这样拷问自己的内心。她感觉到一阵几近将她淹没的无力感。
她深吸了一口气。要是被人知道在人前一贯坚毅冷静的铃木院长,其实是个如此软弱的老太婆,估计小加奈会很吃惊吧?她忍不住在心底自嘲道。
冷静一点,院长奶奶。她对自己说。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那些孩子们还都指望着你呢。她握紧了双手,指甲扣进掌心的力量帮助她唤起了一点点勇气。
得想办法让那个人把车停下,然后报警——总得做点什么,老太婆,你还没老到动不了呢——做点什么!铃木院长如此心想着,悄悄将手袋中的胡椒喷雾握在了手里,掀开了保险盖。
下一秒,像是要壮胆一样,她大喝一声从座位上弹起,将握住胡椒喷雾的手伸向司机的方向。趁着司机还没有反应过来,充满刺激性的雾状液体便已经向他的脸上落去。
司机闷哼了一声。车子仍在行驶,但前进的路线变得混乱起来。车里的孩子们感受到了非同寻常的颠簸,开始惊叫起来。
成功了!铃木院长大喜过望。她用力地眨着流泪的双眼,忍住空气中弥漫的胡椒喷雾对自己呼吸道的刺激【注1】。她努力握住方向盘,试图让这辆中巴车恢复控制。
但缺乏经验的她忘记了再次检查一次司机的情况。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她甚至都来不及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在一片惊叫声中,她看到一张布满了绿色鳞片的狰狞的脸出现在她面前。那张脸上的两只眼睛覆着一层和蜥蜴一样的瞬膜【注2】,乍一看,就像是翻着白眼一样。
她感觉自己被猛地推了一把,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地面坠落。只有一瞬间的疼痛,她可以听到自己衰朽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她仰面从上车的阶梯跌落,头重重地磕在前门的玻璃上。鲜血染红了她花白的头发,但她却再也感觉不到痛楚了。
在她最后的模糊视线里,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姐姐的脸——和她一样刻满了皱纹的脸。
对不起——她挣扎着想要再看一眼车上的孩子们,却最终只是徒劳。
她苍老的心脏在最后的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激烈地搏动了一阵,然后倏然停止。她失去神采的双眼依旧紧盯着晃动的灰色车顶,手里还死死握着那支只喷过一次的胡椒喷雾。
“铃木奶奶?!”一切的变故发生得太快了。仅仅几分钟,惊恐与慌乱的气氛便开始在车厢内不受控制地蔓延。
友助加奈瞪大了眼睛。现在发生的一切都超过了她的预期和想象。她呆呆地望着眼前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的男人,浑身上下的血液都仿佛完全冻僵了。
——仿佛被钉在椅子上的她,浑身颤抖着,根本无暇顾及身边已经开始哭闹尖叫起来的孩童,甚至,连确认一下铃木奶奶的安危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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