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式追妻

2.不速之客

    
    四年前,民国十一年。
    余疏虚岁二十一岁,在一家竹斋私塾执教,教一些半大的孩子读书写字,南城的柳县是个小地方,念的仍是一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他是个凡事都无甚所谓的人,教书不过是教些书本上的东西,国家大事西方文化他都不关心,白日里教书散步听曲儿,回家了看看书喝喝茶喂喂猫。
    只是连续写了几天的教案,累得头昏脑涨也心烦意乱。
    外面天已经黑透了,他从书案前起身去洗了把脸,原本想清醒一下,微凉的水浇到脸上却没什么提神的作用,看着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自己打算今天早点睡觉,就直接脱了衣服洗澡。
    这几天又要忙新的教案又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已经好几天没睡好觉了,他不是一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也没有多么热爱教书这件事情,只是独来独往惯了,不教书也没什么好干的。
    他半躺在木桶里,被热气笼罩的时候轻松了不少,布帘子有些破旧,水雾升起来后里面看不清外面,但从外面可以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这些家具都是自带的,他也没钱更换,好在他一直一个人住也就没太在意。
    一只蓝黄眼的小白猫从布帘儿后面钻了进来,眯着眼,张大了嘴巴冲着余疏撒娇,一扭一扭的走了过来。这只猫是他的一个学生送的,名字叫余要红,因为它伸长了脖子卖力撒娇展示自己的样子实在像风楼里的舞女,一心要红。
    他看着余要红温柔的笑了笑,洗好了澡,换上宽松的棉质睡衣,一边抱着猫一边擦头发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这种时候会打给余疏的不是私塾就是学生,他揉了揉昏昏欲睡的脑袋,接起了电话。
    “喂?”
    “这里是南林街169号吗?”
    是个男人,这声音听起来年纪不大,又低又磁,他不认识,这个电话是他住进来时就有的,这种舶来的东西他其实用不惯,这号码也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保不齐是想找上一位租客亦或是上上位租客的。
    但事实证明不一定。
    “你在花荫县的西冷孤儿院待过?”
    “……是。”
    没再有多余的话,电话直接被挂断。这通电话比凉水管用得多,余疏彻底清醒了。
    他是个孤儿,据说他爹是个穷秀才,养不活他喝耗子药自杀了,但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对他们也曾有过幻想,但这无父无母的二十年过去后也就不去想这件事了,其实现在想来也没什么,一无所有不代表走投无路,这寂寞却无牵无挂的日子他早已习惯了。
    余疏他是寂寞的,更是甘于寂寞的。
    七岁之前他一直住在那人说的西冷孤儿院,那是个私人孤儿院,在隔壁花荫村。那里总共就住了六个孩子,除了余疏和弟弟是个正常孩子,剩下的多多少少有些残疾,父母抛弃残疾的孩子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古往今来大有人为之,可大有人为之的事不代表就可以被原谅。
    那时他就想着,冷酷自私不负责任的父母,离开也许是件好事呢,可现在要独自面对世道艰难,他渐渐有些理解那些父母——一切都是为了活着。与其一同饿死,放在孤儿院也许是一线生机。
    于是太小的孩子被丢在孤儿院,育婴室,大一点儿的去拜师学艺,唱戏唱小曲儿,耍杂技,再大一点儿的直接参军,不管是谁的军队,能有口饭吃就能活下去。
    那地方偏僻得很,又荒芜,在一座矮山下,周围也没什么人家,好几里远才能看到外人,也都是贫苦人家低矮的房屋,孤儿院倒是很大,住五个孩子一个大人实在有些浪费了,那原来是个农户盖的大院子,可惜荒废得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面目了。
