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冬

107.昭穆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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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半晌大夫过来, 细细瞧过后连声称奇。听大夫说, 原本她这伤极重,再加上高烧不退, 离死就差半口气了。因还怀着身孕, 胎气不稳,也不敢贸然下虎狼药,就是每日用参吊着, 拿那点汤水续命。这几日倒是反复醒来过几回,可眼睛混沌着, 认不清人,昏头昏脑的说胡话,没多久又晕睡过去了。
    万幸如今烧退了, 人也清明了,真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条命啊。
    大夫走后,张嬷嬷又灌了沈晚冬一碗汤,弹着眼泪直说可怜, 好好的一个大美人,这几日都瘦的快脱形儿了。不过死里逃生, 可见是有后福的,以后定要珍惜自个儿。
    沈晚冬亦是哭着, 万般道谢, 她抚着自己还未隆起的小腹, 哽咽着问:“嬷嬷,我现在是在哪儿?救我的那位戚夫人又是谁?这些日子有没有人找过我?”
    张嬷嬷一边用小剪子裁纱布,一边笑道:“姑娘且放心,你现在早不在寒水县了。大梁乃天子脚下,谁都不敢动你。”
    “我在大梁?”沈晚冬震惊,大梁距离寒水县得有两三日的路程,竟不知在昏迷期间,还曾长途跋涉过。
    “是呀。”张嬷嬷起身,过来帮沈晚冬换药,笑道:“姑娘的伤太重,寒水县的那帮脓包大夫都不中用,看不了。我家夫人当下决定,将姑娘带回大梁,请名医救治。夫人求子心切,每年都会在年初三赶到寒水县的菩萨庵上香许愿。可巧那夜在回客栈的路上,遇到重伤倒地的姑娘。也真是巧,夫人救起姑娘后,身子百般不适,也让大夫把了脉,大夫说我家夫人已经有两个多月的身孕了呢。夫人自然是欢喜,深觉是姑娘带给她这个福气,所以救起姑娘,就当给菩萨还愿。”
    原来如此。
    沈晚冬轻笑着点头,又问道:“敢问嬷嬷,你家夫人究竟是?”
    话还未问完,就听见外头伺候着的丫头高声道:“夫人来了。”
    没多久,只见那大丫头墨梅将帘子打起,躬着身子迎进来个贵妇,正是戚夫人。
    许是人逢喜事,戚夫人今儿穿了身正红色斗篷,头上戴着个用金银丝编成的假髻,髻上簪着支金凤吐珍珠流苏钗,薄施粉黛,淡扫蛾眉,显得气质出众而高贵,让人不可亵视。
    戚夫人略偏头,对墨梅和染荷说道:“那会儿来的时候路过郭家瓦子,买了些旋煎白羊肠和梅子姜、香元橙这些干果子,你们几个分着吃去。食盒里的百味羹,拿去给姑娘热一热。”
    吩咐完这些事,戚夫人将斗篷脱下,微笑着走过来,十分自然地坐到床边,她打量着沈晚冬,微微皱眉:“脸色还是不好,得多进药食补补。”
    沈晚冬一看见救命恩人来了,忙掀被子下床,要给戚夫人磕头。
    “这是怎么说的,快别动。”
    戚夫人和张嬷嬷两个忙按住沈晚冬,温言相劝了好一会子,这才安慰住沈晚冬的激动情绪。
    “夫人的大恩大德,小女这辈子就算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若夫人不嫌弃,小女愿为奴为婢伺候您。”
    戚夫人笑笑,不说话,顺手接过丫头热好的百味羹,用调羹舀了一勺子,送到沈晚冬口中,她不擅长伺候人,喂出去的汤羹有大半给撒到了沈晚冬下巴。戚夫人面上有些尴尬,掏出绣帕,仔细地给沈晚冬清理嘴边的羹汁,柔声问道:
    “只因姑娘当时伤太重了,我便擅作主张,将姑娘带回了大梁,姑娘不会怪我吧。”
    沈晚冬忙道:“夫人于我恩重如山,如再生父母,我怎敢怪您。”
    戚夫人轻拍了拍沈晚冬的手背,笑的和善:“哎,本该将姑娘带回家里养伤的,可家中人多口杂,怕对姑娘不好。所以我便拿出些体己钱买了这处僻静小院,你就安心养伤,别多心。”
    “多谢夫人。”
    沈晚冬哽咽,就坐在床上给戚夫人弯腰行了一礼。她心里虽感恩十分,可总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小时候父亲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也说‘施恩莫望报’,这是做人的态度。瞧这位戚夫人通身气派,不像是把自己的好挂嘴边的人,难不成她还有别的想法?
