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他难得地做了一场美梦。
梦到自己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当他还是那个布星的夜神时,独自站在布星台上望着满天星辰静默不语。魇兽在他身旁安静地伏着,偶尔吐出一两个未来得及消化的梦境,那便是黑夜中最为鲜活的色彩了。
他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的兄弟成为新的天帝或者他的父帝允他避开斗乱纷争,只做他的小小夜神。也许到那时他的身边依旧空无一人,但他可以日观竹海云淼、夜赏星辰梦海,一生惬意逍遥,就这么前后万万年。
他从梦中回望着过去的自己,少年眉间偶有惆怅,却未见一丝阴霾。原来时间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久到连他都快要不记得当时的那些人、那些事,尽管痛的感觉依然残留,也终究被这万年的时光消磨覆盖,只剩下记忆中最甜美的片段。
于是他露出了一抹极淡的笑意,亲手击碎了这个梦境。
润玉,该醒了。
002
天界众人发现原本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夜神殿下最近似乎变了许多。也不是说他突然就变得高调或者是越过火神受到天帝的器重,而是他身上流露出来的君王之质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与以前那个温润不争的大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缘机仙子看了眼高台上的四人,心中的疑惑不减反增。天帝和天后倒是没什么变化,二殿下也是一如既往,可奇就奇在明明一切都很寻常,可他们三人身上的命数却都发生了改变。这种变化来得十分蹊跷,若不是她昨夜心之所起做了推演,恐怕根本发现不了。而在他们身侧如同过去几千年一样毫不起眼的夜神,在她昨夜推算之际竟差点引得她全身灵力溃散而亡,就好似是天道在那一瞬间对她做出了示警。
结合众人私底下的传言,缘机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天后,最后还是决定保持缄默。既然对她而言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是夜神还是火神都没有区别,又何必上赶着碍了他人的眼,白白地做了那忘川的流魂呢?
况且天后……
她刚端起酒杯想与旁人寒暄几句,突然就被一阵精纯又强大的神识笼罩,只那短短一瞬,如泰山压顶般的灵力就叫她喘不过气来。等回过神才发现众仙皆是如此,就连那天帝额角都似有汗珠滑落。
九霄云殿之上陷入一片死寂,忽而周遭升起霞光万丈,仙乐齐奏。
这是——有人升仙?不,这等阵仗恐怕是直接渡劫成神了!六界之中何时出了这么一位恐怖的人物?!
天帝与天后首先飞向接引台,紧接着众仙也一并同去。所有人都为方才的神识灵力所震撼,无人留意夜神并没有跟在天帝身后,而是慢慢地坠在了最后方。
接引台前,新神现世。
他身量不高,背对着众人静默而立,低头望着前方慢慢消散的登仙梯。
他的衣衫乍一看是黑色,细细看去竟都是血凝结而成的。旧血未去,新血已落,只他一人身周围绕的血腥之气就足以匹敌天界最残酷的牢狱。偶有风拂过,带来他身上流窜的杀意,让人不禁屏息。
“竟是以杀成神,不知尔为何方尊上座下弟子?”天帝开口,话末带去一丝龙息,既是试探又为立威。
许是这声音打扰到了他,那人转过身来,这时众人才发现这竟然是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出落得十分标致的女孩子。除去那身血腥味,她看起来十分温和无害。
“你在向我宣战?”并未理会天帝的询问,她伸出手,手腕一翻,一支小巧的火灵剑羽就浮在半空中,“只凭这个,恐怕还不够格。”
“大言不惭!”话音未落,一道琉璃净火便朝她面门射去,天后荼姚冷笑一声,“身上血腥之气如此浓重,也不知命丧你手的无辜生灵有几何!今日本座便替天行道,铲除你这个祸害!”
一出手便是可令众仙身死道消的第八阶神火,她的举动快到连天帝都没来得及阻止。虽然现下这小姑娘还未正式受封上神,但众目睽睽就下此毒手,实在对他的名声有损。太微皱眉,可转念一想正好借此机会一探此女虚实,便也故作赶不上阻拦的姿态,放任那琉璃净火裹挟着灵力呼啸而去。
小姑娘站在原地,既不闪躲也不阻挡,直到净火离她不过抬手可触的距离,才叹了口气道:“连我身上的神格都看不出,如此竟也妄想一统六界?”
伴随着她半是嘲讽半是感叹的话语,那团蓝色的火焰就像被一双无形之手拿捏,乖乖地停在了原地。
“我不过是想来打个招呼,既未提前告知,那就算我先失礼,天帝的龙息之探便可作罢。”她迈步朝荼姚走去,不想那团火好似开了灵智一般,竟随着她的步伐一点点移动着,“只是不知我从何处招惹了天后,对我等远来之客想杀便杀,看着倒是比我这个冥神更加肆无忌惮。”
冥神?
