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英]共感者

    
    第十七章注意力障碍症（ADD）
    时间一晃便过去了一月有余。幻神境医生为加奈特制的药物几乎每日都会以输液的形式流淌进她的血液。
    毫无疑问，那不知成分为何的透明液体正在潜移默化地发生着作用。血肉已经渐渐愈合的麻木伤口处，新的神经萌发出幼小的新芽。但同样萌发出的还有越发明晰的、无休无止的疼痛。
    “很疼吧。”风语千秋，幻神境唯一的博士学生兼助手，曾在帮她更换被冷汗浸湿的床单时这样问她。“受不了的话，稍微给你吃一点止痛药也是可以的哦？”
    但加奈摇摇头。她知道，能感觉到疼痛才是好事。而止痛药——她不愿意赌任何一丝会让自己本就脆弱的新生神经灵敏度降低的可能性。
    于是她只是执拗地沉默着，又一次将意识沉入幻神境为她准备的书海梦境深处。
    日夜不停的疼痛啊，它只不过是前行路上的背景乐罢了。友助加奈时常这样想。
    …………
    “一个月了，这些书你看了多少了？”终于在某一天，幻神境出现在那间如宫殿般宏伟华丽的图书馆内。他依旧穿着和初见时一模一样的白大卦，灰蓝色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加奈几乎被书海淹没的小小身躯。
    加奈迟钝地抬起头，灰色的杏眼无神地望向幻神境，眼眶不知为何有些红红的。
    “这本，这本，还有这些。”她情绪低落地小声说着，捡出十几本几乎可以当作凶器的厚重书本来。
    “……”
    直到加奈动作结束好一会儿，幻神境才反应过来。“嗯？就这些了？没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
    “嗯。就这些了。”加奈低着头闷声说道。
    幻神境看了一眼堆在加奈脚边的那几本书，又抬头望了一下她身后几乎与天花板等高的书山。“读了将近一个多月——还是说的是现实时间——你就读完了这么点？那你以后的书怎么办？这速度可不行啊。”他略带责备地评价道。
    友助加奈没再说话。她局促不安地攥着衣角，看上去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幻神境见状，只得暂时收起自己的不满，无奈道：“好吧。那我就考校一下你看过的这几本书里的内容——既然这几本书你读了这么久，那想必已经记得很清楚了。”
    “人的视觉中枢是在哪个脑区？”他开始发问了。
    “枕叶。”【注1】
    “太笼统了，确切一点在哪里？”
    “……枕叶……枕叶的枕极。”
    “白质是由什么形成的？”
    “神经髓鞘。”
    “什么作用？”
    “绝缘和保护作用，使神经电讯号传导更快。”【注2】
    “解释一下你的眼睛为什么看不到了。”
    “……因为我的视网膜被烧坏了。”
    “视网膜由什么东西构成，如何分布？”
    “……视网膜最靠外的第一层是视神经束，然后……”长时间的停顿。“……是神经节细胞……再然后，再然后……”
    “双极细胞，最后一层是光感受器。”幻神境替她回答了。“光感受器在最后一层，然后信号从最后一层向外传导到最外层的视神经，人的盲点也是因此形成的【注3】，这都是最基础的东西——你记得太不熟练了。”他不满道。
    “人体有关情绪的脑区是哪个。”停顿了一下，他继续问道。
    “……情绪……情绪……杏仁核？”加奈的额头开始沁出一层薄汗。【注4】
    “多巴胺水平过高会引起什么反应，过低呢？”【注5】
    “多巴胺？？”加奈深吸一口气。“过高……帕金森？过低……精神分裂？”
    “错。”幻神境面无表情。“你说反了——过高会引起精神分裂样症状，而过低则会引发帕金森类似症状。”
    加奈的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神经在没有刺激的时候基础放电保持在多少尖峰每秒。”【注6】
    “基础放电的确切数值……？”加奈有点崩溃了。“……这我怎么记得！”
    “5尖峰每秒（spikes/sec）。”幻神境不为所动。“记住了。”
    “动作电位在轴突中的传导速度为多少。”【注7】
    “传导速度……？”
    “0.3m/s到120m/s。”幻神境答道。“这都是基础——你不应该不知道的。”
    不等加奈反驳什么，他马上又问：“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分别都是什么作用？异常增强或减弱其作用的话会发生什么？”【注8】
    “……这太复杂了！”加奈终于放弃了。“我真的不记得了！我只记得那里有一张超多东西的表格——这些都要记住吗？！”
