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放鸽子(下)
从出生之日起便已经饱尝世间恶意的孩子们,似乎要比那些生活在普通世界的孩子们更加敏感,却又更加迟钝。他们无比敏锐地感知到了危险的降临,却在短暂地慌乱之后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乖巧而被动地接受着那两个蒙面男人的检视,脸上露出近乎麻木的神情,似乎将恐惧都放弃了。
瘦小的友助加奈似乎也被当成了福利院的孩子们中的一员。她被搜了身,手机也被夺走了,踩得粉碎。其中一个蒙面男人捏起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像是观察一件货品似的上下扫视着她。粗鲁的动作弄疼了加奈,将她拉回了现实。
“啧。也就这个小孩还像那么回事。”蒙面男人松开了自己的手,在直起身来之前还意犹未尽似的拍了拍她的脸。“脸蛋看着还挺可爱的——就是有点太瘦了。”
另一个蒙面男人啧了一声,语气里充满不屑:“蜥蜴先生,这就是你精心选择的’货物’?”他拽起一个患有兔唇的女孩的头发,将她残缺畸形的脸庞仰起,暴露在阳光下。“这个,是个丑八怪。”
他松开她,又走到另一个独臂男孩的身前,右手握拳,在他没有手臂的肩膀处捶了一记。男孩失去平衡向后倒去,所幸被站在后面的孩子挡住,没有摔倒在地上。那男人没再给那个男孩一个眼神,只是对着蜥坚人说道:“这个,是个残废。”
“还有这两个,”他指着小梅和小叶——那对自闭症姐弟——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对视着,卯足精神继续着“游戏”。“身体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脑子是坏的。”
他转过头,看向蜥坚人:“像这种质量——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找来的——可入不了老大的眼。”他兴致缺缺地走到了一边,随便对自己的蒙面同伴挥了挥手:“我就知道这废物不行——这些小孩就让这只蠢蜥蜴自己处理吧。走了。”
“哦。”他的同伴含混地答应着,跟上了他的脚步。
看着那两个蒙面男人越走越远,蜥坚人慌乱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追在他们身后,连还在一旁呆站着的孩子们都顾不上了:“什么?等、等一等——”
他对着二人的背影,急得说话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那钱……我的欠款——说好的抵账怎么算啊?还有那个老太婆……那些小孩……我、你、你们让我怎么办啊?”
“怎么办?”已经走了挺远的二人连头都没有回。“用脚趾头想都不能让你抵债吧?别告诉我你还想要那三百万——我们没有让你立马就还钱就已经很仁慈了。明白吗?”
“可是,可是!我为了抵债,偷了车、绑架了小孩,甚至还杀了人!我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们可不能丢下我不管啊!三百万我不要了!但是这些小孩就算老大看不上,也应该能换些钱吧?暗网交易也好、器官买卖也好——总能抵一些债吧?拜托——”蜥坚人卑微地跟在他们后面,语气近乎祈求。
“暗网?器官买卖?你可真敢说啊。”蒙面男人终于停下脚步,正眼看向蜥坚人。“我们为什么要承担这种风险?再说了,难道是我们让你去偷车、绑小孩、杀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弄,看向蜥坚人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蜥坚人愣在了原地。他感受到一阵眩晕,强烈的绝望感席卷而来。
“对啊,我们只说过只要找到合适的小孩——越多越好——就可以考虑抵掉你的债。”另一个蒙面人继续道,“是你自己蠢,非要采取这样的方式——我们为什么要替你的愚蠢买单?本来就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到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废物。”
“——是你抓不住机会,可别怪我们无情无义。”蒙面人的这句话似乎成了压垮蜥坚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的眼前忽地划过了无数个支离破碎的场景。废物。无能。无数个不同的面孔:他熟悉的,他不熟悉的,他热爱的,他讨厌的——都这么对他说过,脸上带着或失望或嘲讽的神情。为什么自己总是搞砸事情?为什么自己总是抓不住机会?他在心底怒吼着发问。因为你是个蠢货。记忆中的众人异口同声地如此回答。
自己真的是个蠢货吗?他瞪着血红的双眼,一股由无力感燃烧而起的熊熊愤怒从心底猛地窜出。不,一定不是的。我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我没有选择!我已经那么痛苦了,但他们却都只知道冷眼旁观!该死的是他们!为什么他们不能再给自己一次机会?!为什么命运偏要让我来承受这一切?!
