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云越积越多, 终于忍不住, 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顶上, 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般好听。可心里装着事的人总会觉得,很烦。
大梁令韩泰此时盘腿坐在车里, 心乱如麻。他是督主的门生, 亦是督主手下最锋利的一把剑。这些年来,凡是进了大梁狱的官员,只要督主一句话,没有谁能活着出去。
他帮着督主巩固权势,而督主亦帮着他成为真正的皇亲国戚。
四年前皇上大婚,原本选进宫的一后二妃皆是宗亲世家的贵女。督主说,宫里得有咱们的人,于是, 他的长女同日进宫, 被册封为淑妃。而今娘娘深得圣宠, 已怀有身孕,若是生了男孩, 那就是皇长子。
前朝后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说白了, 其实就是皇上和大臣博弈的结果。此番区区曾氏辱母案, 竟闹到三司会审,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这根本就是安国公等人是针对督主发起的。
这些年, 皇上利用督主制衡安国公,亦倚仗安国公对付督主,与此同时收回司礼监批红之权,设立中阁来架空内阁,扶持了一批寒门士子处理政务,任用诸如吴远山之流酷吏清洗朝堂。
看明白了,天下是皇上的,再也不是什么权阉和外戚能把持的了。莫不如借此机会负罪辞官,等这些老虎争斗罢,到时候淑妃娘娘也已经生产,他完全可以以国丈身份再出山,想来皇帝还是会重用他的。
正想入非非间,马车忽然停了。
韩泰一愣,有些烦躁地低喝:“怎么回事!本官不是说了么,一直走,不许停。”
忽然,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一个面相俊美、身量挺拔的年轻男子登时出现在韩泰眼前,正是左都御史吴远山。
吴远山此时穿着件玄色斗篷,黑发被雨水打湿,有一缕贴在下颌上,平添了几许清冷韵味。
果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容色与督主昔年不相上下,可惜,也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
“吴大人,您这是?”韩泰皱眉,问道。
吴远山不说话,只是微笑地踩着侍卫的背上了马车。他将湿了的斗篷解下,从袖中掏出方干帕子,十分平静地擦拭着额头和脸,完全无视眼前的大梁令韩泰。等将自己收拾妥当了,这才抬头,莞尔一笑:
“本官敬重大人,所以送您上黄泉路时,一定不能邋遢。”
“吴大人这是何意。”韩泰警惕地盯着吴远山,笑道:“若没记错,才刚三司会审罢,是要本官暂且禁足家中,待皇上定夺。本官错判曾氏辱母案,心中有愧皇上的重托,而今进宫面圣,求皇上准许辞官。”
“大人真是个聪明人。”
吴远山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瞧见上面沾了根枯黄的杂草,俯身用两指夹起,仔细地打量,笑道:
“韩大人您瞧,这种杂草若是长在优美的牡丹跟前,是不是要大煞风景?所以呀,还是除了比较好。”
“你敢!”
韩泰微怒,明白了,吴远山这小人是来杀他的。
“本官如今仍是大梁令,更是国丈,皇上不可能杀我。是谁让你来的,安国公么?他好大的胆子,难道不怕皇上降罪么!”
“韩大人是明白人啊。”
吴远山将杂草弹掉,随后从怀中掏出只瓶巴掌来大的黑色瓷瓶,放到大梁令韩泰的脚边,嗤笑了声,道:
“大抵安国公的意思,就是皇上的意思,大人请吧。”
“吴远山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将皇上与臣子相提并论!”韩泰大怒。
“臣不敢。”吴远山懒懒地说出这三个字,他歪着头,看着韩泰笑,直到将面前这位比他年长二十有余的大臣看得发毛了,不自在了,这才道:“你是国丈没错,可人家是国舅啊。如今这车里只有咱哥俩,说句犯上的话,如果没有国公爷,皇上这江上能坐稳么,他有命活到现在么。”
“你放肆!”韩泰瞪大了眼,两指指着吴远山的鼻子,喝道:“本官定要禀明圣上,将你这无耻小人,”
“杀了?”吴远山嗤笑了声,打断韩泰的话。
此时天空隐隐有闷雷响起,雨仿佛更大了,噼里啪啦地砸在车顶上,如急促的鼓点,声声震在人心。
“韩大人,淑妃娘娘有身孕了吧。”吴远山幽幽说道。
“不错。”韩泰正襟危坐,隐在袖中的拳头紧紧握住。
“当初淑妃娘娘是唐令老狗弄进宫的,是么?”吴远山相当从容淡定。
“你什么意思。”韩泰头皮有些发麻。
“如今这局势,不用本官说你也该明白,皇上要对付老狗了,这次三司会审,你以为仅仅弄掉一个黄门令就够了么?”