    呸呸,真是小人之心了,人家救了你,你还妄加揣测。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
    沈晚冬不禁脸上发热,头也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咬了下唇,恭敬问道:“不知尊府是哪家,日后小女好上门拜谢。”
    戚夫人一愣,与旁边站着伺候的张嬷嬷对视了下,正襟危坐了起来,她思虑了片刻,笑道:“我夫君姓明,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科道官,职在稽查六部违失。妾身姓戚,单名一个珊字。”
    在说这番话的同时,戚夫人气定神闲,她是真没料眼前这年轻貌美的姑娘竟如此聪敏,会套问她的底细。想到此,戚夫人淡淡笑了下,叫张嬷嬷给她倒了碗苦茶来,细细地抿了口,眼眸低垂,品味苦后的那点余甘。
    “那夜救起姑娘时,隐约听见姑娘的名儿。”戚夫人眼中略有些骄矜,她手指划着碗沿儿,似笑非笑道:“后来我就让下人在附近打听了下,知道沈姑娘是寒水县大户吴家的长媳,如今寡居在家。”
    这话绵里带针,当即就把沈晚冬给扎的生疼,耳朵烧的简直无处安放。她鼻子酸了,手附上小腹,泪珠儿在眼眶里打旋,终究是被人知道了底细,一个寡妇怀了身孕,怎能叫人瞧得起。
    “小妹,怎么倒哭了。”戚夫人一脸地不解,急忙丢下茶碗,过去环住沈晚冬,柔声问道:“你告诉姐姐,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怎么会被人伤到这般地步?”
    “我,”沈晚冬头越发低垂,她真的想立马逃离这儿,真的不愿意将不堪的自己一点点再次撕碎。过去的种种,让她难堪,羞于启齿。
    “算了,不要说了。”戚夫人将沈晚冬紧紧抱住,如同哄孩子般轻抚着怀中人的柔发、肩膀,叹道:“昨日之事不可留,都过去了,咱们好好将身子养好,活在当下。”
    戚夫人向来喜洁,从不愿意与他人有半分肢体上的接触,就是旁人不小心用了她的帕子、茶杯、筷子,她宁愿撕碎了、砸了、烧了,也不会叫别人有机会再碰。可这会儿,她竟不嫌弃一身药味的沈晚冬,甚至觉得这个女子身上有股幽幽的冷香,萦绕在人的鼻尖,让人欢喜。
    果然是美人哪,连她这个女人瞧见都不禁心生怜爱。也不知家中那个以冷硬心肠、不喜女色著称的侯爷夫君见着,会不会喜欢?