在越发粗重的呼吸声中,蜥坚人仿佛听到了理智断裂的声音。
“你们这群禽兽——”他握紧被坚硬鳞片紧紧包裹的双拳,嘶吼着冲向前方已经准备自顾自离开的两个蒙面男人。“我跟你们拼了!!!”
但是下一秒,一阵剧烈的疼痛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愤怒。其中一个蒙面男人握住了他扬起的手腕,几秒后,他因用力而发白的指缝间开始渗出点点鲜血。
蜥坚人猛地甩开蒙面男人的手,后退了几步。他捂着手腕,身体因疼痛而摇晃着。刚刚被握住的手腕上,赫然出现了一条环切的伤口,那伤口很深,正汩汩地冒着鲜血。
“什、什么?你——”从未想过自己坚硬的保护层竟能被如此轻易地切开,蜥坚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畏惧的表情。剧痛让他无法继续保持个性的发动,绿色的鳞片开始逐渐剥落,露出其下苍白的皮肤。
“怎么,只允许你用个性,就没有想过我也用个性对付你?”蒙面人有些嫌弃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迹,轻蔑地俯视着已经痛得弯下腰的蜥坚人。他凑近蜥坚人已经恢复常人模样的面孔,低声说道:“你到底把我们这个组织看成了什么啊——你以为我们会乖乖遵守’不使用个性’原则,只会陪你玩玩过家家?”
蜥坚人瞪大了眼睛。他彻底清醒了。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到底被卷入了什么样的陷阱——当同意和黑暗做交易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明白的。
他们从来没想过放过他。他们要让他也堕入黑暗世界,然后成为他们的炮灰马前卒——永世不得翻身。
而一直没有说话的蒙面人接下来的一句话,更是让已经充满绝望的他如坠冰窟。
“刚才那些孩子们呢?怎么不在那里了?”那人忽然开口道。
此言一出,三人这才意识到他们已经纠缠了太久,竟然完全忘记了那些孩子们的存在。蜥坚人更是惊慌地转过身来到处乱看,连捂住伤口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了。
“跑了?看来他们也不都是脑子坏掉的嘛。”蒙面人嗤笑道,“不过在这种地方,他们能跑多远呢——真是不自量力。”
“好不容易来一趟,就这么回去也挺无聊的。”他舒展了一下筋骨,扭头对他的同伴说道。“干脆帮他把小孩找回来吧——看他都快吓得尿裤子了。”
“也行。”另一个蒙面人点头附议。他扭过头,对蜥坚人说道:“那你可就又欠了我们一个人情——你可别想着逃跑,这些小孩可是看到了你的脸的。”
看着蜥坚人点头,他又说:“这些小孩你之后想要怎么处置都行,只要把钱还上,我们就保证不打扰你今后的生活——这次人情,就当作是送你的好了。”他的语气就像在施舍一般。“你就守在公路边上,我们很快就回来。”
…………
友助加奈带着孩子们设法逃离的一路上,她真心觉得当下发生的这一切都是上天赐给她的奇迹。
且不论劫持他们的司机和接应的人发生矛盾这种完全不能预料到的情况,这些孩子们在她的指挥下异常的安静与顺从也让她倍感吃惊。
过去在福利院里的时候,总有几个孩子不服从管教,总在不适宜的时间和场合大吵大闹——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有意如此,而是因为他们发育迟滞的大脑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
但此刻,他们却令人惊讶的如此完美地践行着友助加奈的期望。直到那些歹徒完全从她的视野中消失,他们都有序地聚在一起,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惹人注目的声音。
友助加奈看上去镇静得完全不像平时的她。但实际上,只是祈祷孩子们在移动中不要跌倒或者发出声音就已经耗尽她所有的精力了。
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却又一片混乱。在寻找着躲藏地点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似乎被抽离出了身体,徒劳而又绝望地冷眼旁观着自己的挣扎。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她真的能带着孩子们逃走吗?她真的有力量保护好他们吗?……她选择的躲藏地点在她看来足够隐蔽也足够坚固,但事实真的如此吗?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如果选错了,她能承担后果吗?