吴远山冷笑了声,接着道:“皇上同意三司会审,用心再明显不过了,先解决掉你,再对付老狗。四年前党人之祸,你在大梁狱中暗杀了何首辅,你忘了?杜明徽是三朝老臣,是皇上最尊崇的帝师,却死在老狗狱中,你忘了?正巧,本官没忘,皇上也没忘。没错,你女儿是有了身孕,那又如何,能不能生出来全看皇上的意思。”
“你,你,”韩泰口吃,脸涨如肝色。
“大概你自尽请罪后,淑妃会被皇上降位分,圣宠也会少些,但至少可保住孩子,也可保住韩家满门不受牵连。”吴远山一步步下套,挑眉一笑:“言尽于此,本官看你年事已高,不愿动粗,你自己动手吧。”
韩泰的心早已沉入深渊中,是啊,早在四年前和督主对付何首辅一党时就该明白,迟早有一天,他会死在党人手中。
中年人长叹了口气,没想到二十载叱咤风云,最后落得个“服毒自尽”的结局。他拿起脚边的瓷瓶,大拇指推开塞子,登时,一股甜美醉人的芳香从瓶中溢了出来。
一口下肚,可暖不了肚肠……
雨渐渐小了,风轻轻撩动车帘,带进来一星半点凉雨,试图冲淡里面这过分浓郁的酒香。
吴远山垂眸,瞧着七窍流血、已经死透了韩泰,俯身,将一封请罪书塞进死人的衣襟中,他掀开车帘,对外头静静立着的韩家马夫说道:管好自己的嘴,国公爷自然会有重赏。
*
唐府
雨过天晴,遥远的天边弯着淡淡彩虹,甚是美丽。
密室漆黑一片,又阴又冷,墙角的桌上摆放了盏莲花铜灯,花瓣上各有根红蜡烛。
唐令静静地坐在桌旁,手里拿着支银簪,看着簪子在烛焰中变黑变热,随后,他将簪子戳进蜡烛里,从容淡定。是啊,最厉害的手段不是拿着刀耀武扬威,而是不声不响地就解决了威胁。
正如这根发烫的银簪,非常轻易地就能穿透红烛,连点声响都没有。
才刚探子来报,大梁令韩泰服毒自尽,留下封罪己书。不用看也能猜到写了什么,不外乎说自己这些年受人摆布,做下无数丧尽天良的勾当,如今愧对皇上,无颜见先帝,唯有自尽……
宫里也有密报,淑妃听闻父亲之死,惊惧之下差点小产。皇帝虽说震怒,但到底怜悯爱妃和皇儿,只是将淑妃降为美人,一句未提韩泰到底受谁摆布,也未追究,哼,这小子怕是在心里都乐开花了吧,这会儿正攒着劲儿呢,等着最后数罪齐发。
韩泰死的蹊跷,大约是有人毒死了他,是谁?