冥神!
太微本欲开口斥她放肆,听了她的话又犹豫起来。
六界之中,天魔为尊,花凡附从,妖界式微,唯有冥界因封界万年有余,根本无从得知实力。可从鸿蒙之初起,天帝、魔尊、妖王、冥神得天道眷顾,凡有新立或是阖逝天道都会以仙音呈喻六界。
——可从没听说新立了一位冥神。
而在他思量的这几瞬,少女已走到荼姚身前,“我观天后血脉驳杂,想来长久修行不易,还是不要如此嚣张的好。”说罢那琉璃净火与方才的剑羽合为一体,猛然窜到空中炸开,生生逼得众人退了几步。
“你——!”
正当局势一触即发之际,天边忽而传来一句清音,“且慢。”
来的竟是上清天的斗姆元君。
“斗姆元君。”天帝朝她点头示意,“不知出了何事竟让元君亲自前来?”
“天帝不必在意,我此次前来是为一小友。”斗姆元君看着少女眼前稚嫩的面容,心中感慨,“明昭,你可还记得我?”
对这位德高望重的上神元君,明昭还是敬佩的,即使自从到了天界心头便好似有了怨恨般憋火得很,她也正了神色拱手道:“元君安好,明昭此前一直在冥界修行,虽知此世为转世重修,但记忆残缺许多,还望元君提点。”
眼神清澈不染污秽,身姿凛然不失风骨。除却衣着,小姑娘与她记忆中行尸走肉又歇斯底里的摸样再不相同。为了这样回到原点的初见,她亲眼看着昔日冥神被散魂魄、夺神格、入轮回,付出万载艰辛,耗尽一身精血。
而这一回,便是最后一回了。
“小友与我相识已有千万载,只是既已入轮回便是新生,过去种种亦如过往云烟,无需再介怀。”抬手去了她身上的血腥污秽,一袭白裙显得少女仙龄更小。斗姆元君柔和了眉眼,一贯淡然的神情也带上了笑意,将一物递过,“你曾将此物与一魄寄存我处,只待时机成熟便如数归还。而那一魄眼下并非最好的归还时机,故只先将这玉佩还你,可好?”
明昭接过那晶莹剔透的、只有她半个手掌大小的玉佩,低头回应:“一切听从元君之意。”
斗姆元君含笑颔首,又转头看向天帝,“陛下,此乃天道于鸿蒙之初便立下的冥神,如今不过渡劫再次归位,我观她修为精进但神魄不稳,恳请陛下让她在天界修养,以炼神格。”
既然并非新立之神又涉及六界,太微自然希望这位冥神留在天界越久越好。
“自然。”他背手而立,试探问道,“不知冥神可有心仪的住所?但有所求,本君无不应允。”
要留在这里,该有的寒暄便不能少。虽然心中对这天帝有莫名的厌恶,明昭此时也十足的客气,“谢陛下,明昭并……”
她随意地朝远处一瞥,话就噎在了喉口。
只是那随意的一眼,只那一眼,便望见了隐于众仙之中的君子。
很难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又或者什么感觉都没有。在那一瞬,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剩下他站在那里,高贵淡漠,如同神?之上的王。
她连呼吸都放缓,生怕稍微重一点就会丢了他的踪迹。
见此情形,斗姆元君在心中叹了口气。所谓执念,便是生生世世都舍弃不了的本能。过去的冥神无法逃脱,此刻的冥神亦甘之如饴。
——明昭吾友,轮回再次重启,无论结局是归于天命抑或破而新生,此生唯愿你得偿所望,再无遗憾。
于是众仙便瞧见这位冥神第一次笑了,如同寻找到失而复得的珍宝一般,她脸上喜悦的神情毫不掩饰,拎起裙摆就朝夜神殿下跑去。
许多许多年后,直到这位与天帝陛下恩爱不疑,二殿下也即将出世,仍有仙家可以描绘出昔年场景。
“所谓目成心许,一眼定终生,说的就是这般了。”已为太叔父的月下仙人说起故事来还是一等一的好,“润玉我侄与明昭侄媳妇乃是天赐良缘,无论谁来都拆散不了。”
而未来的天后,此刻的冥神,现下却只觉得紧张极了。
“我乃……”她轻咬下唇,连声音都带着颤抖,望向他的眼神却明亮炽热,像燃了一团火,“小女明昭,敢问尊上名讳。”
明明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白衣,穿在她身上却艳丽得仿若云霞;明明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问候,却能将周围的空气都灼烧起来。
她站在这里,众人的目光便在这里。
众星捧月,不过如此。
有些人生来便是天之骄子,集天道之所钟,一生所求从未落空。坦荡磊落、万人敬仰,如旭日当空,温暖……刺目。
润玉垂眼,甩袖行了正礼,声线平稳、冷淡自持:
“夜神润玉,见过冥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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