她努力眨眼,让蓄积的眼泪不至于模糊自己的视线。她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初中生而已——她怎么知道该怎么做!
“我的手机被踩碎了不能用。但那边有一个公共电话……我不知道还能不能用。但是我必须要去试一试,报警叫人来救我们——只靠我们自己是没办法逃走的……”加奈一边将孩子们安置在躲藏点不易被人发现的角落,一边低声碎碎念着,倒不像是在向这些孩子们说话,更像是在说服着自己。“我出去之后你们可一定要安静,千万别被他们发现了。如果公共电话能用,那他们一定能定位我们的位置——到时候我们就有救了!”
“一定要乖乖的啊——不要被发现了!”加奈一再嘱咐着,但心里却很清楚这只是她虚无缥缈的期盼罢了。
尽管如此。谨慎地隐蔽好躲藏点的入口,她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那个公共电话是常见的黄绿色款式【注1】,友助加奈在带着孩子们寻找躲藏点的路上便已经注意到了。它就在一间看上去似乎曾经是便利店的屋子里面——那正是公共电话最经常会被设置的场所。那便利店的大门玻璃早已碎裂了一地,绿色的藤蔓从碎裂的地砖缝隙里顺着门框攀延而上,将这也许能救命的公共电话隐在了重重阴影里。
似乎是过于紧张的缘故,前往那里的路似乎比她想象中要更漫长。但好在经过没有任何掩体的路口之时,那三个歹徒正在激烈地冲突着,没有注意到她灰扑扑的瘦小身影。
终于拿起话筒的友助加奈感觉自己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话筒传来的声音是她听过无数遍的嘟嘟声,但此时对于她来说却宛如天籁。
难以置信,尽管这里的一切设施都已经被撤出,但公共电话的电路却还没被切断——它还能用!友助加奈感觉自己感动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但她不敢浪费一分一秒,飞速地按下“110”——那是呼叫警察求救的号码。【注2】
“警察吗?我是友助加奈,这里有十一个小孩——都是小石头福利院的,还有我,被三名歹徒劫持了……”友助加奈口齿清晰地低声说着,握紧话筒的手沁着冷汗,心脏在砰砰狂跳。飙升的肾上腺素帮了她一把——向来都有些迟钝笨拙的她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头脑清醒敏捷过。
得到已经确认他们的位置,警察和英雄们马上就会出动的回复后,友助加奈终于松了一口气。
但在下一秒,她的心就又一次提了起来。
她隐藏在茂密藤蔓的阴影里,透过枝叶的缝隙,看到那三人好像已经停止了争论——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我们已经不在原地,于是准备开始找了。加奈这样想道。
她看到那个会变成蜥蜴人的大叔似乎已经不再继续保持个性的发动——他站在原地,绿色的鳞片脱落下来,在他周围落了一地。而另外两个蒙着面的男人则兵分两路,向着不同方向搜索起来。
似乎是这便利店看上去太过于破败的缘故,他们并没有把这个方向作为首选的搜索范围。友助加奈注意到这个便利店似乎有一个后门——趁着他们还未关注这里,她完全可以悄悄从后门出去,躲到距离他们搜索路线更远的地方,拖延时间,等待英雄们到来。
但映入视网膜的场景却钉住了她的脚步。
她看到其中一个蒙面男人正向着孩子们躲藏的那间仓库的方向走去。的确,这些孩子们大多营养不良,又有许多身患残疾,根本没办法跑得太远——在他们奇迹般配合的情况下,加奈能把他们藏到巷子深处的、如此远且隐蔽的仓库内,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虽然那人现在距离找到他们还有些距离,但按照这样的路线搜索下去,孩子们被发现肯定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英雄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呢?他们被带到这里来是乘着车的,一路疾驰了一个小时,来到这比城郊还要更加偏远荒凉的地方。
而英雄的事务所大多都在市区。他们要到这里来,大概也不会是一两分钟的事。加奈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心急如焚地看着那人又搜完了一间屋子,向着距离孩子们更近的地方走去。她简直恨不得英雄们下一秒就出现在面前。