    戚夫人暗自冷笑,不会,那个男人带兵打仗惯了,从来都瞧不起女人,向来把女人当成一件玩物,随玩随弃。
    没错,那日她让下人去打听沈晚冬,果真听到不少趣事。原来这吴家不仅强行让沈氏以处.子之身守寡,并且还在去年逼死了二房媳妇,就是因为吴老爷想让儿子娶知县的女儿李明珠,靠着裙带往上巴结。
    在沈晚冬“失踪”的次日,那吴家老爷就满县城的找人,后来报了官,说是沈氏偷了家里三百两银子,与人私奔不见了踪影。吴家虽这般说,可传言却另有一番故事。
    有人说,在沈氏失踪前夜,看见知县千金怒气而来;
    又有人说,那晚听见沈氏住的那个院子里发出渗人的悲鸣哭嚎声;
    还有人说,吴家门口有很多血,但后来让人擦去了,沈氏兴许被暗害了也未可知。
    ……
    真真假假,传的沸沸扬扬。
    戚夫人不禁嗤笑,其实这事不难想通。那吴家老爷这三年多将沈晚冬看的极严,几乎不许沈氏出门半步,所以私奔之说根本靠不住。可沈氏确实有了身孕,那孩子的父亲不是老的、就是小的。后来有人看见李明珠在那夜来过,故而沈晚冬的男人定是吴家二爷无疑了。
    沈晚冬被人痛下杀手是事实,可即使受伤垂死都要逃跑,里面的事想来就不是那么简单了。所以,就算为了肚里的孩子,这沈氏也是不敢再贸然回寒水县。
    如此,就好控制的多了。
    老爷子当初之所以让她住在眼跟前,就是怕她跑了,将来没有才貌俱好的女人骨头和他那个死鬼儿子合葬。现如今李明珠如此赶人,老头子是敢怒不敢言,于是私下里把二爷叫来,说:“明珠容不下老大家的,多半是因为这些日子你冷落了她,姑娘家都是要哄的,两句贴心的话灌进耳里,还愁不听你的?”
    二爷本也窝了一肚子气,连想都没想就去了,结果碰了一鼻子灰,李明珠三言两句就把这个大男人说的没脾气了:“怎么,你竟舍不得?我的爷,快别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一切有我料理呢。别忘了,咱们正月还要去大梁给舅舅拜年呢。”
    只是‘拜年’两个字,就把二爷打回了原形。你能说什么,你敢说什么,只要仰仗着裙带,就算你是七尺男儿也得矮上几分。
    从那之后,二爷眉眼间的郁郁之色更浓了,而街坊里又有了新笑话,那起尖酸之人当着面都敢开玩笑,给他起了好些难听的诨名,什么李家相公、明珠小相儿。他气的不行,可又堵不住人家的口,于是闷着头去找老爷,想要取消这门亲事。
    老爷一听这话,登时火冒三丈,怒骂道:“真是个没出息的,说话做事都不会过过脑子。明珠与你素日里亲厚,你若悔婚就是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已经死了一个,你还想另一个女人因为你死吗?再者,因咱们没有把凤丫头的事处理干净,以至现在风言四起,李大人脸上好没光彩。现在已经是骑虎难下,哪里还有后悔的余地。”
    得,又碰了一鼻子灰。
    想到这儿,沈晚冬不禁掩唇摇头轻笑,她放下眉笔,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白狐裘做成的手笼子,套上后慢悠悠走到房门口,斜倚在门框上,任由清风带着片片雪花往她面上扑来。
    “哎呦,这大冷天的,小心冻坏了您。”刚倒完灰的春杏急忙丢下扫帚,手反复在裙上擦了几下,过来扶住沈晚冬的胳膊往屋里走,嗔道:“头几日听见您咳嗽,二爷赶忙给了我些碎银子,让我去买些川贝炖在羊肉里。您嫌膻,怎么都不吃,这几日瞧着清减了不少,为此二爷把我一顿好骂。您老也心疼心疼我,别再冻坏了,否则我又得挨骂了。”
    “就你话多。”沈晚冬扬起手笼子,佯装要打人,她手轻附上肚子,淡淡地瞟了眼春杏,笑道:“待会儿你把炉子支起来,给我熬个瘦肉粥,往里头加上几勺牛乳,这样吃着香甜,现而今我可得把这小东西照顾周全了。”
    果然,春杏身子一顿,眼睛微微眯住,借着屋檐下的那盏小白灯笼的微光,有意无意地瞅了好几眼沈晚冬的肚子,眉头皱住,好似在盘算些什么。
    沈晚冬自然将春杏这些细微表情全都看在眼里,心里暗骂:这蹄子真是越发不简单了。
    春杏是吴家田地租客的女儿,家里孩子太多养不起,正好那年老爷要给她寻摸个贴身伺候的丫头,于是就买了下来。春杏刚从乡下出来,加之年纪又小,十分的惧怕老爷,所以她的一举一动甚至饮食脂粉,这丫头都会事无巨细地给老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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