    院长是个老鳏,据说年轻时是方圆百里的大善人,叫什么长什么样余疏已经忘了,但那根又细又长还锈迹斑斑带有钩刺儿的棍子至今还在他的脑海里。只记得他和“善”这个字实在不挨边儿,为人孤僻又暴虐,常常打骂孩子,嗜酒如命,喝了酒要么就是兴奋地对他们特别好,要么就是凶残至极,无缘无故就用一根铁棍子对他们死命抽打。
    西冷孤儿院唯一让他温暖的记忆就是一个很爱笑的小男孩,小男孩是一个哑巴,余疏内向不爱说话,很少有人和他玩,只有这个小哑巴寸步不离的陪着,大概是一个不爱说,一个不能说,莫名的和谐。
    那是他二十年人生中唯一触摸到的阳光,化了他周身的寒气。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他十一岁。
    十一岁那年他生了病,烧的厉害,院长喝得醉醺醺没空管他,就在病得要死的时候一个好心的邻居带他去了县城看病,一昏迷就是三天。
    三天后他就得到消息,西冷孤儿院起了一场大火,地方偏僻没什么人,足足烧了一天一夜才有人发现,去的时候一切都成了灰烬。
    小哑巴死后,余疏没有力气再去真正认识一个人,更别说喜欢上谁。
    离开后他留在了县城,也就是柳县,在竹斋私塾当童工干些杂货,可他打小就聪明,悟性也高,待了几年便将知识烂熟于心。竹斋是个落地秀才用家里的小宅院办的,余疏童工当到十七岁,才正式开始教书。
    那段老旧的记忆也再也没有人提起。
    随着那一场大火烟消云散。
    余疏抱着猫,靠着破旧的沙发有一下没一下的看着一本闲书,回忆这种东西在脑海里就像隔着纱布没头没尾又断断续续的画册,还是黑白的,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明明是自己的故事却遥远又陌生,越是陈旧的记忆越是这样,对于余疏来说,事情只要过去,就想不起太多当时的感受了,只记得铁棍打在身上会有一道深深的红痕,打下去没什么,可片刻间就火辣辣的很疼。
    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余疏就这样睡着了,眼下的事足够忙碌,谁还有力气去在意以前。
    就着这些陈前往事不知道睡了多久。
    而后,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
    敲了三下,干净利落又带着点急躁,他披着衣服穿上鞋迷迷糊糊的就跑去开门。
    “你他妈……”顾寻熠站在外面,刚想不耐烦的问,你他妈死人啊,敲了半天为什么没来开门,可见到余疏的第一眼,就说不出话了。
    其实那晚余疏只是披着一件白色长衫,头发洗完后睡得柔软又凌乱,甚至有些翘起的呆毛,看上去还有些憔悴,但顾寻熠就是挪不开眼睛。
    余疏的这张小脸长得,啧啧,那一眼用他的话说文艺一点叫惊心动魄,粗俗一点就是突然一硬。
    以上言论虽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嫌疑,但余疏确实长得很好看,雅俗共赏的那种。
    余疏淡淡开口:“请问你找谁?”
    顾寻熠看着他那张干净清冷的脸,心里麻酥酥的,自己都能听到心脏猛跳了一下,不知道怎么的就欢喜得忘了自己叫啥,来干什么的也早就抛之脑后。
    “你找谁?”余疏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你就是余疏?”顾寻熠挤出一个自认为英俊潇洒却又正人君子的笑容,用来隐藏自己的不轨之心。
    见余疏点了点头,他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我大晚上的不请自来也没别的意思,你别介意,就是有些事想跟你打听打听。是关于西冷孤儿院的。”
    余疏沉默了一会儿,就让他进了屋子。
    屋子收拾的很干净,只有那台大大的写字桌上有些凌乱。所有的家具都是温暖的颜色,却仿佛写满了生人勿近,就如同余疏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顾寻熠却觉得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淡漠清冷,让他很想看看余疏这副亲和有礼的面孔到底是不是真的。
    “家里只有白水。”
    余疏倒了一杯白水递给他,就把余要红放在腿上,半坐在了离他不近不远的藤椅上。
    “谢谢,对了,我叫顾寻熠,熠熠生辉的熠。”顾寻熠接过杯子,从沙发的一头移到了离他较近的一头。
    余疏也没介意,就这么微笑的看着他道:“都过去快十年了,你怎么会打听西冷孤儿院的事情?”