但不管她心中如何祈祷,蒙面男人的脚步都未曾减慢半分。她蜷缩在藤蔓的阴影下探头向外看着,深刻的无力感又一次摄住了她。恍然间,她似乎又感觉自己回到了小学时被困的那个噩梦般的火场。小猫的尖叫又一次开始搅扰她了。
距离那件事明明已经过去了六年。在这六年里,她的个子长高了不少,也学了不少防身技巧——却依旧和当年一样充满无力。现在的情况和那时又有什么分别?她只能看着那些孩子被歹徒抓到——他们可能会被卖掉,被人虐待,甚至可能被人当场杀掉——就像她当时只能看着那些小猫无助地被大火烧死一样。
……六年过去,她竟然一点长进都没有。友助加奈揪起自己散乱下来的头发,仿佛这样就可以让扎根在脑海中的凄厉的惨叫声减弱一样。
“loser就是loser,装成什么样都没有用。”脑海中,已经在记忆中沉寂许久的炽焰花火又回来了。她轻蔑地笑着,字字句句都戳着加奈的心窝。
“你就是一个废物,垃圾——你还不明白吗?”
“英雄?那只不过是在哄可怜的无个性的你罢了。”
“像我们这样的人才能和敌人战斗。而你——只能像只老鼠一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承认吧,你什么都做不到。”
“你什么都做不到。”
友助加奈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了。难道她真的可以像这些年来表现的那样完全听不到炽焰花火所说的话吗?难道她真的傻到听不懂这些字句的含义?难道她真的强大到足以完全否认她说的一切?
不。绝对不是啊。
她自己总说着要当一个精神意义上的英雄。但那何尝不是一种无奈的迂回妥协呢?她从来都知晓自己的弱小啊。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看到他人陷入危险就马上冲上去的人——因为她,和她的父母亲一样,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斤两。
所以他们才会在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划出另一个世界,在那里自导自演着“我是英雄”的独角戏。——但是她又何尝不羡慕真正的英雄们的广阔天地呢?只是她不敢说,更不敢想罢了。
但现在,她痛恨这种无力感,痛恨这样束手无策的自己。
被烈火吞噬的小猫还在尖叫着。
她真的,什么都做不到吗?
……如果是小轰的话,一定会帅气地解决吧……但自己和小轰不一样啊。
纵使如此,纵使如此——
在僵硬地蜷缩着的肢体舒展开的那一刻,友助加奈第一次觉得自己也许并没有那么想要当一个英雄。她只想要做些什么——什么都好——去保护这些孩子们。
就像在过去无数次的赤色梦境里,她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只为救出那些小猫一样。
…………
正在沿路搜索着的蒙面男人忽然好像听到远处传来的刺耳声音——听起来,像是垃圾桶被踢倒了。
他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却发现那个方向并没有人搜查。他给自己的伙伴发了一条简讯,之后便独自一人向着那边走去。
刚走到路口,他便看到一个灰色的小小身影在道路的尽头一闪而过。那女孩看上去非常慌乱,沿途笨拙地撞翻了路边已经锈蚀严重的垃圾桶。
——按照灰发女孩跑过的路线来看,那些孩子们大概就藏在不远处的仓库里。他这样想着,脚步不停,随手又发了一条简讯。
他在道路尽头转了一个弯,向着女孩奔逃的方向追去。但他却没有在预测的仓库前看到她的身影。
一定是躲进去了。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向前走去。
“我、我不会让你前进一步了!”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喊。紧接着,他感觉到腰部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阵剧烈地疼痛袭来,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惨叫。
友助加奈的个子不高,力量也有限。虽说跟着父亲学过一点防身技巧,但终究缺乏实战训练,手法颇为生疏。她这直觉的一击确实打对了地方,却还是太轻了——疼痛只让蒙面人发出了惨叫,却没有令其弯腰到加奈可以攻击其头部的地步。