想到此,唐令头更疼了。
他冷眼扫视了圈眼前的几个人,都是他最信任最亲近的,孙公公、慕七还有楚楚。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慕七上前来,他将铜面具摘下,狰狞可怖的脸登时露出。男人有些急躁,揪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咬牙道:“你难道看不出来,狗皇帝和荣明海要对付咱们了,咱们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慕七,你别急啊。”孙公公眉头紧皱,上前来拉住慕七,沉声道:“督主心里有数,你别打扰他。”
唐令闭眼,深深吸了口气。越到这种时候,他越要稳住。
密室太静了,甚至烛花的爆裂的响声都能听见。
半响,唐令冷笑了声,他端起桌上的一盏苦茶,喝了口,等着苦涩散发到喉咙,这才道:
“想必接下来,黑鬼就会找个由头来抄我的家。”
说到这儿,唐令看向孙公公,道:“地牢里东西,不能见光,若此番咱们败了,慕家后人也要有东山再起的资本。老孙,你去安排,封死地牢,并将湖里的水引过去,将地牢永远沉入湖底。”
孙公公一惊,地牢里不仅有无数机密文书,更有督主多年来筹集的数百万金银。一旦封死,机关就会启动,人力不可强破,否则会被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穿透肉身毒发而死,况且地牢里机关重重,没有地图,也会困死在里头。
地牢只有一把钥匙,想来督主会留给慕家那个后人吧。
“督主,地牢里还有五十多个文官,要不要给他们灌入食脑丹?”孙公公小心翼翼地问。
“不用。”唐令目光发寒,淡漠道:“他们本就见不得光,为慕家永守地牢,是他们的荣幸。”
说罢这话,唐令看向慕七,轻叹了口气,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叮嘱这个唯一的亲人,可话到口边,又生生咽下,淡淡说道:“慕七,你和楚楚立马带人去宋国,跟宋皇帝交涉,让他尽快发兵打过来。到时候他在外围攻,本督在内逼宫,事成后,本督愿给皇帝陛下割让半壁江山,共享天下。”
唐令拳头紧握住,冷笑:“这些年咱们一直与宋国皇帝秘密往来,此事他定会做的。”
“好!”慕七点头,弯腰捡起地上的铜面具,沉声道:“我这就走,哥,你放心吧。”
“等等。”
唐令忽然开口,他皱眉细思了片刻,看着慕七和楚楚,郑重道:“去了宋国,无论听到什么消息,十年内不许回来,这是命令!”
“哥!”
慕七红了眼圈,这是哥哥是将所有结果考虑到的命令,言下之意,哥哥他认为自己此番有可能葬身大梁……
“你,你……要不咱们一起撤出大梁吧。”
“闭嘴!”
唐令狠狠地剜了眼弟弟,怒道:“慕家男儿顶天立地,当年爷爷兵败后葬身火海,可曾皱过一下眉?此事就这么决定,你要是再婆婆妈妈有小女儿情态,休怪我狠手无情了。”
说罢这话,唐令对慕七傲然笑道:“本督一生纵横天下,还没怕过什么。你小子以后去了宋国,凡事多长个心眼,把急躁的毛病改了,要学会谋算人心和步步为营,我不在你跟前,自己多警醒些。”
“哥哥。”
慕七哽咽不已,哥哥他怎么像在交代遗言。
“行了。”
唐令不耐烦地白了眼慕七,扭过头,不让弟弟看到他目中也有泪,此番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现在就走,快去吧。”
……
待所有人走后,密室又恢复了安静。
直到这时,唐令那一直挺直的腰板才颓然弯下,他感觉有点累了。
红烛就快要燃到尽头了,可却是最亮的时候,这就像他的一生,一直在燃,从未有灭的那刻。
忽然,一阵机关声咯咯响起。
唐令抬头,瞧见从外头走进来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她很年轻,明艳得像花园中的杜鹃花;可眉眼间又清冷倔强,又像绽放在悬崖的雪莲。
即使她在发边簪了朵宫纱堆成的黑色牡丹,可也能看见,她少了一只耳朵。
“你怎么又回来了!”唐令微怒,可心里隐隐有些暖。
“我刚送走慕七。” 楚楚微笑着,快步走过来,她像往常那般,坐在他脚边,头枕在他的腿上。
“傻子。”唐令摇头一笑,轻抚着女人的柔发,柔情脉脉:“走吧,好不好,我这辈子很少求人。”
“偏不。”楚楚闭眼,泪水瞬时决堤,滴滴渗入他的衣裳里,消失不见。女人莞尔浅笑,抚着他的小腿,娇嗔道:“别说话了,我现在有点困,想倚着你睡会儿。”
他是她的主子,是她的男人,更是她的信仰,所以生死相随,永不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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