    顾寻熠看着他白皙修长的脖子,心里痒的不行,按耐住躁动的心一本正经的解释:“花荫那地方风水很好,这十年也发展的不错,如今也是个小县城了,我打算在那里置办一处宅子,可我最近听说那里曾发生一起火灾,将整个孤儿院都烧毁了,孩子只活下来了一个,所以想来问问当时的情况。”
    顾寻熠姓顾。余疏自然而然的想到了顾府,那是南城极有名望的大家族,赌场舞厅烟土无不涉猎,这个顾寻熠虽然没听说过,但看样子就算不是顾家太子爷,也肯定不会简单。
    只是他浑身的气质与余疏实在不像商人,首先长得就格外阳刚,剑眉星目,眼睛很亮,棱角分明,皮肤白皙却高大挺拔,不知道是不是个子太高的缘故,还给人一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浑身上下是藏不住的冷厉与杀气,即使他穿着衬衫西裤也不像个商人,倒像是个军人。
    年龄不大,二十五六的样子,领结随意的散挂在衣领,看得出不太习惯这样的装扮,给人一种亦正亦邪的气质,还有一种就算他装得再彬彬有礼也遮不过去的痞气。
    余疏笑了笑,说:“要让你失望了,我逃过一劫是因为那天我高烧不退去了县城,并没有看到事情的经过,你倒不如亲自去西冷镇问问当时的院长。”
    “他已经死了,就在三天前。”顾寻熠的口气不咸不淡,像他这种人,不会把他人的生死看得很重,就像在说三天前买了捆芹菜,可惜已经烂了。
    余疏听到老院长的死讯,表现得比他更加冷漠了,只觉得他恶有恶报,淡淡道:“那就没人知道了,不过也没什么,就是一场火灾,小孩子贪玩点燃了什么东西引起了大火也不奇怪,你一定要问清楚这件事难不成是怕死过人宅子不吉利?”
    顾寻熠笑起来:“我就是随便问问,要是没什么特殊原因,当然不会不吉利,再说了,我从不信鬼神。”
    余疏没有接话,就是用礼貌却又点到为止的笑容看着顾寻熠。
    他几乎对任何人都是这样,不远不近,和善绅士却又始终隔着一层纱,没有人可以窥探他的想法,相处中又不会觉得不适,是一种刚刚好的距离,这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疏离感,也让他没什么交心的朋友。
    顾寻熠装作不经意的拿起杯子,将屋子环视了一周,问:“对了,你是一个人住吗?”
    “是,孤儿院长大的当然一个人,很早就搬出来了,你呢?”余疏看他不像是坏人,也就实话实说了,乱世之中,像余疏这样无依无靠的人杀也就杀了,不值得算计。
    “没什么,我也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就是瞎混,不然谁大晚上出来啊。”他说到后面很爽朗的笑出了声,他的声音虽然很低很有磁性,笑声却很干净清亮。
    余疏也轻笑了一声,摩梭着余要红的背,小猫舒服的伸着懒腰,拿眼睛斜睨着顾寻熠,那摸样高傲又?N瑟。
    顾寻熠恨不得魂穿那只猫咪。
    他看着余疏毫无防备的样子心痒的不行,正在抉择是直接扑上去说老子看上你了,跟了我吧,我保证不亏待你,还是用蛮力把人压在身下说你不从我就来硬的了。相比之下他更倾向于后者,毕竟这个小美人百分之百是不会答应的,可看着他的脸又实在下不去手。
    只能用眼睛占占便宜,他的目光从余疏红润的唇漂亮的锁骨,宽松睡衣下隐隐约约的清瘦身形,一直流连到白皙骨胳分明的脚踝。
    余疏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了,再好脾气,被一个男人肆无忌惮的看着多少会有些恼怒,就礼貌地问了句:“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这句话已经是明显的逐客令了,顾寻熠倒也不是不识趣的人,虽然舍不得也只能说句:“没什么,今天打扰了。”
    看他起身要离开,余疏礼貌性的送了送,就在家门口点了点头,没说再见,毕竟他也不太想再见到这个人了。
    余疏又开始犯困,就喝了杯水打算睡觉,走到沙发的时候一眼瞧见了一不属于他的怀表,是顾寻熠留下来的黑色领带。
    拿起烫手山芋一样的领带,隐隐觉得那人是故意的,思忖片刻后又觉得这个猜测实在有些荒唐,毕竟自己一个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也没什么好图谋的。
    顾寻熠坐在巷子口的车里望着余疏的方向,像盯着一个猎物,轻易就能得手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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