另一个蒙面人听到了惨叫声,终于放弃了自己那个方向的搜索,向着自己伙伴的方向奔去。“怎么回事?”他喊道。
一击不成,加奈再没有足够的力气和把握再补一次。她后退两步试图逃走,却迎面撞上闻声赶来支援的另一个人。
加奈下意识地矮身躲过对方试图抓住她肩膀的双手。“不能逃避!”加奈大喊着给自己打气,右手冲拳击打在他的腹部上。肾上腺素让她在危机中爆发出从未有过的力量和敏捷——面前的男人被她出其不意的举动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痛得弯下了腰。
这一次,加奈终于抓住了机会。她抱住对方的脖颈,用全身的重量让其弯腰的角度更大些——以此借力,她努力地向上顶膝,遵照学到的技巧,一次次撞击着对方毫无防备的腹部。那个人无法抬头,只得趔趄着扭动着身体,试图躲闪下一次攻击。
但集中于让眼前这个人丧失行动能力的她忽略了旁边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在右臂忽地失去力量,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友助加奈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但当她轻巧地从地上爬起来,感受到皮肤传来的湿热触感时,她才意识到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一个蒙面人从疼痛中恢复了过来,不仅将她从自己伙伴身前拉开,还动用了自己的个性——他的手上并没有任何利器,但自己右臂靠近肩膀的地方在被他触碰过之后便留下了一条刀割的痕迹。她看不清伤口到底有多深,但是仅仅十几秒的功夫,出血就已经飞速地染红了衣袖,受伤的右臂也没办法使力了。
要逃!加奈知道刚才之所以自己能够得手,全都是因为自己的偷袭和他们的轻敌。而现在,这些条件都不存在了,但她已经吸引到了足够的注意力。如果还想要再多拖延一点时间,她就一定要用尽全力地躲闪他们的攻击——直到英雄们赶到为止。
但她能撑到那个时候吗?因为自己的大意而造成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极大地限制了自己的行动;肾上腺素从被劫持开始分泌到现在,也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总要再坚持一下。她对自己说。这一次,我要保护那些孩子们。
“没想到这小姑娘还挺能打——有点意思。”蒙面人一边说着,一边又伸出那双危险的手。她踉跄着躲过蒙面人的另一次攻击。“那些小孩就在你背后的仓库里吧——为了保护他们挺身而出?你很英勇嘛。”他言不由衷地夸赞道。
“小姑娘,你的个性是什么?”又是一次迅疾的攻击。相比于那人的游刃有余,加奈就显得过分狼狈了。而在一边蜷缩在地上的那个蒙面人,也似乎快要能够爬起来了。
她一边躲闪一边后退着,直到身后不远处就是仓库的大门。
终于,她抬起头,深灰色的眼眸望向步步紧逼的蒙面人。“我不会让你过去的。”即便是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她的眼神依旧无比坚定,在阳光下闪烁着不屈的光。“我会保护好他们的——绝对。”她喃喃自语道。
不知为何,和她目光相接的蒙面人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行动似乎被阻滞了一瞬——就好像自己的身体被她强烈的意志打动了一般。
这就是她的个性?有点意思。他这么想着,稍稍用力崩紧了肌肉——那阻滞感消失了。但是这也太弱了!他在心底嗤笑道。
但友助加奈对此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利用这莫名停顿的几秒钟时间绕到他身侧去。这样,她才能避开他双臂的活动范围,攻击他脆弱的腰和肋部。
右臂已经不能用了。所以她要绕到这人的左边去,好用左臂的全部力量击打他的身侧。哪怕只是一小会儿也好——你给我趴下吧!她大喝一声,左手握拳,带起全身的力量向他的肋部打去。
但很显然争取来的那几秒钟太短了,以至于她根本来不及像在训练时那样摆出最佳的姿势。她的动作在紧张中有些变形,没有手绑带保护的纤细手腕被震得生疼。