    “……”幻神境沉默了一秒，皱起了眉头。
    “这很难记吗？”他莫名道。
    这下轮到加奈沉默了。“不难记吗？”好一会儿，她才艰难地开口。
    她忽地想起之前和风语千秋，面前这个男人的唯一学生的对话。
    “小千姐姐。”她还记得自己曾经有一次这么叫住过她。在现实中她看不到这位大姐姐的面孔，却能从她轻柔的声线中感觉到无限的暖意。她一定很美——加奈不止一次这样想。她听到风语千秋的脚步停下了，似乎是在耐心地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姐姐既然是博士生的话。平时要读很多书的吧？”加奈试探似的问道。
    “是啊。”风语千秋一如既往地温柔回应着。“其实与其说是读书，上了博士之后。更多的应该是读论文吧——毕竟先要了解其他人都做了怎样的研究，才能更好的为自己的研究提供方向啊。”
    “那，姐姐大概读书速度有多快呢？”
    “嗯……读书速度吗？”风语千秋像是陷入了沉思，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我没有想过这种事情呐——我的读书速度不算快的，比起教授差的远啦。”她模棱两可道。
    “那如果是《神经解剖》这本书呢？”加奈进一步问道。“要看多久？”
    “《神经解剖》啊……大学时候读的课本了呢，真是怀念！”她笑道。“当时我大概读了整整一周吧——毕竟东西还是挺多的，想全都记住不容易呀。”
    ……一周。将近500页，充斥着各种生僻词汇的大部头课本。只用了仅仅七天。
    究竟是他们都是天赋异禀，还是自己过分愚钝？友助加奈不禁开始怀疑自我。
    她是知道自己不擅长于阅读的。
    从小学开始，那些大段的课文就一直是她的噩梦。
    她的思维过于跳脱，注意力也总在枯燥的情景下很快涣散。整齐的铅字在她的眼中不一会儿就变成了密密麻麻的不明方块，行与行之间的空白总在不自觉间变成她奇异幻想的入口。正因为如此，她的成绩一直都不算很好，即使是考取凝山国中的那一次，也是靠着小轰的帮助才勉勉强强低空飞过的。
    “你在找借口。”幻神境的话打破了她方才的走神。“我让你进入我的梦境，帮你争取到那么长的时间——这么好的机会，你却没有好好努力。”他断言道。
    “我努力了！我——”加奈委屈地试图反驳。她想说自己是如何调整时间的流速，试图用更多的时间去弥补自己阅读速度的不足；她还想说自己其实已经用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在看书时专注清醒……但幻神境，这个在初见时总在微笑的男人，此刻却一脸冰霜地打断了她的辩解。
    “努力了？”他怀疑地挑眉。“那我就换一种说法——花了这么长时间，你的成果就是这样？”
    “只嚷嚷着努力努力，却没有实质性的进步——你不过是在感动你自己而已。就现在你这个样子，想当英雄？做梦。”他毫不留情地说道。
    加奈忍不住瑟缩了一下。毫无疑问这话戳到了加奈的痛处。
    的确啊。加奈心想。在雄英的入学考试上，可不会有人会在乎她到底付出了多少。有没有实力成为英雄——这才是他们唯一的评判标准。
    但是……但是啊。
    图书馆中孤身一人的时光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似的——在尝试啃下那些艰涩难懂的字眼时，她崩溃了无数次，又无数次将破碎的注意力堪堪拼回。她固执地一次次向这书山发起冲锋，直到那闹钟起初微不可闻的滴答声都开始变得刺耳无比【注9】。有的时候，她甚至只是在机械化地扫视着书页上的文字，连最初自己为何如此执着都记不清了。
    明明梦境中的图书馆宽广得有如宫殿，但自己却越发感觉四周的空气像是凝实了的墙一般挤迫着她。虚幻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头顶，却越发提醒着自己是何等的孤立无援。
    这短短一个月时光恍如隔世。歹徒劫持的那件事像是梦，在这座设施里的时光也像是梦。再往前的事情更是变得越发模糊——一切都仿佛被看不到头的痛苦与孤独淹没了。
    在她清醒的时候，神经生长带给她的幻痛仿佛无穷无尽。而在逃避痛楚的、时间无限延长的梦境里，另一种痛苦却又已经在迎接了。
    明明从小到大总是傻乐呵的她，竟开始越发频繁地在只有她存在的书海幻境中无助哭泣。而梦中的泪滴竟然也是苦涩的——它们滴落在绘制着全身神经系统的插图上，翻一页，又滴落在描述着复杂心理现象的行间空白里。可笑的是，她不知挣扎了多少个日夜，竟然到现在连自己的个性都还不知道。