蒙面人被打了个趔趄,暂且离她距离稍远了一些。但那并不是加奈期望中的效果——他们还是离得太近了。他只要跳起来跨个两三步,就又能轻易地抓到她。
而她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后退了。
学过的知识告诉她这种情况自己是跑不了的;将后背留给歹徒只会更加危险。唯有战斗,让其失去行动力,才能真正有机会逃跑。但那些流于理论的知识却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晰残酷地告诉她,力量、体型、以及人数的悬殊到底意味着什么。
另一个蒙面人终于从地上爬起来了。
加奈深吸了一口气。胳膊上的伤口太大,单纯的用手按压止血起不到什么效果——她忽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失血的感觉竟先于痛觉传达到了大脑中。
“你也太没用了,竟然被一个小姑娘打成这样!”刚刚爬起的蒙面男人一边向着加奈逼近,一边对他的同伴这么说着。
“你还好意思说我?刚才是谁在地上起都起不来的?”捂住隐隐作痛的肋部,另一个蒙面人毫不留情地反唇相讥。
“哼。那是我轻敌了。”他冷哼一声,向前大跨了一步。加奈被左右夹击,躲闪不及,被一把抓住了头发,被迫仰起头来和他对视。
“小心点她的眼睛,有点邪门的——感觉可能和她的个性有点关系。”旁边的蒙面人如此提醒道。
“嗯?眼睛?”加奈听到他笑了,隔着蒙面的黑布,听上去闷闷的:“那我们不妨来比一下,谁的眼睛比较厉害一些——?”他将自己的脸凑近了加奈的,冒着凶光的双眼直勾勾地锁定了加奈的眼睛。
就像是一道烟花直接在眼中爆炸一般,加奈忽然看到自己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光。紧接着剧痛袭来,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
加奈感觉到两股热流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尖叫着捂住自己的双眼蹲下身去,剧痛让她高度紧张下飞速运转的大脑陷入了暂停,突然降临的黑暗也让她手足无措。
“激光枪。”她听到头顶的声音冷冷地说道。“这个性感觉如何?虽然能发出的激光功率几乎什么东西都穿不透——但是作为致盲武器可是很好用的【注3】。”
“看她的反应,那群小孩肯定在前面的那间仓库里了。”那声音离她似乎更远了些,“她现在应该已经动不了了。你去把蜥坚人叫过来吧,我去把仓库门打开。”
但还没等他迈开步子绕开加奈蜷缩成一团的身体,就忽地感觉到一阵从指间传来的剧痛。他的右手小拇指被加奈死死握住,并用力向后扳去【注4】。他不由得顺着被拉拽的方向弯下腰,以缓解韧带快要撕裂的疼痛。
“什么——”他痛呼出声,不可置信地看向这个明明已经被灼瞎了双眼的少女。
但那灰发少女只是沉默着,她踉跄着起身,用尽全身的力气折压着他的指关节和手腕,试图将他的右臂别到背后去——明明此刻都已经满脸鲜血,她却还想着反抗呢。
“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自己还能挣扎多久?!”那个可以凭借触摸切割物体的蒙面人还没有走远。他见状快步走了过来,握住了加奈还未受伤的、颤抖着的左臂。
下一秒,炽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她的左手不听使唤地松开了。
她的肋上被重重踢了一记。她几乎是倒飞出去的,撞在仓库的大门边,双臂的伤口在墙壁上蹭出两道惊心的血痕。
在咳出一大口带着铁锈味的滚烫液体之后,加奈终于感觉自己能够勉强呼吸了。但双臂都无法动弹的她即使努力挣扎,也再也无法站起。大量失血让她变得虚弱,晕眩感开始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
其实在被激光灼伤双眼那时开始,她陷入一片漆黑的视野里却莫名地开始出现奇怪的东西。一开始只是一颗颗模糊的明亮光点,忽明忽灭地在虚空中闪烁着。
但后来,在她试图阻止准备前往仓库的蒙面人的时候,那光点忽地变得密集起来了。它们聚拢在一起,勾勒出一个包裹在雾气般的光晕里的浅淡人形。
这轮廓只存在了短暂的一瞬间便又一次散落成稀疏的光点,但加奈已经看清楚了。她来不及去细想自己眼前的这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她只能选择遵循自己的直觉。
在勾勒着手臂的光影消失的地方,她成功地握住了对方的小指。在将他的手指向后扳的时候,加奈似乎“看到”那些向四周弥散的光点颜色似乎发生了某些变化——可惜她还不能理解这变化背后的含义。
她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越集中,那闪动的光点就越密集、显示出来的轮廓也越清晰。但是,失血让她越来越难以集中精神了。她的身体也变得越发沉重,以至于即使已经看到了另外一团光点的靠近,她也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动作。
到底过去了多久了?重重跌落在地上的那一瞬间,加奈忍不住有些绝望的想。我究竟还能拖延多久?我,不,是我们——还能撑到英雄到来吗?
加奈徒劳地睁大自己失去焦点的、流血的双眼,束手无策地“看着”那三团光点聚在了一起,将自己身边的仓库大门一脚踹开。
通过已经开始变得混沌的大脑,她恍然间将那三团闪烁着的模糊光团看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一切都又回到了那个黄昏,就像她梦到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样,这火焰即将无情地吞噬一切,而她不管如何挣扎都改变不了最终的结局。
小猫的惨叫声犹在耳边,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止。
“停下来——!!”加奈听到自己几乎微不可闻的呐喊。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句话到底说的是小猫的尖叫,还是那三个即将闯入仓库的人。
…………
安德瓦和另外几位英雄在赶到现场之前,他们没有人会想到自己将会看到什么。
明明从接到委托到到达定位地点只过去了短短十分钟的时间——距离定位的公共电话不远的地方却像是经历过了一次惨烈的战斗。
距离友助加奈所在的那间仓库很远的地方,他们便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鲜血的腥气。周遭一片寂静,既听不到求救的声音,又看不到劫持的歹徒——这并不是一个好的讯号。安德瓦走在最前面,不由得警惕了起来。
但当他再走近一些,眼前的场景却让身经百战的他也不免有些惊讶。
只见道路尽头的仓库门口,三个男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身上却看不到什么血迹;而在不远处,一个满脸血污的女孩无力地靠在墙边,身边的地面上蓄着一大滩鲜血。她毫无疑问受了重伤,此时已经濒临休克了。
……那三个人大概就是报警的时候说过的歹徒了。但他们现在怎么都倒下了?埋伏?……不,看上去不像。难道是这个女孩一个人放倒了这三个歹徒?安德瓦这么想着,一边给一同前来的医疗队发送信号,一边继续向女孩的方向前进。
奇怪了。这个小女孩怎么感觉看着有点熟悉——
还没来得及理清一个思路,安德瓦忽地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了起来。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差一点摔倒在地上。他感觉自己眼前一片漆黑。眼窝处传来一阵阵灼烧般地疼痛,冷汗瞬间便浸透了衣衫。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但四肢却越发冰冷无力。缺氧的感觉开始弥漫开来,遍及全身的剧痛正在飞速透支着自己所有的力量。
这是……失血反应?!在刚开始的震惊之后,安德瓦很快镇定了下来。他扫视了一下全身,确认自己并没有任何伤口;又看了一眼靠在仓库墙边生死不知的女孩,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强撑起自己的身体,慢慢向后退去。果然,随着和那个女孩的距离越来越远,那种失血到近乎休克的难受感觉逐渐减弱消失了。
……这就是她的个性?安德瓦心道。这样也许就能解释为什么那几个歹徒为什么倒在那里了。孩子们大概就在她背后的仓库里——得快点把他们救出来才行。女孩的伤势也不能再拖了。
“我是安德瓦!是来救你们的英雄!那边的小姑娘能听到吗?”安德瓦对着女孩的方向大声说道。“我来救你们了!你可以收回自己的个性了!”