    ——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学这些不知所云的东西？！她又一次质疑起来。她甚至都不能感受到自己个性的存在！那些光点只是昙花一现——在歹徒挟持事件结束后便再也没有看到过。
    ……她真的还要这样盲目地坚持下去吗？
    ……她真的，能像自己期望和幻医生承诺的那样，成为一名英雄吗？
    ……忍受如此多的疼痛与孤独之后，真的就能履行和小轰的约定吗？
    “可是我就是记不住啊！”在绝望和沮丧间，加奈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我试过了！就是不行！我尝试花更多时间去记，但是还是不行！”
    “……还是不行……”她重复着刚刚说过的话，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夺眶而出的泪水。“我的个性到底是什么啊！为什么我什么都感觉不到！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是不是只是我的幻觉啊——其实我真的没有个性，对不对？幻医生你不要骗我——我其实就是一个什么都干不好的废物，对不对？”
    她声音嘶哑地哭喊着。积蓄已久的负面情绪——自我怀疑，挫败，焦虑，沮丧，自卑感——终于在这一刻完全爆发了。
    幻神境这才注意到桌子上放着的那个小闹钟——它的指针此刻几乎是静止的。
    ……调整到了极限吗。他心道。这小姑娘，每天都要在这里一个人呆那么久吗？怎么这么傻——这样坚持一个月，就算是欧尔麦特来也要崩溃啊。
    “别哭了。”他干巴巴地劝道。
    “对、对不起……”友助加奈一边努力地克制着哭声，一边抬起双手胡乱地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
    幻神境忽然发现她的手臂上有几处不自然的红印，有些地方甚至隐隐透出淤青的痕迹来。“你的胳膊怎么回事。”他问道。
    “我……我想要让自己清醒一点……所，所以……”友助加奈抽噎着回答。
    为了让自己清醒，所以就掐自己——还下这么重的手？幻神境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看来她确实是努力了——只不过事倍功半，努力和结果不成正比罢了。
    真是让人头疼。他这么想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是我想当然了。”他无奈道。
    ——不管怎么说，她都和那位前辈并非同一个人。他想。我的确是太过着急了。
    “……别哭啦。”他终于放柔了声线，将加奈瘦小的身躯揽进怀里。下一秒，那堆满了让人沮丧的书籍的图书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装饰温馨的小房间。
    淡黄色的灯光温暖又柔和。狭小的室内只足够放下一张小小的圆桌，和两把舒适的靠背椅。一旁的角落里，炉子上的锡壶发出轻微的噗噗声。空气中，似有似无地弥漫着让人心安的淡淡熏香。
    “坐吧——先别想背书的事情了。”加奈听到幻神境如此说道。“让你读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你肯定也是一头雾水吧？’自己到底为什么学这些’——你肯定很疑惑，对吧？”
    看着加奈迟疑地点头，幻神境也不急着回答。他慢条斯理地拿出两个杯子来，将锡壶中煮好的茶水倒进去。
    “本来是想让你在学习的过程中自己悟出来的——不过恐怕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你没办法很好地感知到自己的个性。”一边将茶杯推向加奈，他一边开口道。
    “不过也没关系。”他安慰道。“有我和小千千帮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所以我的个性到底是什么？！”加奈忍不住发问道。她都要被幻神境绕来绕去的话语弄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的个性啊。”幻神境抿了一口茶，脸上又换上了初见时那笑眯眯的表情。他好整以暇地说道：
    “你的个性，可是‘生物磁场’哟？”
    “……生物磁场？”欣赏着眼前的这个灰色头发的小姑娘更加疑惑的神情，幻神境开口道：“是的哦。生物磁场——这是现阶段记录中的官方说法。其实这么说并不太准确，但是谁让那些目光浅薄的人只能理解到这里呢？”
    “其实啊小加奈——”幻神境凑近加奈，蛊惑般地低声说道：“你的个性，其实是可以’调整’生物体——一切活着的东西——生理和心理的一切活动哟。”