但那边的女孩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半休克状态下的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本能地驱赶着一切闯进她的领地的外来者。
另外几位英雄也赶过来了。但面对这种情况,他们也觉得有些棘手。“看来只能把人弄晕了。”其中一个英雄这么说道。
“但是现在她已经失血这么多,如果彻底睡过去的话,恐怕更不妙吧。”另一个英雄表示异议。
“这么拖下去更不行——还好有我在。”午夜拢了拢自己的头发,颇为自得:“只有我可以在不造成二次伤害的情况下让人睡着——虽然对女性比对男性效果稍微差一点就是了。”
“可以是可以,但是现在问题来了——我们怎么接近她呢?”一位助理英雄突然开口道。“我们也都尝试过了——只要接近以她为圆心五米以内的范围,就会感受到越来越强烈的失血反应。恐怕当我们真的到达她身边的时候,也要像那三个人一样动弹不得了。”
不得不说,这种个性可以算得上是邪门了。
众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巨大的仓库挡住了风的流向,让午夜的个性难以在远处施展。更何况那睡眠香对女性的效力本就不如男性,需要更近的距离才能达到效果。
“这有什么难的。”午夜带上了认真的神情。“——空降不就行了。”
“再不去救人,恐怕那女孩的血都要流干了。”她这么说着,后退了几步。紧接着她一个助跑,在即将踏进那个五米范围的一瞬间向前飞扑出去。
她在半空中就已经拉开了自己的战斗服,紫色的睡眠香随着身体在半空中划过一个优美的弧线。这会影响人感觉的个性似乎是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场——即使是在半空中,午夜也感觉到了那越发令人窒息的失血症状。
在顺应重力的召唤,摔落在地面的那一刻,午夜轰鸣的大脑甚至都几乎无法感知疼痛。她躺在距离那女孩极近的位置,却陷入目盲与剧痛中,完全动弹不得。所幸睡眠香几秒内便产生了效力。那女孩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个性的影响却终于逐渐淡去了。
安德瓦他们终于可以走上前去,将也被午夜的个性影响陷入睡眠的三位歹徒控制起来并带走。医护人员也终于抓住机会一拥而上,将几乎成了一个血人的女孩抬上担架。安德瓦此时才得以近距离地看到她被血污覆盖的脸。
“是她?”安德瓦忍不住惊讶出声。
“怎么,您认识这个女孩?”一旁的英雄听到了他的自语,不由问道。
但安德瓦却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着目送看上去惨烈至极的女孩被急急忙忙地送上急救车。
“啊。”他有些含糊地回应道。“……算是吧。”
然而英雄们却并没有在这惨烈的战场背后的仓库里找到那些孩子们。
经过一番搜索,他们终于在完全相反方向的角落里找到了正蜷缩在一起的十几个孩子。他们除了有些不安以外,毫发无伤。
直到此时。大家才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个灰色头发的瘦小女孩,竟是在拼命守护着一间完全虚假的庇护所——她成功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骗过了所有人,只为了多拖延一点时间,让那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们晚一点发现孩子们真正的藏身处。
谁都想不到这次的委托竟以这样的方式解决——这看上去如此瘦小的女孩,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在英雄到来之前便代行了阻止恶人的职责。
在回程的路上,安德瓦是所有人中最沉默的。他回想起在那几个歹徒身上看到的痕迹——这个女孩一定曾经英勇地反抗过。难以想像,她竟以无个性的姿态,奋战到最后一刻,直到这无法逾越的力量差与大量失血的虚弱感终于压垮了她。
但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屈服。她在绝境中爆发的个性——如果好好挖掘……恐怕没有表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
……只是,她还有这样的机会吗?
这么想着,安德瓦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那个女孩送到哪个医院了?”
“……我要去看看。”他低声道。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忧虑的神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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