    “……只要你想，你可以很随意地让敌人变成高位截瘫——第二胸椎以上的脊髓损伤，你还记得吗？……也可以让伤口加速愈合——加快细胞分裂和新陈代谢，没错吧？”
    “而根据生理和心理二者可以互相影响的理论，你既可以通过调整大脑内的各种激素’推动’对方的情绪——也可以通过改变对方的心理状态让对方陷入幻觉。【注10】”
    “前辈当年更常用的是后者。这也是为什么，这个个性被官方划归在’精神系’的范畴——当然了，实际上这力量可比单纯的什么精神系强大太多了。”
    友助加奈瞪大了双眼。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拥有如此强大且多元的个性。
    “听上去很酷，对吧？”幻神境笑着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必须要把书上所有的那些知识全都记住。”
    “你的个性可不是什么只要觉醒了就可以怼天怼地的类型——我刚刚只是告诉你，这个性修炼好了可以达到什么样的效果；但是如果你对生理心理一窍不通的话，调整生物磁场就只不过是误打误撞的随机尝试罢了。”
    “就像当时，你只不过是恰好把自己失血反应投射到了那群歹徒身上一样。”
    “……我这么解释，你听懂了吗？”幻神境如此说道。
    友助加奈沉默着点点头。她终于明白了幻神境让她讲书中的任何一个细节尽数背下的用意。也明白了为何在发现自己只背下来框架后他会表现出如此的不满与失望。
    “现在这场战斗，以及以后的很多场战斗，都不会有人能真正的救你——只有你自己才能救自己。”初见时幻神境对她说的话还犹在耳边。
    之前的她只当这句话是一个抽象的鼓励。但现在，她终于明白这话的意义——她必须变得强大，必须可以自如地控制自己的个性。只有这样，她才能用那股力量让自己破损的神经系统重新恢复正常，甚至——帮助自己治愈那已经连光感都消失了的眼睛。
    只有这样，她才有机会——是的，只是有机会而已——去参加雄英的考试。
    而要达到这一切——明明一个月前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无个性初一学生——她只剩下不到两年时间。
    先前的茫然此刻已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越发浓重的压力与紧迫感。
    “我会好好读书的。”她忧虑地开口道。之前所做的一切在现在看来终于都有了意义。她恨不得现在就回到那个梦境中的图书馆里再读他个昏天地暗。
    “噗嗤。”幻神境却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揉了揉加奈柔软的灰色头发，揶揄道：“就你这种效率，读一万年都读不完——再说你现在不是根本就感觉不到自己个性的存在吗？那你现在这样瞎忙活又有什么意义？”
    “……努力也是要讲技巧的——说你傻你怎么是真的傻！”
    这么一听，友助加奈也觉得有些道理，顿时不知所措了起来。她茫然地看向幻神境。“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幻神境摊手：“凉拌——咳。”看着加奈皱起的眉头，他赶忙笑道：“好啦好啦不逗你了——今天我就和小千千一起先来研究一下你这是什么情况；而你——我看外面的阳光不错，干脆就给你放个假吧！”
    “……放假？”去外面？加奈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说——”
    “对啊。好久没有好好出门晒太阳了吧——我是说，真正的太阳。”说着，他打了一个响指。眼前的温馨小屋被他行动力极高地瞬间击得支离破碎。
    加奈的眼前忽的陷入一片黑暗——她知道，现在自己回到现实了。
    “你的父母今天都在工作吧【注11】——我让小千千帮你联系一个志愿者过来，今天就出去转一转吧！”她听到幻神境风风火火地冲出了房间，因距离而变得渐轻的尾音在空气中划过一个上挑的弧度。
    “……出门吗。”加奈听着耳边各种仪器运作的滴答声，这样自言自语道。虽说看不见，但她仍能感受到从窗外照射进来的阳光那让人心安的热度。
    神经愈合的尖锐痛楚依然绵延不绝，但在此刻的加奈看来却宛如跳动的生命乐章。
    她还是要努力啊——别让自己的个性蒙尘。
    她偏过头，阳光照亮了她无神的双眼。
    希望又一次在她的心中顽强地冒出头来。
    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了？
    ——她一定要快点好起来，然后好好地拥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